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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怨气冲天地瞪着我。
“还有两点。你不觉得伦诺克斯的逃遁策略有点儿太透明了吗?如果他想被抓,用不着那么费事。如果他不想被抓,绝不会笨到在墨西哥乔装成墨西哥人。”
“什么意思?”现在格伦茨对我大声咆哮。
“意思是说你可能是编些话来唬我罢了,根本没有什么染过头发的罗德里格兹,没有什么马里奥·德·塞尔瓦在欧塔托丹,你对伦诺克斯的去向,不比对海盗黑胡子的宝藏埋在哪里更清楚。”
他又拿出酒瓶,倒了一杯,像先前那样一饮而尽,然后整个人慢慢轻松下来,在椅子上转身,关掉录音机。
“我真想审问你。”他的声音很刺耳。“你是我想治一治的那种聪明人。智多星,这个案底会跟着你很长时间。你走路带着它,吃饭带着它,睡觉带着它。下回一出轨我们就以这个罪名宰了你。现在我得做一件叫我恶心的事。”
他在桌上摸索,把朝下的文件拉到面前,·过来签上名,大声叫斯普兰克林。
胖子带着满身异味走进来。格伦茨把文件交给他。
“我刚才签了你的释放令。”他说,“我是公仆,有时候我也有一些不愉快的任务。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签这份文件?”
()
我站起来,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好哇。”
“先生,伦诺克斯案已经结案。不会有什么伦诺克斯案了。今天下午他在大酒店写了一份完整的自白,然后开枪自杀。我刚才说过,在欧塔托丹。”
我站在那儿,茫茫然瞪着眼,眼角瞥见格伦茨慢慢倒退,似乎以为我会出手揍他。我一时大概显得很凶吧。接着他又回到书桌后,斯普兰克林抓着我的手臂。
他用鼻音很重的嗓门说:“走吧,人晚上偶尔也会想回家的。”
我跟着他出来,关上门,关得很轻很轻,活像屋里刚死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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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8(1)
我掏出我的财物清单副本交上去,照原件开了收据,然后将所有的东西放回口袋。有一个人懒懒散散地站在登记台那一端,我转身走开的时候,他站直跟我说话。这人身高约六英尺四英寸,瘦得像竹竿。
“要搭便车回家吗?”
在惨白的灯光下,他显得少年老成、疲惫又愤世嫉俗,但不像骗子。“多少钱?”
“免费。我是《新闻报》的朗尼·摩根。我下班了。”
“噢,跑警察局口的。”
“只有这个礼拜。平常我固定跑市议会。”我们走出大楼,在停车场找到他的车。我抬头看天空。有星星,但灯光太强了。这是个凉爽愉快的夜。我深呼吸,然后上了他的车。他开车离开那个地方。
“我住在很远的月桂谷。”我说,“随便哪儿让我下车都行。”
“他们送你来,”他说,“却不管你怎么回家。这个案子引起我的关切,有点儿反感。”
“看起来没什么案子了。”我说,“特里·伦诺克斯今天下午自杀了。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是这么说的。”
“太方便了。”朗尼·摩根盯着挡风玻璃前面说。他的汽车静静地驶过安静的街道。“可以帮助他们筑墙。”
“筑什么墙?”
“马洛,有人要在伦诺克斯案四周筑起一堵高墙。你脑筋好,看得出来吧?不会有预计该有的大场面。地方检察官今天晚上出城到华盛顿不知开什么会去了。遇到多年难得的大宣传机会,他却弃之而去,为什么?”
“问我也没用。我在冷宫里待了一阵子。”
“因为有人给了他足够的甜头呀。我不是指一沓钞票之类的赤裸裸的东西。有人答应给他某种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好处,跟案情有关的人只有一位办得到。就是女方的父亲。”
我把头仰靠在汽车一角。“不太可能,”我说,“新闻界呢?哈伦·波特拥有几家报纸,可是竞争对手呢?”
他好玩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专心开车。“当过新闻人员吗?”
