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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井的男人。
忍俊不住的笑意,在她看见风破晓站在水深及胸的井里,不断以双手掬水渥脸时,偷偷漾在她的唇角,她忍不住一手掩着唇,努力按捺住差点溜出嘴边的笑音。
这个——容易害羞的怪男人。
站在井里以水泼脸了好一会后,一颗颗冰冷的水珠,顺着风破晓的脸庞滑落,在水面上滴落成一圈又一圈的大小涟漪,他低首看着自己映在水面上的脸庞,才觉得体内那股热气终于消减了点时,不意也在水面上瞧见了夜色那张带笑的俏脸,登时,只觉得体内热度再次卷土重来的他,就只能呆若木鸡地枯站在井底,两目不能移地看着那张他从未在她脸上看过的开怀笑颜。
“风城主。”夜色愉快地向他叮咛,“想上来时,记得通知我一声。”
悦耳的嗓音一抵他的耳底,霎时全化成令他心猿意马的天籁之音,再也受不了这种非人折磨的风破晓,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接着怕自己将会死于非命的他,干脆把整颗脑袋也埋进水里冷静冷静。
已经很久心情没这么好过的夜色,款款坐在井畔,开始在心底数算着,那个在这种大冷天可能会被冻成冰块的男人,到底要到何时才愿离开这座水井。她仰首望向天际,在瞧见大片的密云再次占领了整片天空后,她没什么同情心地挑了挑眉,自顾自地拢好身上的大衣,准备迎接即将再次光临大地的大雪。
起先,她只是个被天曦挂在嘴边的陌生名字。
只是个名字而已。
一开始,她并没像个被他窝藏在心底不敢说出口的囚犯,也跟他的世界毫无交集,然而在多年后,他才知道,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他竟因此将自己投入一个天堂与地狱交织的边界里。
自离开中土回到天宫的天曦,再次回到城里后,他的人生就改变了。
在五岁那年,方丧母的他,被城务缠身的父亲交给了与父亲有远亲关系的天曦照顾,在天曦成为他的奶娘后,她就像另一个母亲般地细心照顾着他,一直以来,他也将天曦当成自家人看待,只是,偶尔在他睡着的深夜里,他会因细细碎碎的哭声而醒来,透过房内不明的烛火,看着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躲在角落努力不哭出声,频用绣帕拭泪的天曦。
他不知她为何会那么伤心,试着想安慰她,可她又说他不会懂,不忍见她如此,他天天缠着她要她说给他听,到后来,敌不过他缠功的天曦,对他透露了全天宫除了他父亲外,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夜色的名字,就是在那一年进入他耳里的。
知道天曦深深思念夫与女,不愿再见她夜夜垂泪,在他的央求下,父亲暗地里在迷陀域找了个人子,给了那人大笔丰厚的酬金,派那人潜进中土监视着黄琮与夜色的一举一动,并每月定期回报给天曦,每当那名探子寄来厚厚一叠写满关于他们父女的消息时,他定会趴在天曦的膝上,静静聆听着天曦一字一句地念出关于那两个对他来说是陌生人的种种,岁岁年年下来,原本应当是陌生人的他们,在他心中,已和天曦一样,成了个再熟悉不过的自家人。
但即使如此,天曦仍是很少开怀地笑过,她总是抚着他的发对他说,他是个出生在黎明破晓的孩子,而她的夜色,则是个生在夜色幽魅的孩子,她的夜色,见不到黎明——
那一串串断了线的泪水,自她的脸庞滑下,掉落至他的面颊上,深刻地将天曦说不出口的哀伤刻划在他的心版上,不知怎地,他开始强烈地希望能见黄琮与夜色一面,他想知道,为何天曦会为了他们而夜夜垂泪,他更想亲自带着天曦回家去与他们团圆,可她却将他搂紧,哭得难以自抑地告诉他——永远,也不会有他们一家三口团圆的那一天。
