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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营嘉兴让天禄高兴,还因为他终于不再跟那帮小钦差打交道了。随张应云办事,竟受到格外信赖和重用,天禄能猜到,这是因为那日的虎丘之行他给将军留下了好印象。张应云不但总理前营事务,还策划办理着一件最重要的机密——联络宁波城内一个很重要的汉奸头领,以期内外夹攻,一战成功。这件军机要务,张应云一直不瞒着天禄。
这一次,将军亲自派遣了三十名得力人员,分头潜入宁波、镇海、定海三城,侦探夷情、查看进兵之路。天禄表面上也属三十人之列,实则领受有更重要的秘密使命,要去跟那个叫陆心兰的重要汉奸头领会面。三十人离营同到绍兴府后,按各自情形装扮成农人商贩士子等,分批分期出发。天禄与联璧、濮贻孙分在一处,计划从绍兴乘民船,过曹娥江后,走陆路赶往慈溪【慈溪:当时的慈溪县城,即今日宁波所属的慈城镇。】,与走水路的吕师爷吕泰率领的另外四人会合,设法混进宁波城。
谁想才离绍兴,便天降大雪,纷纷扬扬,时密时疏,直下了三天三夜,真是十多年难得遇到的瑞雪。却苦了行路人。天禄同联璧、濮贻孙在曹娥江边下船时,雪深将及膝头,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田野村落市镇全都被大雪覆盖,飞舞的雪花,如帘,如雾,把他们笼罩在迷蒙之中,寻找道路格外困难,只能努力寻找难以辨别的车辙蹄痕,只能跟着影影绰绰的稀少的行人踪迹,于是不可避免地迷了路……终于看到一带城堞的淡青色的影子从雪雾中透出,越来越清晰,他们着实欣喜若狂,顾不得困乏劳累、腰酸背痛,着深雪朝城门跑过去,总算按时赶到了慈溪。但愿吕师爷他们也如期赶到,不辱使命。
走近了,城门口几乎没有行人,他们在雪中急跑,倒引起守城兵丁的注意。天禄冲在最前面,抬头一看,城门上方方正正的额面上写着两个大字:余姚,顿时腿脚一软,扑通跌坐到雪地上。随后跟到的濮贻孙叫了一声“老天!”蹲在天禄身后大喘气,千辛万苦,受冻受累,怎么会走到余姚县来了?误了军机大事,谁担待?
远看那些守门兵丁也在跺脚呵手捂耳朵缩脖儿,一个个虾米似的;可一旦逼到跟前盘查,又都凶神恶煞一般,七嘴八舌叫喊不休,定说大雪天四处游荡的决不是好人。幸而走在最后面的联璧适时赶到,他只消消停停地在雪地上一站,轻轻掸了掸风衣风帽上的雪片,仰面正视着城门面额,便用很庄重又带有几分轻松甚至喜悦的口吻大声说道:“好!好!竟来到余姚县了!”
联璧这个人,身材颀长,肤色白皙,眉目如画,气度高慢,贵胄气逼人。但谁也摸不清他的底细,有时候温和安详,未语先笑,有时又是一脸傲色,决不正眼瞧人;既能沉默寡言,对人不理不睬,需要时又极是能言善辩,而且妙语联珠。就连他的年岁也是个谜,某些场合他仿佛不过三旬,精干潇洒,转过脸又让人觉得他已年过半百,忽然间老了十数年。
站在余姚守城门兵丁面前的,是一位派头十足神采非凡的人物,绝像是微服私访的官员。兵丁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神情立刻恭敬起来。
联璧随意对城门一挥手,说:“余姚县新任知县不是彭崧年吗?前头带路,领我们到县署,通禀一声,就说同年兄弟联璧来拜!”
