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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走——”昏迷的飞帘喃喃地呓语。
他怔了怔,将她翻转过身子,让她平躺在毛毯上,再取来另一张厚重的毯子盖在她身上。
“是谁都好,留在我身边不要走——”脸庞上带着痛苦,紧合着眼睫的飞帘,将自己蜷缩在毛毯里哀哀切切地低喃。
借着火光,破浪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许久后,他放弃了外头的海涛,脱去了身上的衣裳掀开毛毯躺至她的身旁,一把将她拉过让她靠在他的胸膛上,隐约地,他感觉她冷冷的双手将他环住抱紧,而她的泪,在洞内一片静谧中,缓缓滑过他的胸膛。
那夜自风停后,倾盆的大雨即没有间断过。
没人知道风神是因何故而停止了风势,但在那晚海啸如山而至,轰声隆隆地彻底摧毁海湾与沿岸后,无论是玉珩或是玉琅,或是等着以逸待劳的破浪,都因此损失惨重。
近在岸边的六器之军,原本仅剩一半的船舰皆进了海腹,全军军员亦成了海啸下的波臣,而破浪一艘艘藏匿停泊在迷海岸湾洞穴里的战船,亦因海啸损毁殆尽,短期内,无论是六器或是破浪,都无法进攻海道,海道再次保住了他们所要的平静。
但岸上仍活着的人,却因此而无法平静。
无视于我军的损失,尽顾着烦恼另一人的金刚与力士,在破浪迟迟未归时不禁开始担心,该不会留在迷海小岛上练武的破浪也没逃过那阵翻天覆地的海啸吧?偏偏因海啸的缘故,现下他们手中无半艘可用的船只,好让他们出海去寻找破浪,只能一天天地待在别业里为破浪的生死煎熬着。
数日过后,雨势减弱,海象亦平稳了许多,当完整无缺的破浪手中抱着个女人回来时,早等得望眼欲穿的金刚与力士,霎时所有的心忧与焦急全都忘了,他俩只是呆呆地看着破浪旁若无人般地抱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直走向巫女应天的房间,无视于所有人眼中的诧异,且一声解释也不给。
在应天的房中坐了许久后,诊查完飞帘伤势的应天,恭谨地站在他的面前。
“说。”坐在椅中的破浪,一手撑着下颌,双目直视着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人儿,目光未曾调离半分,也未曾降临在应天的身上。
“她不是普通的神子。”一直焦心等待着他回来的应天,万没想到他这回出海竟带回个神子,且还带给了她一个大麻烦。
“我知道,我问的是她身上的伤。”他阴沉地瞥她一眼,开始有些不耐。
不敢直视他的应天赶忙低首再应:“都只是些外伤,她并无王爷所说的内伤。”
“那她是怎么回事?”这几日来她未曾苏醒过,无论他试了任何方法,她体内大乱的脉息依旧乱得他无丝毫头绪,他再怎么对她灌食、喂药,或是试图以内力平抚她体内总是一下子就涌上的寒意,都告无效,那双海蓝色的眸子,自那日合上后就不再看他一眼。
她轻声解开他的疑惑:“王爷,她是风神,可能是一下子过度耗用了她的法力。”一看飞帘的情况,再想起前几日海上掀起的海啸,她立即对飞帘发生了何事有了八成的把握。
“过度?”弧度优美的剑眉朝上扬了扬。
“她定是在短时间内将所有的法力全部释出,片点不留,所以才会——”见他似乎有些兴致了,为满足他疑惑的应天,忙把握机会向他滔滔不绝。
然而破浪的心思并不在她的话里,他一手撑着下颌,回想起那夜在小岛上所见的那阵袭向陆地的海啸,与过后海面上风势不再起的异状,而后,他深邃的黑瞳定止在飞帘的身上。
他曾问过她,她是神女?她说,不再是了——
不再是风神了?她与海道之间发生了何事,竟让她放弃多年来所守护的海道?她又为何会在那种节骨眼上出现在迷海里,她这风神,不是被那些海道神子尊贵地奉在神宫内的吗?而那夜她芳容上不畏一死的神情,又是怎么回事?
