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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我。他学成良医,本来前途无量,但却辞职还乡,开了这样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
中西合璧的餐馆。从饭馆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们都可以看出文学对我这老同学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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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他在我们这土洋混杂之处开这样一家“唐吉诃德”本身就是一种唐吉诃德的行为。
李手的身体已经发福,他本来个头就矮,发福后显得更矮。他经常会坐在饭馆的另一个
角落里,与我遥遥相对,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时会趴在桌上写一些杂七拉八的印象记,
而他总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后,右掌托住右腮,以这样虽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闲适的姿式,
度过漫长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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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桑丘把我要的安东尼小寡妇罐焖牛肉和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来,我的菜齐了。
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块焖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着那光天化日之下
隆重搬演的神话故事。喧天鼓乐开道,旗锣伞扇随后,五彩衣裳,非凡人物。那个坐在
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银盆,目若朗星,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每次看到这送子
娘娘,我总是愿意把她与姑姑联系在一起,但现实中的姑姑,总是以身披宽大黑袍、头
蓬如雀巢、笑声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语颠倒的形象出现在我脑海,截断我的美好幻想。
送子娘娘的仪仗在广场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阵势。鼓乐停,一头戴高冠、
身披绛袍、怀抱笏板的官员——其身份让人联想到帝王戏中的太监——手持黄卷,高声
宣呼:皇天厚土,滋生五谷。日月星辰,化育万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携
一宁馨儿,下降高密东北乡,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妇前来领子——那扮演王良夫妇的,
总是来不及领到儿子。那宁馨儿——泥娃娃——就被广场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抢走。
先生,尽管我用许多理由宽慰自己,但我到底还是一个胆小如鼠、忧虑重重的小男
人,既然我已经意识到,那个名叫陈眉的姑娘的子宫里已经孕育着我的婴儿,一种沉重
的犯罪感就如绳索般捆住了我。因为陈眉是我的同学陈鼻的女儿,因为她被我姑姑和小
狮子收养过,在那些日子里,我曾经亲手往她的小嘴里喂过奶粉。她比我的女儿还要小。
而一旦,当陈鼻、李手、王肝,我这些旧目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只怕蒙着狗皮
都无颜见人了。
我回忆着返乡之后,两次见到陈鼻的情景。
第一次见到他,是去年年底一个雪花飞舞的傍晚。那时,小狮子还没去牛蛙公司上
班,我们雪中漫步,看着雪花在广场周围那些金黄的灯光下飞舞。远处不时响起鞭炮声,
年的味道,渐渐浓起来了。远在西班牙的女儿,与我通话,说她正与她的夫婿,在塞万
提斯的故乡一个小镇漫步。我与小狮子,携手走进唐吉诃德饭馆。我将这个巧合报告女
儿,手机里传来她爽朗的笑声。
地球太小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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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李手,但我们已感到了这饭馆的老板是个不平
凡的人物。我们一进入饭馆就立刻喜欢上了这环境。我最喜欢那些拙朴的桌椅,如果桌
子上蒙上浆洗得洁白板整的台布那这个饭馆会很欧洲,但我同意李手后来的解释:他说
他考证过,唐吉诃德的时代,西班牙乡下的饭馆是没有桌布的,他还很八卦地接着说,
就像那个时代的欧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样。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进门我看到那尊少妇铜像上那两只被人摸得金光闪闪的Ru房
时,手便不自主地伸过去。这的确暴露了我内心的肮脏,但也很坦荡。小狮子用嘘声提
醒我。我说:你嘘什么,这是艺术。小狮子严厉地说:许多文化流氓都这么说。伪桑丘
微笑着迎上来,表达了鞠躬的意思但并没有鞠躬,他说:欢迎光临,先生,夫人!
