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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里,皇太后与大将军少有的置酒对饮。
王政君一杯下肚,笑声刺耳:“大兄,那日你是没瞧见那张氏小儿的嚣张样,不但当面威胁我,要对六郎中子下手而绝其嗣,更放出狂言,量我无法驱遂其至边荒。呵呵呵呵,现在如何?真想看看,张氏小儿在接诏时脸上的表情何等模样……哈哈哈哈!”
王凤感叹:“若六郎还活着,看到这情形,非开怀大醉一番不可。”
王政君笑容一敛,凤目含霜:“大兄,六郎之仇不能不报!”
王凤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点头,仰脖一饮而尽。
王政君只是单纯的想着报兄弟之仇,而王凤则想得更多。张放、王商,是反对阵营里的两个标杆人物,一旦打倒就必须往死了踩。所谓趁他病要他命,没有宥恕的可能。否则以此人的年纪、才能、家世,谁敢保证日后不会复起?张放既是政敌,也是仇人,二者具其一就足令他全力打击,二者皆具,则是不死不休之局。
王凤断然道:“张放一出长安,这辈子就别想再回来!”
王政君顿时来了精神:“大兄,计将安出?”
“需借重太后之力。”
“要我做什么?大兄但请直言。只要能叫张氏小儿死在外头,就算与皇帝翻脸也无妨。”
王凤眼神阴冷,猛地掷杯于地,击案吐出两个字:“矫诏!”
……
“公子,这是最后一份清单。”韩重将一本账簿交到张放手上。
案上、左右,堆满各种账簿,一叠叠摞得高高,有些散落掉地。处在账簿包围圈中的张放丝毫没有外界猜想的那样沮丧颓唐,反而神采飞扬而且还是一夜未眠之后。
张放接过最后一本账簿,看了一眼满脸疲惫的韩重:“幺郎,你也熬了一夜,去休息吧。”
韩重摇头:“公子也熬了一夜,不也没休息么?而且彪解、羽希也各有任务,无法护卫,我更不能擅离职守。”
张放没有再劝,低头继续审查账簿。
外人印象里,富平侯数代积累,家资巨万,一度是长安首富。能在长安这等权贵富豪云集之地称首富,可想而知其财富之惊人。然而如果他们能看到这些账簿清单,只怕会惊掉下巴。
富平侯的资产,确切的说,在长安的资产,已经到了破产边缘。
无论怎样的首富,把本属于国家行为的移民承揽到自己身上,在六、七年时间里,先后移民近五万人,行程数万里,安置移民总数近八万人,不破产算是底子殷实,经营有方了。
虽然朝廷也有补贴,但补贴终究是有限,多数以开放盐铁的方式补偿,这些补偿已经转化为摘星城的军队装备。一支数千人(明面是三百)的军队装备开支维护经费有多大?想想就知道。
张放在长安所有的店铺、作坊、酒楼等等基本上都已经通过各种手段抵押出去,抵押人数涉及面之广,几乎占了半个朝廷。年底如果他还不能还款,他在长安的九成产业都会变更主人。目前唯一还全权掌控在手里的,只有瓷器与茶叶两项而已。而正是这两项的巨利,勉强支起若大一个侯府的日常运转。
也就是说,张放这位富平侯,在长安就是个空壳子。他的资产、财富、人口、技术,全部转移到了域外摘星城。这个资源转移过程持续了六、七年,大部分是通过移民消耗,少部分是以通商的方式,派出一支支由侯府家仆组成的商队西出阳关,最终大多有去无回或多去少回。
整个转移过程光明正大,朝廷更给予了支持,即使是视其为眼中钉、挖空心思挑毛病的王氏一党,也没能看出什么不妥来任他们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堂堂朝廷重臣,世代公卿,居然早早就有计划舍弃长安繁华,移居西极苦寒之地只有疯子才会这样想、这样干吧!
是的,这个时代的人,哪怕发疯也不会这么做。但张放不一样,他来自后世,他没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观念。更不会自大的认为中原就是天下之中,他胸怀的是世界,而不止天下。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也该到摆脱一切束缚,打出属于自己一片天地的时候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最后一日】()
阳朔元年四月初六。
一大早,老家令张敬臣就接到家主的近卫韩重通知,家主有召。
与十年前相比,年过六旬的老家令已两鬓斑白,背都有些佝偻了。一路走来,无论男仆女婢,见者无不恭敬施礼——当了整整二十年的家令,张敬臣在富平侯府的威信,仅在家主与主母之下。
从张敬臣所住的宅子到家主所在的东园,不过二、三百步,张敬臣一路行来,心里默数,总共只遇到两拨男仆,一拨婢女,不过六人而已。这一刻,老家令只有唏嘘。
曾几何时,侯府十步一队巡卫,百步一群奴仆,鼎盛时期,阖府奴婢超过三千人……而今还剩多少呢?身为家令(大管家),张敬臣对阖府人数再清楚不过——三百二十七人。
若大一个侯府,就只剩三百二十七人。人都到哪去了?有的随商队远行到西极封国;有的被调往北地张氏坞壁;有的被派到西域乌垒城、乌孙赤谷城,为迁徙的流民做各种辅助工作……人一天天少,但家道一天天兴旺也好啊,可是看现在……
张敬臣只想到凤栖原老主人的墓前大哭一场。
张敬臣此刻想哭,然而当他看到家主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笑脸。
“王大将军病了。”张放晃了晃手里刚传来的消息,满面笑容。
张敬臣怔了怔,呃,确实算是个好消息。只是那位大将军积威久矣,哪怕在背后议论,张敬臣也是不敢,只有唯唯而应。
这时张敬臣注意到一个奇怪的情况——家主正在两名婢女的伺候下戴上冕冠、穿上曲裾深衣。这可是正式礼服啊,今日是什么大日子,抑或有什么大事么?
