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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中,他觉得有人在用脚踢他。他蒙蒙眬眬地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影。
“往那边去去,让我也好睡睡!”那人又踢了踢他,口气中充满着一种霸气。
沈富坐了起来,凑着月光和星光,这才看清来的是个小和尚,身上还背着一只大包裹。
“你从哪儿来?做什么的?”小和尚倚靠在土地祠的墙上,粗声粗气地问。
“哦,我是做生意的!老家在苏州!”
“是个商人?”小和尚的口气中,有些轻蔑,说着他解开背上的包裹,“我这儿有件宝物,卖给你,你要不要?”
沈富看着小和尚解开的包裹中露出一只香炉,那香炉上镌铸着的“凤阳皇觉寺”几个字月光下清晰可辨。
“不,我生意做坏了,亏得连回家的盘缠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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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看了看沈富,也不言语地又将包裹裹了起来。
沈富看着这个面容丑陋、举止有些蛮横的小和尚,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你是……”
“我俗姓朱,叫朱重八。出家后,老和尚给起了个禅名叫云龙!”
“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出家去当了和尚?”
小和尚叹了口气:“唉,家里穷呗!”
沈富当然不可能有先见之明地预见到,这个后来改名唤做朱元璋的小和尚,他日竟会成为大明的开国皇帝,会成为中国历史上惟一的一个从农民当上皇帝的人。当然此时——元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时,他只是个刚从出家之地——安徽凤阳皇觉寺里逃出来的小和尚,身上还背着偷盗来的庙里的香炉。
“我老家在凤阳,爹娘生我弟兄四人,那年凤阳大灾,大哥染上瘟疫死了,爹怕我们家立不住,二哥、三哥让人招赘了。我十七岁那年,凤阳又是流行大瘟疫,爹娘都死了。我一人孤苦无依,只好去皇觉寺里出家当了和尚。”
一同躺在土地祠那避风的角落后,小和尚倒也不遮不掩地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小和尚其实并不小,二十五了,比沈万三还年长一岁。按照北方农村里的习俗,后生家到了这岁数,早该娶妻生子了。
“你家里是弟兄四人?我家也是呢!不过……上面两个哥哥都死了。”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沈富也讲了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大名和自己这次经商折本的原由,接着说,“重八兄长,这下来,我是回周庄老家去,你呢,又准备往哪儿去?”
“唉,我这又能去哪里?”
倚在土地祠墙上的朱重八叹了一口气:“我到了皇觉寺里,长老待我很好。可没多久,那个长老就圆寂了。寺里的事务由悟心禅师主持。这个悟心禅师待我也很好,讨厌的是寺里的那班和尚们,在长老未圆寂时,他们就妒忌我,说我整天吃饭不做事,一天到晚在寺里游手好闲。这个悟心禅师听了他们的撺掇,便让我去当了烧火僧。可那班和尚,还是得寸进尺地整天逼着我去砍柴。我被他们整得整天手穿足破……”
沈富看着这个小和尚,心里却想着,你大约也不是善类,但是他嘴上却说着:“重八兄长,如你没地方去,和我一起去江南吧,到我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的。”
