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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感激师傅这样回答林公。
他本是很以新任钦差的仆役为荣的,眼下却生怕有人道出行藏,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而天福的一番叙说,才使他明白原来师兄一直回避不谈的“乱子”,竟是这等动人肺腑的壮举,怪不得师弟对师兄比对自己亲近,他需要救命的节骨眼儿,大师兄挺身而出,二师兄无踪无影。
为了这些,天禄自惭形秽,抬不起头……
林公从老仆手中接过帽子,正要戴上,忽又沉吟片刻,说:“借问一句,柳师傅莫怪,你的名字如何称呼?”“小民姓柳名知秋,表字菊如。”林公呵呵一笑:“幸亏有此一问,不然岂不错过?日前两江总督送咨文,转带一封书信,定海总兵府发来,要寻找柳知秋菊如公。这几日百事繁杂,一时放在那里。天福,你到钱师爷那里将书信拿来给你师傅。若是请你去江南执教,可算美事一桩了。”当晚天福把那封书信带回老郎庙,交给师傅。
一直等在那里的柳知秋接过来拆封的时候,三个徒弟都好奇地围上来。他们实在猜不透,这些年被鸦片烟折腾得九死一生、所有亲朋好友都避之惟恐不及的师傅,在遥远的江南怎么会有书信来寻,莫非又是来讨烟债?
柳知秋草草把书信看了一遍,顿时大叫,捏着两只拳头把胸脯擂得咚咚响:“天哪!老天爷!我怎么谢你才好呢!是英兰,是英兰她们母女呀!……”天寿一把将信纸抢到手,天福和天禄也一齐凑过来看——果然是英兰写的信,说因为不知能否寻到父亲的下落,不多赘语,但父亲若能收到此信,请到浙江山阴县定海总兵府来寻女儿,女儿已做了总兵的侧室。
不管天福他们看过信后如何高兴,柳知秋已经在那里自顾自地欣喜若狂,哈哈地笑了又笑,大声喊道:“赶快回信带给她们娘儿俩!咱们赶快盖新房子!照你们小时候住在一处的那个大院子盖!接她们娘儿几个回来!咱们全家团圆!哈哈哈哈!……果然,果然,这块地当真是风水宝地,才买到手,就喜事临门,连连不断!这风水宝地必定能保佑咱柳家时来运转!……明儿一大早,就领那匠人到胡家去,叫他仔仔细细地把那院子里里外外看个清楚明白,后天咱就回裙带街动手盖房!……”第十五章
九龙半岛的南边,隔着不宽的海面,有个山峦起伏的小岛,小岛上疏疏落落分布着村落田地和渔港。岛北岸房屋较为集中,像个杂乱无章的小镇,形成了一条很不规整的弯弯曲曲的街,这就是被广州人形象地称作裙带街的地方。
这里远离广州闹市、远离陆地,近些年却颇为出名:每当朝廷发布禁烟令,那些在广州待不住的瘾君子鸦片鬼,就躲到这儿来继续他们的烟霞生涯。这样偏僻的地方,政令难以达到。当初天福天寿就是在这里,寻到了还剩一口气的柳知秋。
林钦差的禁烟雷厉风行,把这藏污纳垢的裙带街狠狠地清理了几回,封了所有的烟馆烟间,抓了所有的烟贩子,还把其中最劣的一个在这里枭首示众,吓得烟鬼们如鸟兽散,留下的则不得不乖乖地听令戒烟,裙带街顿时干净了许多。
近日林钦差革职,朝廷为了跟夷人讲和,又颁布了开放烟禁的谕旨。不过林钦差禁烟余威犹在,只有一两家烟馆羞羞答答地开了张,比当初那十几二十家,声势差远了。
离裙带街不过五里之遥,有一处山水冲刷出的海湾,顺着这条溪水进山,转过山坳,几户农家点缀在一片平缓的坡地上。那处掩映在浓绿树丛间的院子,就是柳知秋的新居。这儿坐北向南,背山面海,山间溪水从前面潺潺流过,正处在两条山脉的交会处,仿佛二龙所抢的宝珠,照柳知秋的话说,风水极佳。
