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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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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张办公用的白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溜字:
  李金兰同志:


  接公司领导通知,高城县河西纺织机械配件厂调我公司旧织布机配件
  9200件,请给予开出证。
  供应处:吴飞鹏
  1991年9月25日
  情况属实,属于废品,请开证放行。
  冯 敏 杰
  1991年9月25日
  就这么一张白纸上,连一个公章也没有,竟一下子拉走了公司9200件织布机配件!李金兰是分管门卫的保安处处长,吴飞鹏是供销处的副处长。一个供销处副处长的通知,再加上一个公司副总经理的签字,9200件织布机配件就这么作为废品轻而易举地出了厂!
  直看得李高成目瞪口呆,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些人胆子怎么会这么大,既是废品,又如何要调给一个县级的纺织配件厂?而对于机器配件是否属于废品,是要经过一道道严格的鉴定程序和监督手续的。像如此大的废品数目,怎么可以只凭一个白条子就让放行?而像这大宗的国有企业废品是只能卖给国家指定的废品回收公司的,否则就是违法行为。但就是这么一张白条子,就把9200件织布机配件当作废品给处理掉了。
  简直就是明火执仗,公开抢劫!
  还有一张跟白条子没有任何两样的出门签证单,是这样登记的:
  厂保卫处:
  此有我公司废品粗纱机6台,细纱机4台,并条机11台,马达14台,变
  压器5台以及各种电机废品共143种,请予以放行。
  运载车型:东方牌10吨卡车。
  运载车辆数目:4辆。
  废品回收单位:大榆市机械厂回收公司。
  ……
  供应处1991年11月19日
  1991年10月份前后,正是国家贷给中纺一亿多,中纺技改工程全面上马的时候!这些企业的蛀虫们,也正是借这个机会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大发不义之财!
  没有公章,没有签字,连落款的具体名称都没有!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破绽来:市属国有企业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废品,为何要让几百里以外的大榆市机械厂废品公司回收?而这个大榆市机械厂废品回收公司分明就是一个个体性质的废品收购站!
  对此国家曾三令五申,多次下过文件:凡属国有企业退下来的机器和机器配件,必须作为废品就地处理,严禁私下扩散,不能卖给农村、个体户、乡镇企业,更不能卖给个人,尤其是经过技改工程撤下来的机器和机器配件,绝对不能随意买卖。不仅不能卖给个人,同样也不能卖给国有企业。这些文件里特别指出的是纺织企业的机械和配件,因为这些机械和配件一旦流失出去,势必会给假冒伪劣产品的泛滥大开方便之门。
  作为一个大型国有企业的主要领导,莫非连这种分明属于违法乱纪行为的举止也毫不知晓?
  如果说前边的几张条子还让李高成感到有些吃惊的话,那么另外的几张条子就实实在在地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了。
  今收到:
  高城县河西纺织机械配件厂织布机技改配件8500件。
  收领人:四分厂二级库管理员马振海
  1991年10月18日
  一个县级的纺织机械配件厂,在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刚从一个超大型国有企业里拉走织布机废品9200件,紧接着又运来属于技改新产品的织布机成品配件8500件!这种连任何手脚都不做的勾当,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干了出来!
  另一个条子同这张条子几乎一模一样:


  今收到:
  大榆市机械厂技改纺织产品粗纱机6台,细纱机4台,并条机11台,马
  达14台,变压器5台以及各种电机产品245种。
  收领人:公司大库管理员刘丽琴
  1991年12月2日
  11月19日拉出,12月2日拉回,前后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而且拉出去这么多,拉回来仍是这么多,这些大件的出说入竟完全相同,连改都不改!
  “李市长,这条子都是我从马振海和刘丽琴那儿复印出来的,要是有一点儿假,就拿我以法律论处!”王英烈一边用发抖的手指着这些条子,一边义愤填膺地说道,“马振海和刘丽琴说了,这些拉回来的新机器,全都是刚从咱们这儿拉出去的旧机器呀!有的连牌子都没换,光是刷了一层漆就当做新机器给拉回来了。李市长,干这样的事,天理不容,十恶不赦,放到过去是要千刀万剐的呀!你说说他们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子!要是毛主席老人家还在,他们敢这么干吗!说是不让搞运动了,可要是真的来了运动,他们一个个的都逃得了吗!别的咱就不说了,要是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对他们还会只是游游街、戴戴高帽子吗?这些当领导的如今都怎么啦,咋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后怕!就是过去的地主资本家,也还常想着得给自己的儿孙留一条后路呀……”
  说到这儿,老人指着另一张条子说道:
  “李市长,你再看看这个,你再看看这个,你想都想不出来他们的胆子有多大……”
  拿在老人手里的是几摞子不同式样的收据。
  在一张出门证的背后,竟然附着17张同样的车号、同样的货品、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单位、又几乎是同样的分量的收据:
  今收到:
  河西钢铁公司14公分钢材10吨,已入库,空车,车号为076243,请门
  卫予以放行。
  公司一库管理员:×××
  1991年10月16日
  今收到:
  河西钢铁公司14公分钢材10吨,现已卸货,车号为076243,空车,请
  准予放行。
  公司二库管理员:×××
  1991年10月16日
  今收到:
  河西钢铁公司14公分钢材102吨,已卸入库房,空车,车号为076243,
  请保卫处准予放行。
  一分厂库房管理员:×××
  1991年10月16日
  17张这样的收据!这就是说,就这么一车钢材,在中纺大大小小的库房里转了这么一圈,就等于卖给了中纺织17次!也就等于卖给了中纺17车!就像玩戏法一样,17吨钢材一转眼间就变成了170吨!
