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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着时间去到程杰所说的码头,心里怦怦地跳。要是程杰不在呢?不,他一定在的,她不要想其他。
码头的灯光比她想像得要亮,她惊惶地像耗子般无处藏身。突然一双长臂把她捞了过去,吓得她几乎失声大叫,但一嗅那气息是程杰的,她连脸孔也不看便死抱着不放。
“不用紧张。”程杰镇定地说:“这个时分,上货上人,没人觉察的,你跟着我走。”
程杰把她带了到船上一个狭小的舱房:“这是我的房间,把它锁着,别出来,我还要工作,不出去工作反而惹人怀疑了。”
“那我怎么办?要是有人撵我走怎么办?”
“我打点着,没人会走到这儿来的。”程杰说:“你还带了什么行李来?”
“没有,就是这一身衣服。”雪儿道:“没人知道我溜掉的。”
“身份证和护照呢?”程杰问。
“护照在家里,身份证却有。”雪儿道。
“把身份证丢掉。”程杰说。“那你便是没有身份的人,没人可以把你送回香港。”
“那我岂不是变了海上人球?”雪儿道。
“没时间给你解释那么多,你乖乖地睡一觉,任何人敲门你都不要应。”程杰说:“出了公海才算。”
“那我算是人蛇,还是偷渡上船?”雪儿问。
程杰一笑:“你是跟我私奔。”
门砰的关上了,雪儿躺在狭窄的床上,动也不敢动。船相当旧了,黄白色的一层盖一层的油漆气味,令她十分不舒服。
程杰就住在这斗室中一年多?也真难为他了。但他似乎不介意,只要是在街上、没得坐没得站的地方,稀奇古怪的角落,他都安之若素,指挥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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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斗室里不晓得关了多久,也许十多二十个小时了,程杰还没有出现。雪儿在室内找到点面包、干粮、水、汽水,还有一盒巧克力糖,他倒是周到的。
雪儿实在也饿了,不能不吃点东西,她害怕有人听见,只好一口一口轻轻地咬,轻轻地吞。
程杰的房间很凌乱,但她不敢收拾,怕发出任何声音。
看看手表,晚饭时间到了,程杰还不回来。想想,当然,他要装作若无其事的与大伙儿吃饭。
时针指正九点了,程杰还没见影儿,她心念一动,把时间较慢了,总之不是香港时间。
又等了不知多久,程杰才进来,反手锁上了门,看见雪儿可怜兮兮地瞪着那双纯澈而疲累的眸子,抱膝缩在床上,他高大的身躯一倒便倒在她身旁呵护她。
“雪儿,雪儿,你为我放弃了多少?”程杰感叹地说:“我进不了你的校门,但我又不能没有你,我们出了公海了。”
“我的身份证早已裁成面线的一条条丢掉了。”雪儿问:“我始终要出去,我应说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你也不叫雪儿,你今年二十一岁,你叫,嗯,你叫叶子。”程杰在胡诌着:“反正没人会相信你的。”
“他们会把我丢下大海么?”雪儿听见海浪拍着船身的沙隆沙隆巨响。
“这么漂亮的姑娘,谁舍得把你丢进大海?”程杰说:“来,脱了你这一身学生装。”
“我没有其他的衣服。”
“穿我的。”程杰随手捡了条裤子毛衣给她。程杰身型高大,雪儿穿上了,整个人都不见了,乐得程杰咕咕地笑。雪儿自己也笑了,衫袖长过手指头,裤子垂在脚下几寸,她觉得很有趣地把袖子、裤筒卷起来。
那夜,他俩相拥在狭小的床上睡觉。雪儿这辈子都没试过这么酣睡,程杰倒醒了几次,看她平静如天使,想她折腾了几十个小时,又惊又累,心下怜惜不已。
船继续在大海里行驶,没有泊岸,程杰把雪儿在房间里关了几天。浪愈来愈大,雪儿不禁呕吐起来,晕船晕得动弹不得。
“再过一阵你便习惯了。”程杰说着,算算海程:“明晨带你出甲板,吸点新鲜空气。”
雪儿一阵兴奋,又一阵担心:“他们会把我怎么样?”
程杰把她抱在膝上:“有我在,你不用怕。”
翌日清晨,程杰抓着雪儿双手,走到船长房间,船长骤地看见雪儿,一脸严峻地问程杰:“抓到个偷渡客?”
“是,今早我检查救生艇,揭开了帆布,发觉她藏在里面,也不晓得她是什么时候上船的。”程杰说。
“什么不晓得?不是从香港偷上来的是哪里?现在大海茫茫,不过,过两天会有船经这水路回香港,把她送去解回香港便是。”
雪儿惊惶的泪在大眼里滚:“我,我不是香港人。”
面对着威严的挪威籍的老船长,雪儿一时溜了口,说了英语,程杰几乎想打她个趔趄。
老船长精光四射的眼睛再射了她一下:“重说一遍!”