小和尚显然有些感动,口气也显得温和多了:“不了,沈富兄弟,我有一个表姐,嫁在扬州,我这从寺里偷偷出来,便是想去找她。”说着,他指指那个包裹:“怕路上没有盘缠,便拿了寺里的这个香炉。你也没盘缠,待卖了这香炉,我们俩结伴走,那至少不会挨饥受饿了。”
这下轮着沈富开始感动起来了,当然也就忽略了小和尚说“拿”而没说“偷”这个词。
朱重八这一为僧、为贼的经历却令人可怕地导致了他改名朱元璋并执掌朝政后的一系列文字狱。他忌讳别人揭他的伤疤,更忌讳一些读书人玩弄文字技巧,用谐音来影射他曾经是个偷了皇觉寺香炉的“贼”。比如,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替海门卫官作谢增俸表,表中有“作则垂宪”句;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贺万寿表,表中有“垂子孙而作则”句;福州府学训导林伯景为按察使撰贺冬至表中有“仪则天下”;桂林府学训导为布按二使用正旦贺表中有“建中作则”;澧州学正孟清为本府作贺冬至表中的“圣德作则”句等等。所有这些“则”字,都被朱元璋解读为,别人是在讽他作“贼”。德安府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太孙表,中有“天下有道,望拜青门”句,朱元璋以为“有道”是在讽他“有盗”,“青门”更是指他为僧的和尚庙。杭州府学教授徐一夔贺表中“光之天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句,朱元璋以之解为:生者僧也,光者乃雉发、光头也,则者贼也。
所有这些满腹经纶而又无意中触犯忌讳者的下场是极其悲惨的,或腰斩,或杀头,或大辟等等,无一不是弃市。
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晚,朱重八和沈富和衣睡在稍许挡住些北风的土地祠旁。他们都太累了,以致当土地祠四周都已围站着一圈举着火把的僧人时,他们一个都没醒。
显然是来追捕的僧人们上前揿住了他们搜捕着的猎物,不由分说地将他绑了起来。待这个俗姓朱的小和尚清醒过来时,手脚已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了。
一个僧人取出那只包袱,解开,拿起那只香炉对着一个年龄稍大些的中年和尚:“悟心禅师,你看哪,果不出我所料,这只香炉就在他这儿!”
另一个僧人接过香炉:“捉奸见双,捉贼见赃,如今是人赃俱获,看你还赖得了么?”
朱重八低着头不语。
“他既是偷了寺内的东西,那当然是要当贼办的,把他送到官府去!”
“先带回寺里,按寺规惩罚了再说。”
看着七嘴八舌的僧人,禅师大和尚摆摆手,众僧止住了言语。
“你们给他松了绑!”禅师说。
两个僧人解开小和尚朱重八手上的绳子。
禅师看着不语的小和尚:“我说云龙,你,你这是带着香炉要去哪?”
朱重八依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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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龙,你说啊!”大和尚有些焦躁起来。
一直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沈富上前了一步,走到禅师面前:“大和尚,他这是想去扬州一个远亲那儿,因路途遥远,所以拿了这只香炉当盘缠!”
“啊呀,你要去那里,没有盘缠,也好和我说明啊,为什么要拿寺里的东西呢?”宽厚的大和尚真诚地说着,“再说,这个香炉,还是五代时的遗物呢,你拿去了,倘若今后查找起来,你叫我这个当家人,又如何应答呢?”
朱重八抬头看了看禅师,接着又低下了头,他多少感到对不起这个当家和尚了。
大和尚不言语地从衣袋中取出几钱银子,放到朱重八手里:“这些银子,你且拿去做盘缠吧!”