张放只看一眼老家令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确实有大事。等会丞相司直要来送达任命文告与鱼符,符节令也要来收印绶,当以冕服相迎。”
老家令一听,当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穿戴停当,张放示意老家令近前,收敛笑容,正色道:“我离开长安后,你要在三日之内,把所有僮仆遣散。这府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掉吧,权充遣散费了。”
老家令大惊失色:“家主,这、这如何使得……”
张放打断道:“相信我,这个宅邸很快就会被朝廷收回。早早变卖,还能榨取一些剩余价值。晚了的话,只有便宜他人了。”
老家令又惊又怒:“家主已被夺职,黜出长安了,他们……他们还不肯罢休么?”
张放无言,眼神温润,静静望着老家令。
老家令犹不死心,挣扎道:“要不,再向天子求恳一番?”
张放神色淡然,不置可否。
老家令怆然伏地大恸,老泪纵横。
良久,才听到家主平静的声音:“此间事了,你也尽快离开吧,长安不宜久留。”
老家令哽咽顿首而应,慢慢转身,背影苍凉。
闭门足足半月的富平侯府中门大开,衣冠楚楚的富平侯张放立于府前,将刚从宫署赶来的丞相司直何武及符节令迎进府中。
何武倒也罢了,丞相司直好歹是二千石,而符节令不过是少府下属的一个从官,秩六百石,与张放这样的列侯相比,天差地远,别说中门,平日里连侧门都不一定能进得了。但今日不同,符节令是代天子行使职权,收缴张放的光禄勋印绶,纳府封存,直到下一任光禄勋上任。
而丞相司直何武则将敦煌郡守的任命文书及鱼符送交张放,从接到这封任命书开始,张放离京的日子就进入了倒计时。
这将是张放在长安呆的最后一日。
……
“看来富平侯还真有长居敦煌之意啊!”赵临望着手里盖着鲜红的富平侯大印的合约,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得快找不着北了。
前日赵临从一位牙人(中介)那里听到,富平侯有意转让张氏茶叶铺,顿时留上心。张氏茶叶铺是长安唯一定点制作、供应、销售茶叶的店铺,整个长安没有第二家。
饮茶之风席卷宫廷内外时,许多权贵也削尖脑袋想尽办法从全国各地弄茶树。但是在炒茶秘密被严格控制的情况下,空有茶树的长安权贵最终还是一无所得。因此,想方设法弄清茶叶的机密或购买配方就成为不二选择。然而半年下来,还没有哪一家得逞。现在突然听到富平侯有意转让,那还了得!这不等于把金娃娃送上门么?
赵临立即与牙人搭上线,然后得以引见。原本赵临还有点半信半疑,不过等看到张氏茶叶铺主事陪同的年轻人拿出的合约时,顿时吃下一颗定心丸。这年轻人他认识,富平侯的近卫,叫羽希,而合约也盖有富平侯的钤印。
人不假,约亦真,货真价实,只是那价格看得赵临直咋舌。
辞别羽希,赵临回到宅第,失眠了整整一夜,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干!既然是金娃娃,当然要有金娃娃的价格。把身家押上去,只要抱回这个金娃娃,还愁日后不发?别的不说,光是皇宫特供,就能赚回身家了。
赵临封侯之前,就是阳阿公主的家令,对宫中之事颇有耳闻,对特供茶的巨额利润也是门清,知道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同样,也因为身居家令多年,赵临通过各种手段及灰色收入,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最近喜封侯,又受了不少贺礼及关照,算得上是位小土豪了。正因如此,赵临才有底气做这笔交易。
店铺顺利交割,再到京兆尹署报备、签押。赵临乐癫癫捏着“秘方”,四下招人,准备大干一番了。
黄昏时分,羽希押着满满三车财货回到侯府,向主人禀报。
“赤金百镒、珍珠三斛,各色玉器二十七件,戚帛十三匹……”张放边念边笑,“很好,我已经能够想象,数日之后赵家令癫狂的模样了。”
张放的茶叶铺转手是真,合约也是真,但却是一女数嫁,京兆尹那边专管报备签押的佐吏已被买通。赵临是第三“夫”,前面两“夫”分别是平阿侯王谭、曲阳侯王根。而且所谓“秘方”也是假的,等这帮人发现真相时,呵呵,欢迎来追哥。
“继续,再多转手几家。记住,只收钱帛珠宝,房屋、田地、牛马一概不要。”张放略有小小遗憾,王氏的打击还是比预计快了点,还有部分资产没能完全转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能止损多少算多少吧。