程杰抢着说:“她不是香港人,问了半天,我也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只知道这么多,我是用英语问她的。”
挪威船长满脸风霜,蓝色眼珠子外面开始有一圈老人的灰色,但减不了一脸精明:“她的英语我听得很清楚,典型的香港口音。”
“不,我从别处来。”雪儿急了:“我经过很多地方才偷渡到香港。”
“我看呀,你像从越南来。”船长说:“叫邻船把你送去香港越南难民集中营好了。”
雪儿吓了一跳,程杰的右手仍像铐镣般掀住她的双手,站在她身后。
“船长,她身上没有任何证件。”程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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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船长拍着桌子:
“你搜过她的身吗?我说过多少次男性不可以搜女偷渡客的身?人家可以说你非礼。”
“对不起,但我只是尽责任而已,何况,这条船上并没有女性,叫谁去搜?”
“不用说那么多,把她关在船舱里,过两天邻船经过时把她送回香港。”船长铁脸无情。
“要是你撵我走,我便跳海死掉了。”雪儿孤注一掷。
“小姑娘,威胁我吗?”船长冷冷地说:“船上、陆地上都没有禁止人自杀的法律,随便你。杰,你陪她去左舷跳海去。”
程杰和雪儿不禁面面相觑。
“船长,我们不能轻视一条生命。”程杰恳求着:“既然偷渡求生,她又怎会想死呢?”
雪儿双膝一曲,跪在地上:
“不要撵我走,就让我在船上替你做事,洗甲板、洗衣服、烧饭,什么都好,我没有亲人,我无家可归,我,我不想上到岸上做妓女,我害怕被人强Jian。”
船长不但不感动,反而笑了起来,看了看程杰,再看看雪儿:
“怎么你说的话跟杰那么相像?”
程杰强作镇定地说:“那是很多无家可归的人的故事。”
老船长饱经世故的脸孔,虽然眼皮松垂得坠下来,遮着半双眼睛,但他留意到程杰抓着雪儿的双手从未松过,拇指间中还有轻抚她腕下的温柔,而雪儿的眸子,不时信赖地偷望程杰。
老船长沉默了一会儿,对雪儿说:
“起来。”
程杰几乎是半扶的支她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船长问。
雪儿诚惶诚恐地依照程杰教她的答:
“我叫叶子,二十一岁。”
船长打量了她一下:
“你有二十一岁?”
“足足二十一岁了。”雪儿鼓起勇气说。
“想当成年人是不是?”老船长望望雪儿,再抬头逼视程杰:“好了,游戏玩完了,杰,你们两人在搞什么鬼?”
程杰明知瞒不下去了,干脆设法讨老船长欢心:“我怎敢跟你玩把戏呢?你航海几十年了,什么埠头没去过,什么人没见过。但我不能没有她。是我把她藏在船上的,若要有什么惩罚,我甘愿接受。”
船长细看雪儿粉白细嫩的脸蛋、幼幼滑滑的手背,哪像经历过什么风霜了?简直是温室的花朵。
“小姑娘,你想挽着杰的手臂吗?”船长说:“挽啊!”
雪儿马上紧紧挽着程杰的手臂。
“不用说,你把所有证件都毁掉了。我怎么把你弄回陆上呢?”
雪儿忙道:“我不要回到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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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着瞧。船上生活不好过的,何况,没有证件,你任何港口都不能上岸。想回家的时候,告诉我。”船长摇着头:“你呆不长的。”
程杰和雪儿交换了个眼神,对船长说:“船长,恳求你今天晚上在众人面前,做我们的婚人。”
“为什么?”船长问。
“那么大众便知道她是我的女人,没人敢去碰她。”
“我看叶子未成年,船上的婚礼只有阻吓作用,没什么法律上的作用。”船长说。
“什么叫做阻吓作用?”雪儿不明白。
船长捻须微笑:
“就是阻吓船上其他男人不可以碰你的作用。”
“好,喜事,今晚召集船员来吃饭。”船长说。
程杰感激无限,船长一向威严冷漠,这回是天大的面子。
“叶子,你先回杰的房间去。我们这艘主要是货轮,也有几间房租给顺程的人住,船虽大,毕竟房不多,你和杰只好挤在那里。”船长对程杰说:“你留下,我有些话跟你说。”
“杰,你其实并不爱航海,不像我,我爱海。你很聪明,但你在海上没前途,总有一天你要在陆上发展。”
程杰低下了头:“我知道。”
船长跟着说:“这年多,我们没谈过什么话。”
“你高高在上,我们这些闲工,哪有资格跟你聊天。”
“杰,你适应得来吗?你每次泊岸,夜夜笙歌。叶子是不能上岸的,你能捺得住你的到处留情,连岸也不上的陪着她吗?”
“你是叫我检点一下?”