“不!我不要!”小和尚抬起头,那神情倒是有几分倔强。
禅师大和尚带着僧人们,拿着那香炉回皇觉寺去了。被宽赦了的朱重八和沈富互相看了看,两下里都知道,原先心头升起的卖了香炉后的希望,现在一下子没了。他们必须结伴着去乞讨,结伴着向前方而去。
3淮西的一位老妈妈,对前来乞讨的小和尚和沈富说,你们俩今后会有福或有财的。这一切后来倒是都应验了
在黄河夺淮的故道,黄泛后留下一片凄凉的地带。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里,一堆堆白骨旁,几只寒鸦“呜哇呜哇”地叫着。淮西这块十室九空的大地,充满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是时,统治当时整个中国的元朝到了该朝的末代皇帝元顺帝时,也已发出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公元1206年,四十四岁的铁木真统一大漠南北,被推为成吉思汗。他与他的儿孙们灭辽国、灭西夏、灭金国,又率师远征,用马蹄踏出了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奴隶主贵族大帝国。但到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作了大元帝国的皇帝,并在公元1276年灭南宋后,蒙古大帝国事实上已经瓦解。忽必烈的统治也只限于大漠的南北了。由于元朝贵族派别林立,权力争斗异常激烈。忽必烈后的四十几年中,元朝廷换了九个皇帝。政变每四五年就爆发一次。特别是从公元1328年到1333年,六年之中,竟换了六个皇帝。每一次皇帝的更替都伴随着血腥的宫廷内乱和贵族火并。
元朝廷统治下的大江南北,遍地饥馑。元朝史籍中大量记载的“人相食”只是当时诗人们写的“沟中人啖尸,道上母弃儿”、“去年人食人,不识弟与姊”等诗句的注解。
在这黄沙渺茫茫、白骨积荒野的黄河故道,朱重八和沈富俩走了整整两天,沿途没见着几个活人,更别说讨着一口饭吃了。
沈富看了看朱重八,心里默默地想着:再这样走下去,只怕都要饿死在这里,成了那盘旋在空中的一群群寒鸦的口中之食。朱重八也看了看沈万三,显然,他们各自都从对方眼神的一瞥里看出,都不能歇,都不能停,必须走出去,走出这块绝域。
终于,他们远远地看见了前面一棵树下的一个草棚内,有几个人坐着。
他们走近了,这才看出,这儿是一个小茶摊。一只旧桌子上放着一只破茶壶,壶旁还放着几只小碗。茶摊旁,席地坐着几个喝茶的百姓。显然是摊主的一位老妇在一旁编着柳条筐。
当身着褴褛长衫的年轻人和小和尚走近前时,茶摊上所有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看着他俩。
沈富走上前,对那位老妇人说:“老妈妈,我……我是江南人氏,这次到京城做生意,亏折了本钱,只得乞讨回家。”说着他指指朱重八:“我和他,都是几天水米没沾牙的了,请老妈妈能不能,给点水喝。”
“唉,你自己倒吧!”老妇依然在编着筐。
沈富提起壶,觉得壶中水不多了,于是小心地从壶中倒出半碗水,先端给了朱重八。小和尚接过,倒是一点也不客气地一口喝光,接着把碗递给沈富:“再来点!”
沈富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喉头处生理反应似的哽了一下,接着又从壶中倒出那仅有的一点水。
小和尚又是一干而尽。
“妈的!”沈富看着朱重八那脸上天花留下的痕迹,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声,接着将朱重八手中的碗接过,放在了桌上。
老妇将这些都看在了眼里。她缓缓站起,走至草棚内,接着端出一只青花瓷盆盛着的剩菜汤来递给沈富:“哦,这位年轻人,你一口水也没喝上,喝点这些剩菜汤吧!”说着她倒是歉意地补充了一句:“我一个孤老婆子,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们吃。”
“老人家,真太谢谢你了!”沈富接过,接着将菜汤倒一半到朱元璋手中的瓦罐内。
“唉,看你们也都是七尺高的大男人!”
沈富和朱元璋看着汤里的剩菜,都低下了头。
“喝吧,我老婆子说话不中听,只是不要嫌弃我给你盛的剩菜汤不中吃!”
“不!”沈富抬起头,接着狼吞虎咽般地喝着。喝着喝着,他慢了下来,一阵羞愧难当的感情袭上心头。接着他放下手中的盆:“老妈妈,我们这些堂堂的大男人竟向你这位老妈妈讨吃讨喝!唉!”
老妇坐下,一边依然编着柳条筐,一边说着:“快莫这么说,人么,谁没一个背时的时候啊!”老妇没说下去,在元官府的压迫下,她的境遇也够惨的。前年,她的近六十岁的老伴被官府抓去服劳役疏通漕运,死在了运河旁。去年,她那尚未成亲的儿子又被抓去戍守边关,死在了雁门塞上。一家子如今就剩下她一个人。她看见沈富在看着她,不由得抬起头:“家中就我这该死的还没死!你看我,挖野菜,编柳条筐,还不是这么挺着吗!”说着,她宽慰地笑笑:“大灾小难三六九,谁都会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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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富怔怔地听着老妈妈的话,一下子像是受到了一种激励。
“老妈妈,就凭你这句话,我沈富也要再挺起来,有朝一日来报答你老人家!”