岛在海中,地处南粤,正月里也很温暖,只是烟水雾气常弥漫着,近观远望都像是隔着轻纱,朦朦胧胧。而初七这一天,却风和日丽,蓝天如洗,难得的晴朗。天禄在东厢房忍不住大声叫道:“师弟!别净躺着啦,到院儿里晒晒太阳吧!多好的天儿呀!”北房东过间正在写字的柳知秋也说:“听你师兄的,出去晒晒太阳散散心。”北房西梢间的天寿长长地答应了一声:“哎——”院子中间的红梅白梅和腊梅正在盛开,满树黄玉珠一般灿烂的腊梅盖过了疏疏淡淡的红梅白梅,把浓烈的腊梅花香漫向每一个角落。坐在正房前的高台阶上,望着浓绿的山、雪白的沙滩、蓝湛湛的海和极远极远的海天相交一线,享受着和煦的春阳和沁人心脾的花香,天禄和天寿都沉醉了,仰靠在各自的圈椅上,好半天不想说话。“咱们都成仙了吧?哪里还像是人间哪!”天禄轻声赞道,叹了口气,说,“真不想离开啊!……”天寿也叹口气,说:“我也是。”“你有什么也是不也是的!”天禄闭眼仰脸让阳光直晒着脖子,笑道,“师傅盖的房还不就是你的,一辈子住这儿都是该的!”“你也成啊!盖这房你也出了钱的呀。还跟咱们小时候一样,拿这儿当家,咱们兄弟三个给我爹养老送终。”“哈,那敢情好!就怕师弟日后娶了媳妇成了家,再认不得师兄,滚,滚!一股脑儿全轰走!”天寿脸一红,登时要恼,天禄连忙笑着自己轻轻打嘴,“我胡说,我胡说!”天寿便也笑了,说:“师兄,我想过两天就回广州,你跟我一块儿走吗?”“这个嘛……”天禄只说了三个字便没了下文。
他们是一个月前回来的。依照惯例,腊月二十二衙门封印戏班封箱,回新家最合适,他们却等不及了,哥儿仨约好赶回来喝他们自幼重视的腊八粥。
腊八那天,柳知秋在大门口迎接,孩子们看到新居的惊奇样子使他极为得意。
院子依着山势一进比一进高,也一进比一进大,最后一进就同他们幼年时居住过的、由胡家提供的那处住房完全一样,连那处小花园也跟原来一样精致,有一样的太湖石、一样的藤萝架、一样的腊梅红梅白梅和一样的石榴树。
柳知秋领着孩子们一处一处地看过去,嘴就没有停过:“……这边东厢房三间,还归天福和天禄用,还像那时候一样,各住两头。北房也是五间,原先是我跟你们师母带着天寿住东梢间、英兰领着大香小香姐儿俩住西梢间,这西梢间呢,得给她们留着……西厢房也是三间,原先是饭厅和贮藏室,现在我拿它布置成书房、琴室和画室。天寿你先在西梢间住,以后英兰她们姐儿仨回来,你再搬到西厢房好了……花园最费心思了,总算跟原来差不多,该有的都有,这几株腊梅和红梅白梅,还有那盆石榴,花了好大力气才弄到,你们看跟从前像不像?……记得咱们刚从京师到广州,正逢腊梅花开,香得不得了,英兰姐儿仨发疯也似的围着腊梅乱喊乱叫乱笑,喝都喝不住;天寿你呢,坐在树下谁叫都不理,天黑了也不回屋,第二天一大早就对你娘说,做了一夜的梦都是香的……”他就这样走一程,说一段儿,眼泪汪汪,很兴奋地说个不停。
天福兄弟且笑且叹,不时觉得眼睛湿润,并凑趣儿地提起旧事互相逗乐,但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鸦片烟是戒了,一条命是捡回来了,可师傅已不是从前的师傅了;变得这么多话,这么婆婆妈妈,他真的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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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禄突然发现正房檐下的题匾,那是用规规整整的柳体书写的三个大字:听泉居,不禁问:“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柳知秋露出孩子那样神秘中满含得意的神情,说:“都别出声,静静地听。”大家屏息静气,果然有泠泠水声,和着梅花的清香在树石花篱间缭绕。天寿几乎跳起来,急问:“在哪里?”