他接过我们脱下来的大衣、围巾、帽子。然后把我们引领到厅堂正中的一张桌子上。
桌子上摆着盛着水的玻璃圆盏,里边漂浮着白色的蜡烛。我们不喜欢这里,我们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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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窗户的桌子。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观赏外边灯影里飞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观看
室内的全貌。我们看到,在最角落里那张桌子前——也就是我后来常坐的位置——坐着
一个烟雾腾腾的男人。
从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认出了他。从他那个赤红的大鼻子上认出了他。陈鼻,这个
当年的英俊男子,如今头顶光秃,脑后头发披散,几乎就是塞万提斯的发型。他脸型干
瘦,两腮凹瘪,似乎是掉了后槽牙。如此,那个鼻子更显夸张。他用右手的三个指头捏
着一个几乎燃尽的烟头,放到唇边嘬着。空气中弥漫开燃烧烟头过滤嘴的怪味。烟雾从
他的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这样的目光。我有点不敢看他,却忍
不住要看他。我想起在北京大学校园里看到过的塞万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陈鼻之所以
坐在这里的原因。他衣着古怪,非袍非褂,脖子下围着一圈白色的泡泡纱之类的织物,
我应该在他的身边发现一把佩剑,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墙角上的那剑,然后便发现了那
铁手套,那盾牌,那竖在墙角的长矛。我想他的脚边应该有一条又脏又瘦的狗,果然就
发现了一条狗,脏,但并不太瘦。据说塞万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万提斯是
不会携带盾牌与长矛的,那他应该是唐吉诃德,但他的面貌又像塞万提斯。但毕竟我们
谁也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塞万提斯,更没人见过本来就不存在的唐吉诃德。那么,陈鼻扮
演的人物,到底是塞万提斯还是唐吉诃德,就随你派定了。我为这个老朋友的处境深感
悲凉。此前,我已听说过他的那一对美丽女儿的悲惨遭遇。陈耳和陈眉,曾经是我们高
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姐妹花。陈鼻来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统,使她们的脸免除了扁
平而突出饱满,中国古典诗词和小说中所有对美女的形容对她们都是不合适的。她们是
羊群里的骆驼,是鸡群里的仙鹤。如果她们生在富贵之家或富贵之地,如果她们尽管生
在贫贱之家偏远之地但如果机缘凑巧遇到了贵人,她们很可能一鸣惊人,平步青云。她
们姐妹结伴南下,去外面闯荡,也是为了寻找这种机会吧。我听说她们去了东丽毛绒玩
具厂,厂商是外国人,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国人那也不好说。姐妹俩那样的姿色那样的聪
明,在那样纸醉金迷的环境里,如果想赚钱,想享受,其实只要豁出去身体就可以了。
但她们在车间里出卖劳动力,忍受着血汗劳动制度,忍受着血腥的剥削,最后,在那场
震惊全国的大火中,一个被烧成焦炭,一个被烧毁面容,妹妹之所以死里逃生是姐姐用
身体掩护了她。可痛可悲可怜!这说明她们没有堕落,是两个冰清玉洁的好孩子。——
对不起,先生,我又激动了。
陈鼻这一生,真是无比的悲惨。我想,他在这唐吉诃德饭馆里,扮演着死去的名人
或虚构的怪人,其处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厅大门外那个侏儒门僮,与广州“水
帘洞”洗浴中心那个巨人门僮的处境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在出卖身体啊。侏儒出卖
他的矮,巨人出卖他的高,陈鼻出卖他的大鼻子。他们的处境同样悲惨。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陈鼻,虽然将近二十年我没见过他,但即便一百
年没见过,即便在异国他乡,我也会认出他来。当然,我想,在我们认出了他的同时,
他也认出了我们。童年时的朋友,其实根本不需要眼睛,仅凭着耳朵,从一声叹息,一