“没有。”
“报纸是有钱人拥有和发行的。富人都是一个鼻孔里出气。不错,有竞争——为发行量、消息来源、独家报道竞争得很厉害。在不损害业主的声望、特权和地位的情况下竞争。如果会损及业主,盖子马上就罩下来了。朋友,伦诺克斯案就罩了一个盖子。朋友,伦诺克斯案如果好好宣扬可以促销不少份报哩。这案子里样样齐全。侦讯可以招来全国的特案报道记者。可是不会有侦讯了。因为伦诺克斯在侦讯前就死了。我说过嘛——对哈伦·波特和他的家人来说——太方便了。”
我坐直起来,狠狠盯着他。
“你是说这里大有文章?”
他讽刺地撇撇嘴巴。“可能只是有人帮忙伦诺克斯自杀、拒捕之类。墨西哥警察最爱扣扳机。要不打个小赌?我敢说没有人算过弹孔。”
“我想你猜错了。”我说,“我很了解特里·伦诺克斯。他早就心灰意冷了。如果他们活捉他回来,他会顺他们的意思。他会承认杀人罪并请求减刑。”
朗尼·摩根摇摇头。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而他果然这么说了:“不可能。假如他开枪打她或者敲她的脑袋,也许还能减刑。但作案手法太凶残。她的脸被打得稀烂。最轻也会判二级谋杀,连这样都会闹得满城风雨。”
我说:“你说得可能没错。”
他又看看我,说:“你说你了解那家伙。那么你接受这个简单的答案吗?”
“我累了。今天晚上没心情思考。”
我们静默良久。后来朗尼·摩根说:“如果我不是卖文为生的新闻人员,而是真正的聪明人,我会说人可能不是他杀的。”
“不失为值得参考的意见。”
他塞一根烟到嘴里,在仪表板上划了一根火柴点上。他一路默默抽烟,瘦瘦的脸上眉头深锁。到了月桂谷,我告诉他在什么地方拐离大道,什么地方弯进我那条街。他的汽车吃力地爬坡,停在我家的红木台阶底下。
漫长的告别 8(2)
我下了车,说:“多谢你送我,摩根。要不要喝一杯?”
“希望改天能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已经独处了好长时间。他妈的太长了。”
“你有个好朋友要诀别。”他说,“你既然肯为他坐牢,他一定是你的好朋友。”
“谁说我为他坐牢?”
他微微一笑。“我不能在报上发表,并不表示我不知道,朋友。再见啦,改天再见。”
我关上车门,他转弯开下山坡。等他的尾灯消失在转角,我步上台阶,捡起报纸,走进空空的房间。我把所有的灯都点亮,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屋里闷闷的。
我煮了咖啡喝,从咖啡罐里拿出五张百元大钞——钞票是卷紧由侧面塞进咖啡罐内的。我手里端着咖啡杯走来走去,打开电视又关掉,坐下,站起,又坐下。我·阅堆在台阶上的报纸。伦诺克斯案起先登得很大,第二天早晨就变成二版的新闻了。报上有西尔维娅的照片,但没有特里的。有一张我的快照。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照过这么一张。“洛杉矶私人侦探被拘留审问”。报上登了恩西诺镇伦诺克斯家的大照片。房子属于仿英国式,有一大片斜屋顶,洗窗户大概要花一百块钱。房屋坐落在两英亩地基上的一个小山头上,两英亩在洛杉矶地区算是相当大的庄园了。还有一张客宅的照片,是主建筑的缩小版,夹在树影中。两张照片显然都是远距离拍摄,然后放大裁剪而来的。所谓“死亡之室”则没有照片。