悬在天曦心上的心事,在不知不觉间,也成了他的心事,只是他与黄琮和夜色并没有血缘,不过是个束手无策的局外人,但,他真的很想帮帮这个视他如己出,把所有原本该给女儿的爱,全都给了他的奶娘,因他总觉得他像窃占了夜色他们一家人原有的幸福,年纪比他小、比他需要母亲的夜色,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母亲有多么思念她。
二十岁那年,在父亲养老换他接任城主之前,他扮成人子的模样,冒着极大的风险偷偷混进了中土里,潜进帝京黄琮的将军府,那时的他什么也没多想,只是想见他们一面,代天曦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想在见过他们后,回城找个人由他口述将他们的相貌绘下,好让无法去见他们的天曦瞧瞧他们现今的模样,只是在那个下着大雪的雪天,他并没有见着公务繁忙的黄琮,躲在院里的他,只见着了刚从师门返回府里,正在院中练刀的夜色。
手中的双刀舞动得极快,一身红裳的夜色,练刀练得如入无人之境,在她变换甚快的动作间,雪花片点不沾身,而他也因此无法看到她的脸,一个时辰过后,浑身冷意的他,还是没见练武过度的夜色停下,同是练武之人,他愈看,就愈觉得她这不是在练刀,而是在虐待自己,他不禁有种想叫她停下休息一会的冲动,就在这时,雪白的地面上,滴落了点点艳红的血迹。
终于停下休息的夜色,喘息地看着脚下的血迹,而后她将双刀往下用力一插,颤抖地抬起布满血迹的双掌,努力忍疼的她,试着动动掌心已被刀柄磨破的双掌,丝丝痛苦滑过她的眼眉,但她极力压下,弯下身将两团雪握成雪球后,将它们用力握在掌心里止疼。
透过飘落的雪花,风破晓第一次见着她的侧脸,那张——线条优美,他从未想象过竟是如此美丽的侧脸。
四周的声音,似乎都已消失在他的耳际,他动弹不得地怔看着站在雪地里动也不动的夜色,闭着眼,长长的眼睫就覆在她雪白的面上,吸引住他目光的红唇,在雪中显得格外妖艳,曾在空中舞动的黑发,此刻像道黑瀑静静栖息在她的身后,这般看着他,他像是见着了一幅世上再无画工能够绘出如此巧夺天工的美人像。
不知目光该如何离开她的风破晓,甚至舍不得眨一下眼,他贪婪地张大了眼眸,想将他所见的每一寸都细细地绘在他的心头,他知道,日后,他恐将不能再如此地见她一面,因此他必须将她牢牢记下,记下眼前似雪中的幻影,记下那份令他无法克制心动的感觉。
歇息了一会后,夜色放开了两手所握的冰球,她拢了拢发,而后怔然地抚着空荡荡的左耳,赫然发现悬在她左耳上的耳环不知在何时不见了,她背过身子低首在雪地里找了好一会,在始终都找不着时,她握紧了双掌,赶在雪愈下愈大前,拾起插立在地的双刀离开院里。
在她走后,风破晓怅然若失地看着那抹消失在雪地里的红色身影,直至她走进宅里,再也见不着她时,他这才宛如大梦初醒,想起了他来这的目的,就在他准备离去寻找黄琮时,混在雪地上的血迹里,一只艳红色泪滴形的耳环就静躺在那边,他四下看了看,悄声上前将方才夜色遍寻不着的耳环拾起,看着掌心中她所留下的东西,他难掩悸动地合起掌心,将它在收藏他在心里。
自那日后,被他当成坠子藏挂在胸前的这只耳环,像个证物,多年来一直提醒他,她并非是他一时错看的幻觉,而他在返回天宫后,日夜所惦念着的,亦不是道只存于美好幻想中的影子。
曾有人对他说过,没有什么比遗忘更困难,所以若是没有半点希望的话,那么,最好是不要爱、也不要恨,因为,要忘了不容易,而记忆,则是个在陷入之后最难以摆脱的尾随者。
只是愈是刻意这么想,它就愈像则咒言,牢牢深刻在他心版上,在他猛然想逃开时,才为时已晚地发觉,他早已深陷其中。