声喷嚏,都可以判断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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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上前与他相见?或者干脆邀他来与我们共进晚餐……我和小狮子都在犹豫。我
从他那故意漠视一切的神情里,从他的直盯着墙上那只鹿头而不斜视的耳光里,知道他
也在犹豫着是否上前与我们相认。那年的辞灶日的晚上,他带着陈耳到我们家索要陈眉
时的情景一一浮现。他那时体态魁梧,身穿僵硬的猪皮夹克,举着蒜臼子要往我家饺子
锅里投掷,他气息粗重,暴躁烦恼,仿佛一头被激怒了的大熊。从此之后我们再没见过
他。我想当我们回忆往事时他也在回忆往事,当我们感慨万端时他也会感慨万端。我们
其实从来没有恨过他,我们对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我们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与他
相认主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因为,毫无疑问地,用我们这儿的习惯说法,我们
混得比他好。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对混得很差的朋友,确实颇难把握分寸。
先生,我有抽烟的不良嗜好,此嗜好在欧洲、美洲,包括你们日本,已受到诸多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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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使吸烟者处处意识到自己的粗俗与没教养,但在我们这地方,眼下还没有这种限制。
我拿出烟盒,抽出一枝,用火柴点燃。我喜欢火柴被点燃的瞬间散发出的淡淡的硝磺气
味。先生,我那天抽的是金阁牌香烟,是一种价格极为昂贵的地方名烟。据说每包烟要
人民币二百元,也就是说,每枝香烟需要十元。每斤小麦只卖八角钱,也就是说,要卖
十二斤半小麦,才可以换一枝金阁牌香烟。十二斤半小麦可以烤成十五斤面包,可以满
足一个人起码十天的需要,但一枝金阁牌香烟冒几口烟便完了。这香烟的包装真是金碧
辉煌,让我联想到贵国京都的金阁寺,不知道此烟设计者是否从金阁寺得到过灵感。我
知道父亲对我抽这种香烟深恶痛绝,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造孽啊!我慌忙对他解
释,这烟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我父亲更淡地说:那更是造孽。我很后悔对父亲讲
这烟的价钱,这说明了我的肤浅和虚荣。我在本质上,与那些炫名牌、夸新妻的暴发户
没什么区别啊。但这么贵的烟,我也不能因为我父亲的一句批评而扔掉,如果扔掉,那
岂不是孽上加孽吗?这烟里添加了一种特殊的香料,燃烧时散发出醉人的香气。我看到
陈鼻的身体稳不住了,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他的目光也从那鹿头上,慢慢地往这
边转移,先是犹豫的、羞怯的、动摇的,然后便是贪婪的、渴望的,甚至带着几分凶狠
的,把混合着这诸多心情的目光投过来了。
先生,这个人,终于站起来,拖着他的剑,像拖着一根拐棍,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饭馆里光线不够明亮,但足以看清他的脸。他的五官和脸上的肌肉,合伙制造出一种难
以用准确的语言形容的复杂表情。他的目光是直视着我还是直视着我嘴巴里喷出的烟
雾,我一时难做判断。我慌忙站起来,椅子在身后发出噪声。小狮子也站了起来。
他站在我们面前,我慌忙伸出手去,伪装出仿佛突然发现的惊喜:陈鼻——但他没
接我的话茬,更没与我握手,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对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
双手拄着那柄锈迹斑斑的剑,用一种话剧演员的腔调说:尊贵的夫人,尊贵的先生,我,
来自西班牙拉·曼却的骑士堂吉诃德,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敬意,鄙人愿为您们竭诚服务。
别逗了,我说,陈鼻,你装什么洋蒜,我是万足,她是小狮子……
尊敬的先生,高贵的夫人,对一个忠诚的骑士来说,没有比用手中的剑来保卫和平、
伸张正义更神圣的事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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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兄,别演戏了。