这些东西我在牢里都看过,但我阅读内容,用不同的眼光再看一遍。我没看出什么,只知道一个漂亮的富家女被杀,新闻界彻底被排除在外。原来他们家的影响力很早就发挥作用了。跑犯罪新闻的记者一定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有道理。假如妻子被杀的那天晚上特里在帕萨迪纳跟岳父谈过话,那警方接到通知前,屋里屋外早就有十几个守卫挡驾了。
可是有一件事不合情理——她被揍成那样子。谁也不能叫我相信特里干过这种事。
我把灯关掉,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边。外面的灌木丛中,一只知更鸟唧唧喳喳,顾影自怜,还不肯安歇。我的脖子痒,所以我刮了胡子,淋浴后上床,仰卧着静听,仿佛远处黑暗中有一个安详、耐心的嗓音娓娓澄清着这一段故事。可是我听不见,我知道以后也不会听见的。没有人会向我说明伦诺克斯案。用不着说明。凶手自白了,而且已经死了。连庭审都不会有。
《新闻报》的朗尼·摩根说得不错——太方便了。如果是特里·伦诺克斯杀了他妻子,那就好。用不着审问他,提起种种不愉快的细节。如果不是他杀的,那也不错。死人是世界上最好的替罪羊。他永远不会反驳。
漫长的告别 9
之后三天没发生什么事。没人揍我、对我放枪,或者来电话警告我少管闲事。没有人雇我去找流浪的女儿、出轨的妻子、遗失的珍珠项链或者失踪的遗嘱。我只是坐在那儿对墙壁发呆。伦诺克斯案突然发生,又突然消失了。有一个简短的庭审,我没被传唤。庭审定在一个古怪的时间,事先没宣告,也没有陪审团。法医自行裁决:西尔维娅·波特·韦斯特海·迪·乔治·伦诺克斯的死亡是由于她丈夫泰伦斯·威廉·伦诺克斯①蓄意谋杀,她丈夫已在法医办公室的辖区外死亡。他们肯定会宣读一份自白列为记录,其效力也肯定已足够让法医满意了。
尸体发回安葬,用飞机北运,埋在家庭墓|穴中。新闻界没有受邀。没有人接受访问,哈伦·波特更不会,他从来不接受访问。他差不多像西藏的喇嘛一样很少露面。财产上亿的人在仆佣、保镖、律师和驯良的经理人才的保护下过着奇特的生活。他们应该也吃饭、睡觉、理发、穿衣服。可是你永远没法确定。你读到或听到的相关消息已经被一群公关人才加工过了,他们拿高薪,替主子创造并维持一种单纯、干净、讲究如消毒针头那样好用的形象。不一定要是真的。只要跟大众已知的事实一致就行了,而大众已知的事实屈指可数。
第三天下午近晚时分,电话铃响了,来电的人自称霍华德·斯潘塞,是一家纽约出版社派来加州办事的代表,他有问题要跟我讨论,约我次日十一点在丽兹贝弗利大酒店的酒吧碰面。
我问他是哪一类的问题。
“很微妙的,”他说,“可是完全合乎道德。如果我们没谈拢,我会付你钟点费,自然。”
“谢谢你,斯潘塞先生。那倒不必。是我认识的人向你推荐我的吗?”
“马洛先生,一个知道你——包括你最近跟法律有小冲突的人。可以说我是因此才对你感兴趣的。不过,我的事跟那件悲剧无关。就这样吧——我们边喝边讨论,别在电话里谈。”
“你确定你想跟坐过牢的人打交道吗?”