余姚知县彭崧年不但出署降阶迎接,在联璧的坚持下验看了将军亲自付给的印札后,还将礼遇立刻升格,竟摆出了招待贵宾的鱼翅大宴。
因迷路错走到余姚,最感沮丧的是天禄,因为他最着急,恨不能插翅飞到宁波城。在大雪中又冷又累又渴又饿之后,有一顿丰盛的鱼翅席吃,当然求之不得,可是还要游山赏雪在余姚城里闲逛,他就不能不表示异议了。
不料联璧听了天禄的低声劝告,把牙签一扔,瞪着眼傲然道:“咄!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天禄愣了一愣。一路上因为联璧的气度慑人,凡事都由他出面,天禄濮贻孙也就扮作他的随从,在同年面前,他更把架子摆得十足。天禄目视濮贻孙,希望他帮同相劝,濮贻孙却笑着小声说:“自从出了苏州,再没吃过这么好的烧鱼翅……”天禄皱着眉头,只好忍气再劝道:“身负军机要事,耽误了不好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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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巡查巡查余姚的城防,也是军机要事一桩。没听彭县主说,守城各军除四门之外都驻在龙泉山吗?要是逆夷来犯,我们还能助他一臂之力,替他谋划一番也说不定呢!”
彭崧年向下人交代完毕,回过脸来正听到联璧这几句话,忙笑道:“正是正是,果然如此,则非借重联年兄大才不可!……哦,风衣风帽送来了,请诸位穿戴好,慢慢上山……”
龙泉水果然清冽甘甜,大家都叫好,只联璧遗憾地摇摇头,说,可惜茶非京师香片,故减色大半矣。
书院因驻有兵勇显得破旧而零乱,但想想阳明先生昔日在此讲学的风采,众人面对四先贤故里碑,无不肃然起敬。
大家终于上到山顶祭忠台,俯瞰全城。
登高望远,天禄被千门万户尽收眼底的浑雄气势所惊,茫茫大雪使天地皆白,穿城而过的姚江便似青罗带蜿蜒着静静东去,与姚江纵横相连的城中河网,更如交错的月白色缎绦,无处不有的各种平桥、拱桥、圆桥、方桥,都如盆景中的物件那么小巧玲珑,只有黑洞洞的门窗开阖、不时飘散的袅袅炊烟和山脚下街巷间扫雪的细微人影,给这一幅素白的画图带来红尘气息。
联璧摇头晃脑地吟着:“越郡佳山水,浙东第一桥……”
彭崧年则捋着胡须笑道:“好一场大雪!俗谚有‘麦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之说,来年五谷丰登,黎民有福了!……”
天禄闻言,回望彭县令,心里不无好感,正想试问此地风俗民情,忽然一阵沉闷的轰轰响,仿佛远处的雷声。人们举目四望,十冬腊月怎么会打雷?祭忠台最高处的望哨上,兵勇一声惊呼:“下游江上冒黑烟!……”
众人悚然一惊!
姚江下游直通英夷占领的宁波,黑烟莫非从那里来?雷声会不会是炮声?陪同游山赏雪的杨守备尤为焦急:如此大雪寒天,夷人竟还逆流而上来攻余姚不成?他撇下众人跑上望哨极力望了片刻,脸色都变了,急忙来对众人说:“坏事了!三几只火轮船拖着大小兵船,上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山下冲来几名哨勇,上气不接下气地朝杨守备跪禀:英夷三只大兵船,拖带许多小兵船,千余兵员,正向余姚逼近,不过六十多里水程,半日内就要兵临城下了!……
探哨禀告之时,山下传来一阵阵喧闹,方才还一派宁静的街巷,刹那间拥出无数男女百姓,四处乱跑,叫喊连天,姚江上的大小船只,一时也乱纷纷地你出我进上船解缆,城中顿时像炸了窝的蜂巢,乱成一团。天禄知道,九月里英夷兵船曾攻进余姚,虽然只待了三天,夷兵的抢掠和此后趁火打劫的土匪,早把百姓吓怕了,看这情景,必是英夷二次来攻的消息已经传开。
官员中最镇静的还算彭崧年,他白着一张脸,浓眉紧皱,极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朝杨守备拱手道:“杨大人,你我各自召集部下,同往县署,商议战守事宜,如何?”
杨守备不由得口吃起来:“战……战守……事宜?……”
“对。两个月前英夷兵不血刃,占领余姚,城中文武早早逃之夭夭,至今贻人笑骂。如今大人手下和县中兵勇合计不下二千四百,守城当是绰绰有余的吧?”