“走吧,也该去探视一下生病的大将军了。”张放闲闲道,“莫让人在背后说我张放器量狭小,囿于政争,连基本的做人都不懂。”
第四百一十七章 【面 怼 面】()
王凤是真的病了,按历史,他的寿元本就只剩两年,有点先兆毛病是很自然的事。
大将军卧病,看望探视的官员权贵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门庭若市,绵延街巷。
张放的马车刚到巷口就被堵住前进不得,掀帘一看,好家伙,这阵势,堪比后世限购令颁布前夜的火爆场景啊。
韩重挤出一身臭汗,才把帖子递上去。还好,只等了一会,就见大将军府家令王安匆匆出来,四下张望:“富平侯在何处?家主有请。”
后来而居上,很容易就会引得挤在府门外排队等大半天的拜望者不满,不过在听到“富平侯”三字,乱哄哄的场面为之一静。短短数息后,哄闹声依旧,不过刚兴起的不满尽皆消散。
富平侯已经够倒霉了,又将被打发到边境守关,没必要计较了吧。
张放并不是头一回来大将军府,不过说实在的他来的次数也不算多,尤其最近几年,几乎都没来过。依稀记得上回王安也是带他走这条路径,路径的尽头,就是王凤的雅室。
张放没猜错,在一间四壁素白,只有烛台明灯,左右两扇巨大石屏风的雅室,他看到了王凤。
王凤稳稳坐在短案后,衣冠整齐,系着白色抹额,面有病容,脸颊也有些消瘦,眼睛依然迥迥有神,不怒自威,威严不减。
张放微欠身:“大将军贵体抱恙,理应多卧榻安歇,却为放之故抱病接见,放着实惭愧。”
王凤示意张放坐下,捋须呵呵笑道:“老夫也知府门外挤爆了,那等趋炎附势之辈,如何值得老夫抱病接见?富平侯只是老夫的第三拨尊客而已,谈不上劳累。嗯,前两拨分别是陛下与皇太后。”
“大将军乃国之柱石,陛下不可一日无君啊。”张放坐下,满面关切,“大将军贵体无事吧?医侍如何说?”
“残躯老朽,偶感风寒便觉不支。”王凤以袖掩口,轻咳数声,摇摇头,“唉!老了,不中用喽!”
张放嘴里连道大将军言重,目光飞快左右一闪——雅室里只有自己与王凤,但他总有被第三者甚至第四、五者窥视的感觉。张放相信自己的直觉,更坚信自己的判断。当此双方剑拔弩张、刺刀见红之际,王凤再怎么大度,也不可能只身一人接见自己,难道他不怕成为第二个王立?这样的险他绝不敢冒。
那么,这雅室若有人,会藏身何处呢?
烛台光影摇曳,张放目光闪动,落在左右两扇屏风。
张放神色有异,焉能瞒过王凤老辣的眼睛?王大将军神情淡然,袖子后面的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诡笑:慢慢猜吧,心惊胆颤吧,这感觉最有趣不过。
“富平侯,这两扇白玉屏风如何?”
两扇屏风,左边刻的是猛虎下山图,右边则是厚重浓墨的隶书《陋室铭》。
《陋室铭》经刘向抄录之后,不但录入其所编之图册中,更书之悬于宅第雅室之内。往来公卿看到,无不大加赞赏,逐渐传开。王凤显然也附庸风雅了一把。
张放摸摸下巴,摇头:“不妥。”
王凤威棱棱的眼角一吊:“嗯,有何不妥?愿闻高见。”
张放毫不介意王凤话里的威慑之意,自顾道:“左边的猛虎,便如大将军一般,威猛神气,但右边的《陋室铭》却又算怎么回事?一声虎啸而天下闻,才是大将军本色,与这陋室隐士完全不搭边啊。知者都道大将军是胸怀天下,志在山林;不知者只当大将军附庸风雅,坐揽权势而故示隐士之态。两个字——虚伪!”
当面打脸,莫过于此。
白玉屏风似乎有轻微震动,王凤端起了茶杯,却没有落下,自然也没有左右刀斧手齐出的戏码。
一杯饮尽,王凤面色恢复正常,淡淡道:“富平侯即将出长安,为国御边,有所怨气也属正常……”
“不,大将军错了。”张放笑吟吟道,“如果我说,敦煌太守正合我意,大将军相信么?”
王凤注茶水的手一顿,眼睛眯起:“难不成,你是故意……”
“正是。”张放懒懒倚着食案,歪着头斜睨王凤,“你我斗了好些年,往来交手好几回合了,难道大将军会认为我是如此意气用事之人么?”
讲真,王凤也曾怀疑过张放的用意,还让手下智囊团做过分析。但分析来分析去,无论怎么看张放这一出,都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最终得出一致结论——富平侯终究年轻浮躁,骤失圣眷,难免意气用事,行差踏错。
然而,现在张放却说是有意为之?!究竟是真是假,还是故弄玄虚?
也不怪王凤,哪怕智慧如杜钦者,也不会想到堂堂富平侯、大汉一等贵戚,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