()
他笑了。他的笑声和说话声都十分悦耳。纽约人还没学会说弗拉特布什①口音以前就习惯这样子说话。
“马洛先生,依我看来,这就是推荐了。我要说明一下,不是指你坐牢这件事,而是指,呃,你似乎完全保持缄默,甚至受到压力也没开口。”
他说话充满标点,像一本厚小说。反正在电话中是如此。
“好吧,斯潘塞先生,我明天早上到那儿。”
他道谢后就把电话挂了。我想不通谁会替我做广告。我以为是休厄尔·恩迪科特,就打电话过去查。但他已经出城一个礼拜了,还没回来。其实不重要。就连我这一行偶尔也会有满意的客户啊。我需要工作,因为我缺钱——不如说我自以为缺钱。到了那天晚上回家,发现一封信里裹夹了一张“麦迪逊肖像”②,我才改变了看法。
漫长的告别 10(1)
那封信放在我台阶底的红白鸟舍型信箱内,有邮件的话,箱顶附在悬臂上的啄木鸟会往上抬,由于我从来没在家收过邮件,所以就算啄木鸟抬起来我也未必会往里瞧。可是最近啄木鸟的尖嘴掉了。木头是新断裂的。不知哪个捣蛋鬼用原子枪打了它。
信上有柯瑞奥·阿瑞奥的邮戳、几张墨西哥邮票和一些字,如果不是墨西哥最近不断在我脑海中出现,我未必认得出那些字来。邮戳我看不清楚,是用手盖的,印泥已模糊不清了。信很厚。我走上台阶,坐在客厅看信。晚上似乎很静。也许一封来自死人的信会带来一股死寂吧。
信的抬头没有日期也没有开场白。
我在湖泊山城欧塔托丹一家不太干净的旅馆里,正坐在二楼房间的窗口边。窗外有一个邮箱,仆役端咖啡来的时候,我曾吩咐他待会儿替我寄信,而且要举起来让我看一眼再投进邮筒。他这样做可以得到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对他而言算是一笔大钱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门外有一个穿尖头鞋、衬衫脏乎乎、肤色黝黑的家伙守着门。他在等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他不让我出去。只要信寄出,就没关系了。我要你收下这笔钱,因为我用不着,而本地宪兵一定会偷走。这钱本来就不是买东西用的。算是我给你惹这么多麻烦的谢罪礼,且是对一个君子表示敬意吧。我照例每件事都做得不对劲,可是枪还在我手上。我预感有一件事你已经有了定论。也许是我弄死她的,也许不是,但另一个行为我不可能做出。我不可能那么残暴。所以说有些事叫人真不愉快。反正也无所谓了,完全无所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避免不必要和无用的丑闻。她父亲和她姐姐从未伤害过我。他们有他们的日子要过,我却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灰心而走到这一步。不是西尔维娅害得我变成了瘪三,我早就是瘪三了。她为什么嫁给我,我无法简单扼要地答复。我猜只是一时性起吧。至少她在年轻貌美时去世。俗话说情欲使男人衰老,却使女人年轻。俗话有不少是胡说八道。俗话说有钱人永远能保护自己,他们的世界永远是灿烂的夏天。我跟他们生活过,他们其实是烦得要死又寂寞的人。
我写了一份自白。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而且非常害怕。你在书报上看过这种情况,可是书报上说的并非事实。事情发生在你头上,除了口袋里的枪什么都没有,你被困在异国一家肮脏的小旅馆,只有一条出路——相信我,朋友,这一点儿也不动人,一点儿也不精彩。彻头彻尾地龌龊、下流、灰暗和狰狞。
所以忘了这件事也忘了我吧。不过,请先替我到维克托酒吧喝一杯螺丝起子。下回你煮咖啡,替我倒一杯,加点儿波本威士忌,替我点根烟放在咖啡杯旁。然后把这件事全部忘掉。特里·伦诺克斯已成为过去。所以再会啦。
有人敲门。我猜是仆役送咖啡来了。如果不是,也许会有枪战呢。大致说来,我喜欢墨西哥人,但不喜欢他们的监狱。
再见。
全部内容如上。我把信重新折好放进信封。敲门的应该是送咖啡的仆役,否则我不会收到这封信。更不会有一张“麦迪逊肖像”。“麦迪逊肖像”就是五千美元的巨钞。
巨钞就搁在我前头的桌面上。我以前连见都没见过这种钞票。很多在银行工作的人也没见过。兰迪·斯塔尔和梅嫩德斯之类的角色很可能带在身上当票据使用。如果你到银行要求领一张,他们不见得有。他们得替你向联邦储备局申请,可能要好几天。整个美国只有一千张左右在流通。我这张四周有柔美的光泽。这种巨钞可以创造出它自己独特的阳光。
我呆坐着看这张钞票看了好久。最后我把它收进信匣,到厨房去煮咖啡。不管是不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