柳知秋笑得很开心,用手指按着嘴唇,悄声说:“跟我来。”他领着孩子们出了院子侧门,转过一道山石,先看见一处小小的清澈见底的深潭,潭水沿着溪谷,蜿蜒盘曲,汇入流经院门前方的山溪中。再向上走不十数步,野草杂树分外茂盛,绿得莹洁而润泽,比别处大不一样,数株野生的七里香树掩映着两块巨石,一股清泉正从巨石夹缝中喷涌而出,有茶杯口粗细,水质很清,水势很旺。
天寿轻轻地叫了一声,立刻弯腰掬水来喝,刚咽下一口,哆嗦一下,闭了眼睛,满脸是妙不可言美不胜收的笑,十分灿烂。天福天禄见状,干脆张嘴去接,咕嘟咕嘟一个劲儿地喝。那水又凉又甜,清冽彻骨,两人喝得几乎透不过气儿,好半天,才心满意足地赞美道:“太好了!太好了!上哪儿去找哇!”柳知秋看着孩子们,一脸得意之色,笑说:“怎么样?”
天禄抹了抹嘴说:“听泉居怕要改成喝泉居了!”大家哈哈地笑了。
柳知秋说:“有了这泉,你们师娘怕不高兴得梦里笑起来,她最喜欢喝茶呀!大香小香两个丫头也定会天天来这里梳洗打扮,英兰要是用这水磨豆浆,一定特别鲜甜……”天寿忍不住,问:“爹,看您说起娘和姐姐,就像她们过两天就能回来似的,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了?”
柳知秋微微一愣,笑容消失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说:“没有,托天福带了信往山阴,至今没有回音,大香小香也还没有消息……”他声音越加低沉,“我天天晚上梦见她们母女,我对不起她们,我罪孽深重啊!……如今我尽心尽力,把咱们的家恢复起来,照她们喜欢的样子摆好了等着她们回来,老天爷要是念我赎罪一片诚心,可怜我,大发慈悲,让我们一家能够团圆也说不定呢!……”确实的,戒烟不容易,活下来不容易,重新做人更不容易。
买这块地不容易,造一所住宅不容易,为了怀念而一切复旧,乃至精细到一树一石都力求相像,就更不容易。
这足以表明怀念之切,而怀念之切正因为悔罪之深。想到这些,看看师傅表面发胖而躯干已开始佝偻的样子,天福哥儿仨满心怜惜,旧时的愤懑、轻蔑、厌恶和委屈,就都烟消云散了。师徒们过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极愉快轻松的美好的新年,无忧无虑,相亲相爱,除了可爱的新居、丰盛的年货年饭,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直压在大家头上的那个严厉的家长后来又成为大家的耻辱和累赘的人,变成一位平和平等慈爱的老人家。
梨园规矩,大年初一必须开锣唱戏,天寿要在年三十赶回广州,全家就在腊月二十八夜吃团年饭。阿嘉叔帮着阿嘉婶忙了好几天,烧了一大桌粤菜,色香味俱全,让走进饭厅的师徒四人眼睛瞪得好大,口水在嘴里打转转。阿嘉叔是因为特别老实、特别肯做活,在雇请盖房的帮工中被柳知秋看中的,得知他的妻子很会烧菜,老两口又无儿无女,便请这对夫妇留在听泉居管家。
团年饭吃得又痛快又开心,天禄说各种笑话出各种怪相逗得大家笑得肚子疼,连阿嘉叔和阿嘉婶都笑得合不拢嘴;天福高兴,唱了支很久不唱的曲子,柳知秋吹笛,天寿弹琵琶为他伴奏。柳知秋又说起来春的打算:阿嘉叔做活儿是把好手,田里园子里都拿得起来,有这么一股好水,他要辟一处菜园供自家吃菜,辟一处果园种荔枝桂圆和橘树,自家吃不了还可以卖钱,还要种这里很出名的莞香,成品香料很值钱,能远销外地……
大家听得高兴,一面喝酒,一面又想起许多可以在听泉居做的事情;酒喝得越多,事情也想得越多,直到人人都醺然欲醉,才罢。
天禄觉得和天寿之间说不清的嫌隙也已消融在这欢快之中了。但后来又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衙门初六开印,天福要初三离家。林公虽被革职,不久又奉到“留粤备查问差委”的谕旨,仍在广州,天福也就仍留在林公那里。天禄直到最后还犹犹豫豫地不想离开,说过了元宵节再走也没事。但他还是送天福到码头上船。不料在码头正好遇到下船的天寿。原来天寿回广州只唱了一天,初一晚上在胡家堂会上,演到半截突然晕倒,请郎中搭了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歇了一夜,第二天说什么也要回听泉居。胡昭华很照顾,派了雨香和一名家丁把天寿送回来了。
天寿看到两位师兄,以为来接自己,很是高兴;一听说天福是回广州的,顿时眼泪汪汪,失望地对天福说:“我都生病了呀,你还不在家陪我?”