于是,自见过她后,无法拘管的思念,令他甘心成为记忆的俘虏;自见过她后,他的世界失去了颜色,生命中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再也无法像她那般走进他的心中;自见过她后,他深陷于毫无半点希望的痛苦深渊中,亦被困在甜美无比的梦境里。
他常在想,或许在他的一生中,他就只是在等待另一次的与她相逢,和另一次的命运,然而令他心痛的是,她的身份是帝国的第一武将,而他,则是天宫的守护者。
若她是天宫之人,或他是帝国之人,那该有多好?对于命运的不平,他很想埋怨,也恨上天为何如此待他,在无数的黑夜里,他凝望着窗外寂静美好的夜色,但就算他一夜无眠,当夜色不得不离去时,他还是得接受现实中的黎明破晓。他们俩,就像是永不该交会在一块的日与夜,若是相逢,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他俩必须有一人在沙场上倒下,他清楚地知道,就算他习遍天下各门的武功,使自己在武艺方面能敌得过她,一旦在他俩交手过后,洒血躺下的那个人,绝不会是她。
不会是她——
但他不能为私情而弃天宫与天孙不顾。
因此无论他再如何想见她一面,他也不能盼望心愿成真,可躲藏在心底的渴望又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因此他在无意间,将自己投入了个矛盾的世界,想见不能见,想靠近她一些又想远离她一点,只能任藏在心底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这份心意,日日年年一直累积下来,将他捏塑成就连提起她的名字,即会为此而感到心痛的人。
那日她狠狠在他身上砍下的数刀,中断了他数年来的矛盾,沉陷在昏迷中与死神擦身而过的那两个月,或许对他来说,反而是最幸福的两个月,因他不必想、不必在自私与大义之间进退不得,当他伤重在天涯的怀中闭上眼前,他甚至在想,若是借由死亡,就能自这片由他亲手织造的情网里抽身而走,或许,他就不会活得这么绝望又痛苦。
只是,并非是一句话即可道尽这些年来对她的思念,并非是一个眼神即可拆散那浓得化不开的爱恋,并非是一声拒绝就可摆脱那需耗尽他一生才能遗忘的容颜——
就在见过她后。
4。适可而止
他居然在井里待了整整一天。www。
就算是生性害羞,也该适可而止吧?
夜色是在天黑时亲自跳下井里,去把那个坚持要与水井相依为命的男人给抓上来的,要不是因为雪势愈下愈大,怕他真会冻死在井里,她才不想也奉陪的下水,只是她虽是救了他,但她采取行动的时间仍是晚了点,因那个把自己冻得面色苍白带青紫的男人,已因此而染上了风寒。
本来就有伤在身,在这种天候,再跳进水井里把自己冻成这般?
听完她的说词后,被她在大雪夜急忙请来看诊的大夫,也忍不住对那个躺在床上,热度高得吓人且昏睡不醒的男人破口大骂上几句。
夜色在点头同意他的看法之余,还是不得不请他帮帮忙救一下这个只是因为害羞,差点就不光彩地被冻死在水井里的男人。
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三日,这才有法子下床的风破晓,此刻正坐在客栈的角落处,两手捧着一碗苦得令他皱眉的汤药,在坐在他对面的某人厉目下,一骨碌将它喝下腹。
“风寒?”早就等着找他算账的夜色,冷冷再瞪对面的男人一眼,“你不觉得可耻吗?”说出去她都替他觉得丢脸。
“还不都是你害的——”已经被他瞪过不知多少回的风破晓,咕咕哝哝地在嘴边抱怨。
她拒绝他把罪过推到她身上,“我可没叫你不上来。”这男人真的有病,不但眼睛有病,就连脑袋里塞的也都是些无药可医的东西。
“你等在那守株待兔,我怎么上去?”谁让她要坐在井边?她哪会知道对他而言,她的一个微笑,杀伤力远远在那冻死人的井水之上?