“这……”杨守备一脸犹豫之色。
“先请杨大人速速传令,开南北西三门,使避难百姓尽快出城,城东水、旱两门立刻关闭,严加戒备。”彭崧年此刻越加镇定,转脸来望着联璧说,“联年兄,你等自将军大营来,战守大计必有高见,同去县署如何?”
好半天呆若木鸡的联璧,这才回过神来,与杨守备如出一辙,口中讷讷说道:“这……”
彭崧年居然一笑,道:“你方才还说,若是逆夷来犯,你要谋划一番的呀!”
联璧哑口无言,只好跟着去县署。下山之际,走在联璧前面的天禄,听得他悄悄地骂道:“我这张臭嘴,真他娘的乌鸦嘴!……”
县署中济济一堂,坐满了本城军政官员,一个个惶恐不安,愁云弥漫,一些交头接耳者更是面露惊恐之色。
最让天禄想不到的是,坚持守城一战的,只有彭崧年一个人。手握兵权的这些客兵的领兵官们,全无彭县主守土有责的道义,一个个不是低头长叹,就是蹙眉不语;发言者或强调自己一营新兵,尚未训练成军,或抱怨火器太少,甚至没有像样的大炮……后来杨守备支吾半天,替部下们总结说道:“我军新立,又刚从金华调来,兵弁皆未经战阵,战守怕是都难……”
彭崧年急了,说话不再留情面:“年来浙江兵败如山倒,遇敌即溃,闻风便逃,已成笑柄,连扬威将军领兵南下也不肯再用浙江兵!此番再不振作,如何向朝廷交代?何颜对江东父老?”
这一问,营官们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了。
彭崧年向联璧频使眼色,要他说话,联璧却一直低头垂目,睡着了一般。天禄看不过去,挺身站起,笑道:“我等从扬威将军大营来,十数万大军已经集结,不日就要开赴浙江,可为诸公守城之坚强后盾!……”
一营官接口说:“那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嘛!”
另一营官咕哝道:“明知兵不如人,将不如人,枪炮兵船不如人,还强要守城出战,白白送死!……”
天禄心头一忽悠,想起当初跟随琦侯爷南下广州那工夫,自己心里信的、嘴里说的也是这个话,一年多的经历,让他发生了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改变,他一时心潮滚滚,拳头在桌上“嘭”地一捶,顿时慷慨激昂:“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就算不争名不争利,难道也不争口气?!……谁说浙江无兵无将?定海总兵葛云飞血战六日六夜,虽然壮志未酬,却英勇殉国,且不说朝廷封赠特厚,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就是他青史彪炳留芳百代受天下人敬仰的这份荣耀,死也值了!为人一世,不当如此吗?”
那边彭崧年也站了起来:“本官身为余姚县令,守土有责。但我今日吁请诸位大人战守,却也并非只为保自家头颅!九月逆夷来犯,一县大乱,百姓吃苦受罪,被抢被伤被杀,十分凄惨。万望诸位看在余姚数万黎民百姓的分上,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万分守不住,便守一天也好,哪怕守半天、守一个时辰!……下官与诸位叩头了!……”他说着离座,倒退数步,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眼泪跟着流了满面。
满堂的人赶紧站起身,杨守备嘴里连连说着“不敢不敢!”抢上去搀扶县主,并用眼睛一一扫过他的部下营官们,终于迟疑地说:“那就守守看吧……”
会议方毕,彭崧年立即着人领联璧他们三个出北门去慈溪。分手之际,联璧一扫这半晌的沉闷委靡,又那么口若悬河喋喋不休了:“彭年兄,小弟是真想留下来帮你守城啊!多年苦读兵书战策,常恨英雄无用武之地,今日大好机会,又要当面错过!实在是身负大营重任,不敢懈怠、不敢久留哇!……”
彭崧年一脸倦意,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强笑着说:“我岂不知轻重!在县署多留你这半个时辰,无非想请年兄禀告将军,彭崧年已尽力了!……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后果殊难预料……你等快些走吧,年兄珍重!……”
雪后原野,冷风飕飕,把穿惯皮毛大褂的联璧和濮贻孙冻得直流清鼻涕。
离开余姚城时,彭崧年告诉他们,九月里英夷破城后,带得城里城外刁民土匪蜂起,至今不得安生,穿着体面的士绅最易受劫遭抢,所以好心给他们找了三套下人穿的旧棉袄旧坎肩破棉袍,还有布靴风帽和破毡帽。联璧身份最高,穿上棉袍戴上风帽,就像乡下的穷塾师,濮贻孙和天禄则全然是穷苦农夫的模样了。
天禄见他的两个伙伴耸肩缩脖,脸色泛青,吸溜吸溜地直吸鼻涕,联璧还袖着双手,一步步走得十分艰难,不由得笑道:“再照你们这种走法儿,非冻死不可!甩开胳膊跨大步,跟着我跑一阵儿,准保就不冷啦!”