  还有一车沙子卖了12次,一车石料卖了9次,一车水泥卖了14次!
  真是今古奇观,闻所未闻!
  望着眼前的这些条子和单据,直看得李高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余的条子基本上大同小异,一样的胆大妄为,一样的无法无天。若不是亲眼看到这些条子,只怕你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在他们手里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李市长,他们就是为了这些才不让我干了呀!”王英烈疾首蹙额地继续说道,“为了这些条子,他们给我许了多少愿,答应要给我多少好处。先是说要给我加两级工资,后来又说要给我一笔钱,最后竟说要给我分一套好房子。李市长,你说我能答应么?我要是答应了,当初我干嘛要拼死拼活地保住这个厂子?我要是答应了,我还咋在这个厂里活人?我又咋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再说,他们给我许的那些愿,不全都是些鬼话、谎话、日弄人的话!要是这个厂子没了,就像现在这样,连工资也发不了,就算给我加上十级工资又有屁的用!他们那些当官的如今哪个住的不是好房子?可好房子又有什么用?他们住在那好房子里头,还不跟住在监狱里一样?大天白日地还让保安人员站岗放哨,那活着还不跟死了一样!真是狗眼看人低呀!我没答应他们,他们倒还不停地来要挟我,吓唬我,说如果我要是把这些事情捅出去,就要把我怎么怎么样。我对他们说了,年轻时我为了保住这个厂子,连命也不要了,如今我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怕你们把我怎么样!我在这个厂里干了一辈子,谁要是想把这个厂子给毁了,舍了我这老命我也绝不答应他!年轻的时候我都没怕过死,如今都快活到头了,这条老命我舍得!我早就豁出去了!真是一帮败家子一帮败家子呀,把厂子糟蹋成这样,如今倒人头狗面地要来救济工人!他们一个个肥头大耳的样子,不都是喝的工人的血、吃的工人的肉!他们怎么有脸来给工人发救济!把吃了我们喝了我们的都给我们工人吐出来……”
  ……
  二十七
  一家一家的都是这么小,都是这么窄,都是这么贫困,都是这么室如悬罄、一贫如洗。
  这些本应是国家中流砥柱的工人们,他们本身的抗灾能力竟会是如此的微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就算工人们愿意接受救济,但这一切仅仅是靠救济就能解决得了的吗?如果一个国家国有企业的工人都得靠救济才能生存的话,那么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如果这一切是因为改革带来的,那么这样的改革又有什么意义!
  改革的最终结果,莫非就是使得国有资产大量流失和国有企业中的蛀虫成批出现?
  而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这种境况和局面又是怎样形成的?
  那些同样本来应该是国家中流砥柱的领导干部们,他们本身对金钱对财富诱惑的承受能力何以也竟会是这样的微弱、这样的不堪一击?
  这又是为什么?
  ……
  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贫民窟啊,连厕所也仍然是十几年前的样子,露天的粪坑,矮矮的护墙,破旧的连水泥也没了的便池,黄黄的厚厚的一层尿水结成的冰,爬满了厕所的每一个地方。即便是在大冬天,一股浓烈的气味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样的一个厕所旁边,竟然还摆着一个钉鞋的小摊。在呼呼的寒风里和让人透不过气来的臭味中,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像泥塑一般地坐在那里。
  李高成突然觉得这个人是这样的面熟,从厕所里出来走出去好远了,不禁又回头望了一望,这一望,让他立刻认出了这个男子。
  胡辉中!中纺最优秀的高级技工之一,参加全国技工比赛,曾连续两次夺冠!