夜色眯细了两眼,“所以你就在这种雪天泡一整日的冰水?”跟这个动不动就脸红的男人相比,她发现她还比较怀念那个在战场上英勇无比的风城主,若是可以的话,她还真想用力摇摇他的脑袋,叫他把那个风城主给她换回来。
“我热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发,并因她的关心,俊脸又再染上了些她眼熟的颜色。
“够了,不准再来一回!”眼看他的面皮又再变色,如临大敌的夜色忙不迭地摆出一脸厉色给他看。
他又不是故意的——风破晓默然瞧了她那似要吃人的双眼一会,在觉得呼吸因此而变得顺畅点后,他才庆幸地拍抚着胸口,不过一会,他又皱起两眉,看着夜色又拿起桌上的药盅,再次将他喝空的药碗给倒满。
“我已经喝过两碗了。”他直觉地想把那碗她又添上的苦药给推回去。
夜色额际青筋直跳地下令,“再喝。”她还指望着他能说出她师父的下落,他要是不早点复元,或是身强体健点,只怕她要是哪天又忘了摆冷脸,这男人一定又会给她找麻烦。
他叹了口气,“喝再多也没那么快见效的。”他是很感谢她这么关心他啦,只是风寒这玩意又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好的。
“喝!”某人的玉掌猛然往桌上一拍,令桌上所有的物体全都往上跳了跳。
“——如你所愿就是了。”他乖乖捧起药碗,不想接受她的好意都不行。
捺着性子等他喝完药的夜色,才想待会就赶他回房再睡一顿好养足精神,但客栈外头嘈杂的人声,与那些多到她数不清的脚步声,令她打消了先前的念头,决定在搞定这个麻烦的男人前,先去解决另一群更让她不耐烦的陌生客。
在这间偌大,却除了他们这桌,其余他桌皆因认出她是谁,而无人敢进的客栈内,此时在外头来了占满大街的人群后,客栈内一反前态迅速挤满了人,挤不进里头的,甚至得排队排至外头的街上去,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也不为过。
夜色默不作声地喝着她的酒,丝毫无视于眼下四周的景况,风破晓则是将两眼在客栈内扫视了一圈后,发现迷陀域里各自据山为王的山主,叫得出名号的各门派门主、各路山寨寨主,和一些杂七杂八的盗匪集团或是山庄,几乎全在此时到齐了,他慢条斯理地搁下药碗,心想今日这场可媲美武林大会的景况,绝不可能是因他这个织女城城主而来,他们的目标,八成是眼前这个被逐出中土,目前浪迹天涯,不为任何人效力的夜色。
懒得理会他们的夜色,以指尖敲了敲桌面,示意风破晓专心喝药,少去管这些活像是在朝见的人。他不置可否地挑挑眉,在又喝了一口后,再次审视客栈内所有人一眼,却意外地发现,他们似乎很有自知之明,不敢向天借胆来此找夜色一较高下,更不敢做杀了她以扬名立万的大梦,反而是自门外抬来了许多口箱子,搁放在他们桌边后,再一箱一箱打开,映入他们眼帘的,不是金沙就是刺眼的银堆,再不然就是些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无动于衷的夜色,全当作没看见。
“将军,若您不嫌弃,请您至本门——”鼓起勇气走至他们桌边的男子,战战兢兢地捧高手中门派的门印,可他就连话都还没说完,立即被另一个怕他抢先的掌门给一掌推至一旁。
“本门若能奉请将军为本派掌门,那将是本门的荣幸,本门弟子三世修来的福——”再一次地,没法说完全文的掌门,又被另一个也想邀夜色入主山庄的庄主给一脚踹得老远。
接下来,皆有意抢人的众人,杀气腾腾互瞪对方好一会,紧接着在一阵沉默过后,就见满室棍棒齐下、暗器四飞,刀光剑影得好不热闹。
喝着汤药的风破晓,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闹烘烘的诡异景况,再看看那个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的夜色后,半晌,他有些同情那些人地摇摇头。
说来好笑,帝国将夜色逐出中土,但全迷陀域的人都抢着要她,并使出各种手段想拉拢她,那个帝国的皇帝在下罪于她时,定没想到她这个流犯,竟会成为当今迷陀域里人人最想得到的大红人,就算她想一统迷陀域据地为王,他想,排队等着要投效她的人,恐怕会从这一路排队排到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