天福安慰他,说二师兄不走,在家陪你也一样。
天寿脱口而出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天福答应过几天一定回家,并再三安慰说,回来一定给带多多的好吃的。
天寿便拉住大师兄,一样一样地数:要一坛女儿红,要烧鸭和烤鹅——千万得带着鸭掌鹅掌,要蜜饯金橘蜜饯海棠和陈皮橄榄,还要好苹果和真正的沙田柚子。他又逼着天福一样样重述一遍,好牢记在心。天福笑道,他上船就找笔写下来,决不会忘,小师弟你就放心养病放心等着吧。
那时天禄颇有给晾在一边儿的感觉。
所以,天寿在家养病的这些日子,他竭力照顾小师弟,无微不至。
今天叫天寿出来晒太阳之前,天禄搬好了圈椅和茶几,备好了茶具和点心,汲了一大桶泉水,弄了个红泥小火炉,用一把提梁陶罐烧水。这会儿看看火不旺,他又蹲在那儿吹一阵子,拿把芭蕉扇扇一阵子。
天寿在一旁看得不过意,说:“师兄,生受你了,我病早好了,你别拿我当病人伺候啦!”“哪儿就那么容易好!怎么会晕倒了呢?是不是又让你唱《离魂》来着?”
天寿低头轻轻一叹,没说话。“唉,你也太认真了!唱戏嘛,本来就是假的。你是天寿,她是杜丽娘。杜丽娘早八辈子就成仙了道化灰儿化烟儿了,你倒替着她肝肠寸断,替着她离魂情殇,傻不傻呀!……成了,以后再别唱这一出了!”天寿贝珠般的小牙咬住玫瑰色的嘴唇,勉强一笑,眼圈儿却红了。“罢!罢!不说它了。你就借着生病的由头多歇些日子吧!”“我也这么想呢……”天寿抹了抹眼睛,笑道,“师兄,你怎么不回广州呢?不怕你家大人把你撵了?别瞧你人前有说有笑的,可我觉着你挺有心事,心事还挺重,对不对?”
天禄一个劲儿地扇火,没有马上回答,看看火苗儿蹿上来,才低声道:“师弟,跟你说句实话吧,你先别告诉人,我不想在那儿干了!”“怎么啦?”“我实在瞧不上那个鲍鹏!琦侯爷跟夷人打交道就靠他一个人,可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跟咱们中国自己人他狂得要死,谁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劲儿自吹自擂,说中英两国是战是和就攥在他手心里!可一到夷人跟前,就像条叭儿狗,踩着小碎步儿摇头摆尾讨好卖乖,还跟他那会儿在颠地面前一个样儿!真真的狗改不了吃屎!别说我看着脸红,夷人也拿他不当个人看!”“本来就不是好人嘛……辞了就辞了呗,咱们一块儿搭班唱戏挣钱!”水开了。天禄提了陶罐冲了茶,先给师傅那边送去一盏,回来才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热茶,说:“可琦侯爷太可怜,撇下他不落忍。”“什么?”天寿很惊奇,差点儿被茶水呛着。“我知道,论居官、论人品、论才学能耐,他都比不上林大人,只因是满人,又有爵位,比林大人富贵就是了。可他也是一任钦差呀!林大人做钦差领皇上圣命来广州禁烟,他做钦差领皇上圣命要完成抚局。人人都骂他求和降夷没气节,可他要是不求和,皇上能答应吗?那些夷人损失那么多鸦片,如今又派了大兵船占了定海舟山,哪肯轻易就讲和?还不得大大地讹上一笔?可他又敢轻易答应吗?不答应夷人就又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