二人无奈,只得听天禄摆布,跑了不多会儿,呼呼直喘,三个人还轮着滑跟头摔屁股蹲儿,好在积雪厚,摔得不疼,倒也不怎么冷了。
“呜——”
拖得长长的、如同牛吼的汽笛声,从南边远远传来。三人一对视,都很紧张:自打余姚城出来,他们一直朝北走,尽力远离姚江,就为避免跟英夷大兵船照面。而眼下汽笛声竟还能听见,那就是说还没离开江边。
三人快跑几步,就近躲到一处乱坟堆里。天禄挑了一棵最高的树爬上去望,攀到树顶,才看到了大约一里路外的姚江,江中果然有一前一后两只火轮船,顶上烟筒突突冒着黑烟,响着汽笛,后头各拖着五六只小兵船逆水西进。船头上有个穿红衣裳的家伙,拿着个细长的黑筒子朝四外看呢。天禄知道那是夷人的望远镜,赶紧从树上出溜下来,趴在坟头后面对同伴说明情形,然后说:“不行,咱们还得朝北走!哪怕绕点儿路到慈溪呢,这儿离姚江还是太近!”
“对对,”联璧接着说,“万一洋鬼子动了什么鬼心思,跑岸上来,或者又揞上一支走陆路的步军,咱们可就惨了!……”
他们跑跑停停,跌跌撞撞,一路经过几处岔路口,很少碰到行人,反正一个劲儿朝北,总不会错。虽然天上没有太阳,也觉得已经走得时近黄昏,商量着找个小村问问路,喝口水,或者歇上一夜,明天再赶路。
上了山坡,隐约可辨的道路向右弯,远处出现丛丛竹林。有竹林就有人家,有人家就会有村庄,就会有小食铺、小酒馆!三人顿时振奋,加快了从深深的积雪中拔脚前行的速度。
不想,竹林中突然冲出来一群红衣服的夷兵,端着枪大喊大叫着朝他们跑过来。联璧吓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得动弹;濮贻孙快得出奇,扭头就跑;天禄则如同在广州躲英夷炮火一样立刻迅速匍匐在雪地上,迫使自己冷静地观察思索。英夷鬼子在大喊大叫,在用腔调古怪的中国话吼着“站住!”
“砰!砰!”两枪轰响,子弹尖啸着从天禄和联璧头上飞过,追向仍在拼命逃走的濮贻孙。濮贻孙惊叫一声“妈呀!”也摔倒了。
红衣夷兵从四面包围过来,三人只能束手就擒。濮贻孙脸色惨白,吓得不轻,幸好没有受伤;天禄一脸沮丧,看着围近来的英夷,赶紧做出满脸恐惧惊慌的样子浑身发抖;联璧四肢瘫软,怎么也站不起来,一个黑夷上来拉他,吓得他见鬼一样怪叫一声,猛地缩到天禄背后,倒叫那黑夷吃了一惊。
夷兵在俘虏们身上简单一搜查,便用绳子把三人倒背了双手拴成一串,由两个夷兵端着枪押着朝竹林走去。竹林的那边真的有人家有村庄,村庄里真的有酒招子有小食铺杂货店,但是只有夷兵在来来往往,村民想必早吓得跑光了。
他们给关进一间黑洞洞的柴房,门外加锁,夷兵还留下看守。
柴房里昏暗得互相看不清身形,谁也无心说话,只濮贻孙不住地长吁短叹。天禄起身把柴房四周摸索了一遍,没有窗口也没有洞口,刚触摸到门扇,带得外面的铜锁丁当响,门外的夷兵就哗啦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