  没错,就是他,胡辉中,一个同某港台著名女影星谐音相近的名字。其实在李高成的记忆里,胡辉中的性格也像个女性一样,是个很腼腆的小伙子。
  胡辉中跟李高成几乎是同时调进中阳纺织厂的。
  他之所以对胡辉中印象深刻,就是他当时是一个考上了中专,同时又是一个被中纺招了工的插队生。在这两者之间,胡辉中选择了招工而没有去上学。这在当时曾是一个老大不小的新闻,也给了中纺许许多多工人和干部很强的一种自豪感,当然这种举止也曾给李高成自己带来过荣耀和压力。
  他至今还记得同胡辉中当时的那次谈话。
  “你为什么不愿意升学而愿意当工人呢?”李高成一手拿着胡辉中的招生通知书,一手拿着胡辉中的招工表问道。
  “……因为中纺是个好厂子,国家的企业,铁饭碗,待遇高,好多人走后门都进不来的……”胡辉中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慢慢地说着。
  “升学也一样呀,好多人走后门也一样进不去的。再说,中专毕业后,你的身分就变了,不再是工人而成了干部。那饭碗更铁,待遇更高,是好多人盼了一辈子都盼不来的事情呀。”李高成当时真的想让他升学。
  “我家祖辈三代都是工人,现在的待遇都很好。爷爷、爸爸,从来也没人小看过他们,就连在文化大革命中也没有受到过任何冲击。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工人是主人,当干部,当工人其实都一样。”
  “小伙子,好好想一想吧,我怕你到时候会后悔的。”
  “不会,我不会后悔。我这人我清楚,根本就不是当干部的料。至于那些书本知识,在业余时间也一样能学到。再说,早上班,早受益,年龄这么大了,也不该再让父母老这么养着了。将来凭技术吃饭,我不会后悔。”小伙子当时说得斩钉截铁,显出一副非常自信的样子。
  老实说,胡辉中的这番话确实深深地打动了李高成。他说得实实在在、毫不做作。他真是这么想的,所以最终就这么做了。
  随后,李高成发展他入了党。
  1985年,他亲自给胡辉中争取了一个名额,让他在纺织部举办的高级技工培训班培训了一年零三个月,成为中纺高级技工中的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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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6年,胡辉中在全国纺织系统技工大赛中,获得第一名。
  1987年,胡辉中在全国纺织系统技工大赛中,再次获得第一名。
  也就是在这一年,胡辉中同一名纺织女工结了婚,是中纺女工中非常漂亮的一个女工。李高成当时应邀参加了胡辉中的婚礼,他甚至还在小伙子的婚礼上讲了几句话,认为胡辉中选择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他在这条路上走得非常实在和成功。
  李高成记得清清楚楚,在千娇百媚、楚楚动人的爱妻身旁,胡辉中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满足和幸福。
  也就是在那一年,李高成离开了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当上了市里的副市长。
  从那以后,李高成就再也没见过这个胡辉中,而胡辉中也从来没有来找过他。
  而如今,却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让他见到了胡辉中。
  他转身走过去轻轻地问道:
  “……小胡,真是你呀,你还认得我么?”李高成明知道这话问得很蠢,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咋不认得。”胡辉中低着头,憋了好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你刚进厕所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李市长。”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厕所过道里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你怎么干了这个了?”良久,李高成才又这么问了一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实在不知道该给眼前的这个高级技工说点什么。
  “……没合适的活儿干,就干了这个了。”胡辉中始终低着头,始终不朝他看一眼。
  “那也再没个合适的地方了,干嘛把摊子摆在这儿?”
  “别的地方都让人占了,没地方了。”
  “中纺的宿舍区这么大,就都让人占了?”
  “……人家都比我干得早,我要再占过去,人家要……李市长,这里头的事情有些你并不知道……”
  李高成一下子就明白了,即便是像钉鞋这样的行当,也不是你想干就能干,想往哪儿摆就能往哪儿摆的。
  “凭你的技术,又是这么年轻,干什么不行,为什么非得干这个?”李高成不无惋惜地问道。
  “都试过了,都干不成。我不能离家太远,我得照顾孩子。孩子刚7岁,刚刚上了一年级。孩子一放学回来,我就什么也不能干了。”
  “那你妻子呢?你们可以轮换着管家呀。”
  “……我们离了都快两年了。”胡辉中淡淡地说道。
  “离了!”李高成一惊,“为什么?”
  “……厂里停工停产,发不了工资,没有积蓄,没有住房,又没有别的收入,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米面夫妻,酒肉朋友……没吃没喝的,那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可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家里刚有点困难,就能忍心撂下丈夫和孩子不管了?”
  “……离婚是我提出来的,跟她没关系。”
  “哦?”李高成不禁又是一惊。
  “没法子的事,后来我也看出来了,有些女人,是不会跟着你受苦的。刚没了工作,也是到处找活干,干营业员嫌累,干推销员嫌苦,摆个摊嫌丢人,闹个饭店小卖部什么的又没本钱……其实也怨不得人家,哪个女人愿意找个一辈子受苦的男人?男人没本事没出息了,女人还能去做啥……后来就去泡歌厅,干三陪,再后来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才提出了离婚。在我们公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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