反复思量,得到的迷惑却像织娘纺成的一团乱网,令他愈想愈是纠结深陷,也就愈拆解不开,他飞快地将眼扫向犹自顾自说个不停的应天,冷声地中断她的长篇大论。
“她可会死?”
应天回首看了看面无血色的飞帘,照她来看,这个风神应是处于沉睡状态,耗尽法力后,整副身子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倘若她是一点一滴慢慢耗尽法力那还好办,但她偏以最激烈的方式释出法力,如此一来,就算她不油尽灯枯,她也要遭自己的法力所伤。
“难说。”她诚实地说出她的看法。
“你救得了她吗?”他靠坐回椅内,修长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面。
救个海道的神女?为他这怪异的要求,应天不禁蹙起了秀眉。
“回答。”敲打的动作倏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挟带着恫喝意味的低沉命令。
“能,但我需王爷相助。”虽然没把握,但仍愿为他完成命令的应天硬着头皮接下。
“我该怎么做?”不嗦的破浪随即站起身,来到床畔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飞帘。
“王爷——我可否问个问题?”站在他身旁的应天,迟疑地拖长了音调,“她是海道的神女,王爷为何要救她?”站在帝国的立场上,海道的风神一旦落入他们的手中,应是除之后快,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想杀了这个老与他在海道作对的风神,可怎么风神一落入他的手中,他却一反以往的坚持,反倒要救这个头号大敌?
破浪沉默地欣赏着底下这张数日来,每日近躺在他身侧让他侧首望之的容颜。
此时在灯烛红融的光晕下,她的面容像幅褪了色的彩画,淡淡净净,浓密的眼睫执着地覆盖住她的眼,不让他再一窥那双湛蓝得令他一眼就难忘的眼瞳,而她那时的笑、痛苦不堪的模样,以及那一行温暖地流过他赤裸胸坎上的泪,他皆不明其由来,在她以沉睡封闭了对外的一切后,他觉得自己像个找不到迷锁之钥的人。
他想知道她为何自一个执意与他为敌的人,变成了一名似放弃生死与所拥有的一切的人,夜夜听着她的呓语,他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他想知道那双湛蓝的眼眸里藏了什么秘密,他更想知道,那颗泪,是为谁或为何而流。
在他已亲手将她救起后,她没资格带着他心底的谜团远赴黄泉,而不给他一个答案。
“我好奇。”许久之后,他淡淡地开口。
“好奇?”两眼一直徘徊在他身上的应天,虽是纳闷着他的回答,但更引起她注意的是,他在看她时那种从没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
“若你问完了就快动手。”再次恢复冷峻的破浪,不耐地向她催促。
只能将所有纳闷都咽回腹里的应天,朝他颔首后,脱去了鞋坐在床上将飞帘扶起,压着她的腿让她盘坐着,而后应天示意破浪坐至她的身后,以两掌置于她的背上提供她所需的内力,随后应天坐至飞帘的身旁,闭上眼双手结印,开始朝她施咒。
喃喃的诵咒声,绵绵不绝地回绕在斗室里,日夜不断,接下来的数日,破浪离开了飞帘的身后,冷眼站在床畔看着在应天的咒术下,与生死搏斗的飞帘,自毫无反应,渐渐开始皱眉有了反应,她那原本动也不动的四肢,也逐渐有了动作。
当第四日来临时,猛然自床上坐起的飞帘,闭着眼,一口鲜血直喷在床栏的白色纱帘上,再重重地倒下,应天看了她一眼,继续加重了咒语,浑身滚烫的飞帘,像个深陷在噩梦里的人,挥扬着手臂伸手四处乱抓,似想握住任何一个可以凭恃或依靠的东西,破浪在看了她许久后,坐在床畔朝她伸出一掌,她立即紧紧握住。
生死徘徊间,费力张开眼的飞帘,看见了一张男人的脸庞,就着逆亮的光影,她试着想捕捉住那张似曾相识脸庞上的每一寸轮廓,但排山倒海而来的睡意掳获了她,再次将她拖回漆幽不见一丝光明的深渊中。
冬日的暖阳穿过窗棂照亮了斗室,一束束日光映在飞帘的脸庞上,她不适地眨了眨眼,张眼所见,即是东升旭日的耀眼金黄,渐渐适应了光线后,她这才发现,那轮旭日是透过牢房的小天窗与她相见。
脑中一片混乱,宛如离魂乍合,许多混乱的记忆在脑海里飞快地流窜,她乏力地侧过首,发觉自己已不在天色阴霾的海上,而是在一间小牢房内,但在这里,却又有着温暖舒适的床铺,和生活所需的一切,在墙角,还置了几盆炭火生暖,就在床畔的小桌上,有只小药炉和一碗似喝了一半的汤药。
她到底是被囚了还是被救了?