“杰,你没见到,她刚才为你而下跪。”
“我爱她。”程杰说。
“只因她不是妓女?”船长严厉地望着程杰:“你一就是打定心肠对她一心一意,一就是两天后让她回香港。你想清楚。”
“今晚替我们主持婚礼吧。”程杰坚决地说:“多谢你的一番话。”
“男人永远是不忠的狗矢,你记住了,你也是狗矢!”船长咒着。
“女人可以容忍。”程杰说。
“女人可以容忍,但不会原谅,别以为她们会原谅。”老船长说:“我的三个前妻都想谋杀我,幸好她们比我早死。”
“嗯。”程杰想起前年为了雪儿,让老板娘叫人把他毒打一番的事:“不过叶子不是那样的人。”
“女人始终是女人。”船长说:“所以我的船上不要有女人。怎么你又弄来一个,还要是正经的,麻烦死了。”
“给她一份工作,不用薪金也可以。”程杰说。
“当然,我会给她很多工作,做到她要跑掉为止。何况,女人不工作,便无事找麻烦。”
“谢谢,船长。叶子不会无事找麻烦的。”
“别弄大她的肚子,要是有了,我把婴儿一把丢进海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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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会发生的。”程杰说。
船长斜他一眼:“你以为你什么都懂吗?大了肚子不一定是你的。”
程杰额筋暴现:“叶子绝对不会。她是个淑女。她是我的!”
船长说:“是淑女又怎样?流氓多着,包括你在内。”
程杰忍着气:“给我个机会,船长,我不会一辈子做流氓,我会好好地干一番事业。”
“我不给任何人机会。”船长站起来拍了拍椅子:“机会就像一把把空着的椅子,谁跑去坐了便坐了,没有人会把椅子挪过来说,程先生,请坐。”
程杰正要说话,船长又坐回椅子里:“讲完了。以后别烦我,打架生事,跟叶子闹意见,一切不要让我知道,别误会了我是父亲形象。今晚替你们证婚,只为了避免麻烦,你明白吗?讲完了。”
程杰不敢再多话,出去了。
程杰出了去,老船长低声地咒着:“那狗娘养的小表子是那么的漂亮,船上的臭小子们不晓得会打她什么主意。哼,我应一脚把她踢进海里淹死算了。”
一面咒着,一面想着今夜证婚时该说些什么,怎么把所有人先臭骂一顿。
盘算了半天,开门出去,赫然见到有人蹲在门口拼命擦地板,一看,原来是叶子。
“谁叫你在这儿擦地板的?”船长问。
“我想做点工作。”雪儿道。
“有人分配工作给你时再做,做也不能私自乱做。”船长挺不高兴:“回舱房去,工作明天开始。”
“是。”雪儿拿着水桶地布,乖乖地站起来。
她心里在打量着,只要有人在船长门口常常见到她工作,便没有人敢欺负她、侵犯她,她不能天天呆坐在舱房。
“船长,我的工作,可以包括在你门口擦地板吗?”雪儿问。
老船长说:“你胆量太大,不经我同意居然敢在我门口擦地板。叶子,你太聪明,杰不是你的对手,我劝你还是早点把自己弄回岸上,把你藏着的护照、身份证拿出来。”
雪儿摇摇头:“我一点也不聪明,我很笨的。”
“我希望你真的笨。”船长说:“这么的跑上船来,你不是太过斗胆聪明,就是其蠢如猪,两样我都不喜欢。”
“不要紧,先谢谢你今儿晚上做我和杰的证婚人。”雪儿开心地笑了。
“唔。”船长想了想:“我今晚所做的,不是证婚,而是向大伙儿宣称你是程杰的妻子,是结了婚才上船的。要是说今晚才成婚,前几天你匿藏着,怎么解释?我怎么叫人分发工作给个偷渡客做?你告诉程杰,就这么办。”
“船长,请原谅我刚才撒了个谎。”雪儿抱歉地说,“我从舱房里走出来的时候,碰见一些船员,他们问我是谁,我已经说了我是程杰的妻子,因为我们是夫妻,你才允许我们夫妇俩一起在船上工作。”
“什么?”船长惊奇这小姑娘的心思细密。
雪儿再次道歉:“很对不起,我很惭愧,我撒了谎,冒犯了你的名字,但我没有其他方法与杰在一起。”
“程杰知道你对人说过什么吗?”船长问。
“我没跟他说过什么,他出去工作,我自己溜出来的。”雪儿道:“不过待会我会告诉他。”
“虽然,”雪儿说:“我真向往船上婚礼,但明知那是没有可能的。不过,都一样,我是杰的妻子。”
船长冷笑了两声:“杰要学学做人家的丈夫才行。”
“船长,杰的一年多在船里表现如何?”雪儿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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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普通的海员。最低级那种,帮这帮那的杂工,他什么都学得快,可惜他志不在海,总是吊儿郎当的过日子。”
“叶子,”船长又说:“船不是逃避的地方,程杰在这儿没什么前途,他今年二十一,明年二十二,瞬间三十便到了,男人不能没有事业,你鼓励他一下。”
雪儿回到她和程杰的舱房,程杰在外边忙着,到了黄昏才回来。
“雪儿,我们今晚结婚了。”程杰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船长不证婚。”雪儿把船长方才的话告诉了他,亦把她自己认做程的妻子的事告诉了他,程杰不禁愕然:
“那我们错过了在夕阳西下的婚礼。”
“很可惜呢,我本来渴望着在船上成婚,但都不要紧了,我是你妻了。”
黄昏到了,大伙儿到饭堂吃饭。程杰和雪儿都没做特殊的打扮。
船长站了起来:“大家都会觉察到,我们的船多了一位女士。这女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