“报答?”老妇莞尔一笑;“你潦倒到这田地,只怕你爹娘老子都报答不了,喝了我这么点野菜汤,倒要来报答我?”
“不!”沈万三对着老妇拱手;“时至今日,我沈富也无以为报!只能给你老人家磕一个响头了!”说着沈富跪在地上对着老妇磕了一个响头。
“啊呀,可别磕了!”老妇连忙移身扶起沈富;“一点剩菜汤,哪里值得行这么个大礼?”
站在一旁不言语的朱重八看着老妇也拱手道:“老妈妈;我朱重八如果有朝一日有出头之日,一定不愧对淮西父老!”
“你们,都非平常之人,今后,会有福或有财的!”
老妇看着朱重八和沈富,缓缓地说。
这是一种近乎寒暄的客套;是一种对远方来客的祈祷祝愿;还是一句从他二人的气质言行出发所作的预言?这一切都不得而知!值得一说的是,这一切后来倒是都应验了。
被指说为今后会发财的沈富,此时似乎浑然不觉老妇人的客套祝愿会变成真的,他此时头脑中所想的只是别人给自己的好处。
“老妈妈,告辞了。滴水之恩,容当日后涌泉相报!只是日后,我如果还是挺不直腰杆,那我,枉为一个七尺的大男人!”沈富拱手说完,转过身,欲走。
“慢!”老妇招呼住沈富,指指朱重八说:“我说大男人,他还有个瓦罐化缘,可你沿途乞讨,连个讨饭的盆都没有。”说着,她拿起那只青花瓷盆:“这个,你带着吧,路上好用!”
沈富转身,郑重地双手接过这个送给自己的讨饭盆子,接着将盆高掣,弯下腰来施了个大礼。
“你,这是做甚?”待沈富直过身,朱重八奇怪地问。
对沈富而言,也许正是为今后从这只讨饭盆上能看到今天的挫折,从而产生一种激励的力量,这也许就是今人所谓的挫折教育吧,因此他看着朱重八,倒是充满了一种真诚:“这只盆,可是我沈富今后浮沉于商海的一只聚宝盆呢!”
“什么?聚宝盆?”
朱重八还没听懂,这时,茶摊旁的一个老汉倒领会了他的意思,走了过来。他看着沈富赞许地说:“嗬,这位年轻人,看不出,有情有义还有点胆量骨气呢!”
沈富抬起头,不知这位大爷是做什么的,一时愣住,不知说些什么:“大爷,你……”
“你呀,真好魄力呢!”
这位老汉是当地的一个小商贩,作为一个生意人,他显然极佩服沈富居然敢从江南到千里之外的皇城根儿去做生意。
沈富猛然想到在京城胡同里那一堆被践踏着的苏扇,不由得低下了头:“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嗬嗬,快莫这么说,做生意有赚的时候,也有蚀的时候。”说着,老汉指指旁边一只盛着些菜的筐,“我老汉做生意虽没大蚀,但也没大赚。嗬嗬,也只会做些这小本生意,粗玩艺儿!几十年了,生意我可从没做出过这方圆百里。”
沈富愣愣地看着老汉,却从他没大蚀,也没大赚的话,一下子延伸想到,要得大赚就必须经得起大蚀。嘿嘿,做生意,有蚀的时候,更会有赚的时候。
老汉问了他从江南到京城做的是苏扇的生意后,笑笑说:“怎么跑到京城去卖扇子哪?老话说,‘百里不贩粗,千里不贩青’么。”
“什么百里不贩粗,千里不贩青?”
沈富没听懂。
“嗬嗬,这可是老话。你想想,这远途贩运粗重廉价的货,能赚个什么呀?还不够付脚力钱呢!你呀,大老远的从江南到京城,该贩点不受季节影响而又价高的货,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