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每天都在上演着同样的剧目。先生,夫人,您如果能将手中
的烟赏我一枝,我愿意为您表演精彩绝伦的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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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忙将一枝烟递给他,并殷勤地帮他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明亮
灼目快速燃烧。他眼睛眯起,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然后,缓缓地舒展,两道浓烟从他
的粗大鼻孔里喷出来。看到一枝烟能让一个人如此的放松和惬意,让我震惊而感动。我
虽然抽烟多年,但瘾头并不太大,因此也就无法体会眼前这个人的感受。他又深吸了一
口,烟丝就快燃尽,这种名贵香烟,狡猾地将过滤嘴做得很长,既减少了烟丝用量,又
宽慰了那些既怕死又戒不掉香烟的富贵烟民们的心灵。他只用了三口,便将一枝香烟吸
到了燃烧过滤嘴的程度。我索性将那盒烟递给他。他胆怯地往两侧看看,然后,猛地抢
过去,塞进袖子。他忘记了给我们表演精彩剑术的承诺,拖着剑,拖着一条腿,身体一
耸一耸的,向门口跑去。跑到门口时,还顺手从那柳条筐里,抓走了一根法式面包。
“唐吉诃德”!你又向客人索要财物了!肥胖的伪桑丘端着两杯冒着泡沫的黑啤酒,
人朝着我们走来,声音却对着陈鼻喊去。我们透过玻璃,看到那可怜的人,拖着他的生
锈的剑、残疾的腿,还拖着长长的摇曳的影子,穿过广场,消失在黑暗中。那条看上去
颇健壮的狗,紧紧地追随着他。人似乎狼狈不堪,狗却趾高气昂。
这个讨厌的家伙!伪桑丘似乎是歉意地又似乎是炫耀地对我们说:总是背着我们干
一些让我们丢脸的事。我代表我们家老板向先生和夫人表示歉意,但是,我想,向一个
落魄的骑士施舍几枝香烟或者几个硬币,也许并没有让你们感到厌烦。
您这是,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呀……我感到很难适应这肥胖侍者说话的方式,这既
不是演电影,也不是演话剧,哪里还用得着这样拿腔拿调呢。我说:他是你们雇佣来的
吗?
侍者道:先生,我实话对您说,初开张时,我们老板可怜他,给他设计了这身打扮,
让他和我,站在饭馆门口,招徕顾客。但是他,他的毛病太多了,他有酒瘾、烟瘾,一
旦发作,那就什么也干不成了,何况他还带着条寸步不离的癞皮狗。而且,他不注意卫
生。像我,每天都要洗两次澡,尽管我们的面貌不能赏心悦目,但我们的身体散发出的
气味会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一个高级堂倌的职业道德。但是那家伙,除了被大雨淋湿过
几次,从来没有洗过澡,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是令客人厌恶的。而且,他还一次又一
次地违背我们老板的禁令:向客人索要财物。对这样一个无赖,如果我是老板,早就将
他乱棍打出,但我们老板心地良善,给了他很多机会希望他能改好。这样的人自然不能
改,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们老板给了他一笔钱,希望他不要再来,但他花完钱又来了。
要我是老板,早就报警了,但我们老板是厚道人,宁愿自己的生意受损也容忍他。胖侍
者压低了嗓门:后来我才听说,他是我们老板的同学,可即便是同学也用不着如此宽容
啊。后来终于有人向老板投诉,抱怨“唐吉诃德”身上的馊臭气味和那条癞皮狗身上的
跳蚤。我们老板花钱雇人,强行将他弄到澡堂子里,连同那条狗,彻底地漂洗。——这
已经成了规矩,每月强行漂洗一次。这家伙不但不领情。每次都破口大骂,泡在澡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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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破口大骂:李手,你这个混蛋,你毁掉了一个骑士的尊严!
先生,那天晚饭后,我与小狮子心情悒郁地沿着河边,向我们的新家行进。与陈鼻
的重逢让我们心中感慨万端。往事不堪回首。几十年时间,已经山河巨变,许多当年做
梦也梦不到的事物出现了,许多当年严肃得掉脑袋的事情变成了笑谈。我们没有交谈,
但心里想的也许是相同的事吧。
先生,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开发区医院里。与我们一起去的,有李手,有王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