或许两者皆是。勉强坐起的她,低首看着双手手腕上的手铐。
脑海中片段片段的记忆,在她神志稍微清醒了些时,开始组织起来,她记得礁岩畔的海草,和那双探进水里将她拉上岸的大掌,她记得似有一处洞穴和一具温暖她的胸膛,以及喷满鲜血的白纱旁有个端坐闭眼,似在诵念着什么的女人,然后是无止无境的噩梦,在那梦中,有个男人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她只记得轮廓,却看不清他的脸,她想,无论那人是谁,他都救了她也囚住了她。
轻轻一动,手铐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张握着双掌,感觉她的神力正在恢复中。她自嘲地笑了笑,原本她还以为,以那种方式使用神力后,她就可以成为普通的神子了,没想到,这份神所赐予的恩泽,竟还是如影随形地跟随着她。
若是死了,或许就真能摆脱这份恩泽了——
她反复地想起那夜神宫里所发生的事,她不知那时的她是否真的想死,还是单纯地想离开,现在想来,那时的她,只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被那些她不遗余力保护的人出卖了,在他们眼中,她并不是个人,只是个盛载着海皇恩泽的容器,保护海道是她的使命,守候海皇是她的命运——
海道、海皇——怎么他们眼中都没有飞帘?
在那些神子心中,她在哪?
“殿下。”
思绪被打断的飞帘,抬首看向那扇小天窗,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窗栏之外,他费力地蹲下弯着身子,透过牢窗朝下看着她。
“殿下,您没事吧?”职责是守护风神的汉青,自那夜她纵海后,也与观澜他们一块下海去找她,在他人都已认定她可能葬身大海时,惟独他不肯放弃地继续寻找,打探了她的消息好一阵子后,最后他才在这找到她。
“我在哪?”飞帘直视着他身上换穿的人子衣裳。
“您在紫荆王的别业里。”偷溜敌阵的汉青,压低了嗓音告诉她,还不时回头看着四下。
她诧异地张大了眼眸,“紫荆王?”那个多年来誓要拿下她首级的人?
“好像是他救了您。”汉青也不清楚来龙去脉,只是在外头听到消息,紫荆王在海啸过后的数日,自海上带回了个女人,就因时间点上的巧合,所以他才冒险前来一试。
飞帘怔靠在墙上,没想到那张一直出现在她梦里的脸庞,与那双将她自海中捞起的大掌,它们的主人竟会是多年来一直威胁着海道之人,她不解地抚着额,一时之间脑中有些混乱。
为什么要救她?若真是紫荆王,那他应当在发现她时,就该杀了她的,她不懂他把她自海里救起,又大费周折将她带来这疗伤是为了什么。
汉青的声音再次自她的顶上传来:“请殿下稍候片刻,我这就救您出来。”
“不必。”拉回心神的她,回绝得飞快。
“殿下?”正准备找出地牢入口的他,动作顿了顿。
她清清楚楚地道:“我已自逐于海道。”那夜她说出口的话,她没有半点要将它收回的意思,更不会因任何人而更改她的决心。
他忙要她想仔细,“留在这的话,殿下不怕遭紫荆王所杀?”那个紫荆王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听迷陀域的人们说,每个被紫荆王带去审讯之人,皆是直着进去横着出来的。
她轻摇螓首,“真要杀我,他就不需救我了。”她想那男人还不至于做这等浪费时间之事。
“殿下若不回海道,长老们将不会原谅殿下的,殿下也知,神女若私离海道,将会成为长老们眼中海道的叛徒。”以为她不知利害关系,汉青心急地再向她解释,“况且紫荆王是海道之敌,若长老们知道殿下在这——”
一抹无奈的笑意跃上她的唇角。
“叛徒?”不能为之所用,就是叛徒?她甚至什么都没做,更无投效帝国之意,难道就只离开也不允许?
“殿下,请您——”
“无所谓。”她一脸木然地截断他的话,“我与海道已无瓜葛,此生也不会再回海道。”
低首俯看着牢内暗影中那张心意已决的脸庞,汉青颤颤地问。
“殿下——真要背叛海道?”
飞帘仰首看向他那副恐惧的模样,她很想告诉他,或许在他告诉她叛徒这字眼之前,她仍旧会是忠于海道的神女,永不会对海道有二心,现下的她不过只是离开罢了,但就在她知道了长老们的想法之后,她才明白,其实离不离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长老们的眼中她只能有一个选择。
永不能离开海道。
一阵打心底升起的寒意,鲸吞蚕食般地,一口口吞噬掉她多年来所祈求的温暖,在她的心头灰烬上覆上一层永生再敲打不入的寒冰,在这极度心寒的片刻,她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是可以放不下的。
若是耗尽了法力和自逐于海道,仍不能使她离开那些岛屿,那么,就由她亲自斩断这一切吧。
“我只是个神女,不是什么忠臣。”
“殿下?”汉青不解地看着她冷若冰霜的模样。
“我已经把我的命给过海道了。”她一字字地说着,“去告诉那些长老,我的离开与背叛无关,我只是个厌倦等待,也不再相信神话的人,别再擅自替我安排我一生的车轨,也不要再拿着大义大理压着我,强迫我为海道做任何事,我不过是想找回我的人生,今后,我将只为自己而活。”
“殿下——”浑然不知她竟会作出如此决定的汉青,忙想要她回心转意。
她偏过芳颊,“你走吧,别再来找我。”
“殿——”犹不肯离开的汉青,在欲劝劝她时,赫然听见身后大批的脚步声,知道已遭人发现的他,回首再瞧了背对着他的飞帘一眼,不得不迫于形势先行离开。
倚在牢门外的破浪,在那名男子遭金刚逐走时,半靠在牢门外懒懒地问。
“叙完旧了?”
没发现他存在的飞帘,转首看向他,在见着他的那瞬间,梦中那张模糊的轮廓顿时与眼前的男子合而为一,吻合得她一眼就将他认出,她仔细地看着他清朗俊俏的面容。
“你是谁?”
“帝国紫荆王。”他朝旁弹弹指,候在他身后的力士立即上前为他打开牢锁。
在他步入牢内后,力士随即退下,飞帘无言地看着这个无视于她防备目光的男人,径自闯入她的领域,坐在她身畔一手勾起她的下颌,以慵懒闲适的目光,徐徐地打量着她。
指尖透过来的温度,和他一身所散放的气息,隐隐约约地唤醒了片点她所遗忘的记忆,她记得他似乎也曾这么靠近过她,那锐利如刀的眼眸她没有忘,而他这一身逼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势她也没忘。
“你是海道的叛徒?”比她想象中还要更低沉了点的嗓音,在近距离内听来,令她的手臂浮上一阵不快的寒颤。
“你们爱怎么说都成。”她不悦地别开脸,有些讨厌有人靠她这么近说话,但那根修长的食指很快又贴上来,命她调回目光面对他。
“那日,你寻死?”破浪边问边盯审着她暴露在他眼中的所有反应。
“我没有。”湛蓝色的眼眸对上了他的,语带命令地道:“拿开你的手。”
难得遭个女人命令的他,饶有兴味地扬高一双剑眉,他勾起一抹笑,偏首看着她眼眉间掩不住的高傲。
“救你的人是我,不道谢?”
她出乎他意料地爽快,“谢谢。”
自她面上离开的手指,缓缓滑至她肩上散落的发丝,并勾来一绺发握在掌心里。
“为何你要背叛海道?”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不怕你将与海道为敌?”
她瞥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