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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记错,这是她被转押的第三处地点。前两处分别是牛车与且兰城里的一处民居。
宜主从光线的明灭,大致推断出自己已被抓五到七日,这段时间以来,只有一个年轻人审讯过她。这年轻人她见过,当初破门而入的两个凶徒之一。年轻人自称弓藏,也不知是否真名。他没有动用任何刑具,反而和颜悦色询问她的姓名、身份、来历。
宜主牢记主人交待,编了个假名、假身份。反正,你爱信不信。不过她也没全说假话,至少有一点是大实话——她就是富平侯的婢女,而不是对方猜测的妾室。
弓藏离开了,看不出他是否相信自己的一番真假参半的说辞。但宜主那阅人多矣的眼睛却看出了别的东西——这个年轻人的眼里,充满着强烈的占有欲。这样的目光,她在公主府时见过太多……
记忆以来,这是第二次被掳了。上一次,破门而入,拯救她于危难的,是他。这一次,她依然充满信心,他一定能再次拯救自己。
相比起来,宜主眼下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小辛。
可怜的宜主,由于她早早就被弓藏掳进牛车,迅速转移,并没有看到后来的一幕。她只记得当她被弓藏一掌切晕时,最后看到的情形,是小辛被打得破窗而飞……因此一直以为小辛也同样被掳,至于为什么不跟自己关押在一起,也很好理解——小辛受了伤,需要救治,如此环境,明显不适宜伤者居住。
小辛受伤,她是亲眼见到的,对此并无怀疑。她屡屡向弓藏、向看押的妇人追问小辛何在?但没人回答她。
第六天或是第八天早晨,连绵多日的雨终于停了。
宜主摸到门边,淡淡的光线穿过门缝,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一道道光印——她不是想打什么主意,纯粹是在黑暗太久,本能向往光明。
蓦然门外黑影闪动,宜主本能向后连退数步。一阵落锁声传来,两扇厚门吱呀推开,一个背光的人影负手立于门前。
宜主下意识用手背遮住眼睛,透过手指缝望去,隐约认出,就是那个叫弓藏的家伙。
“是你!小辛呢?你们把她怎样了?她的伤好没有?”
弓藏淡淡道:“你想见小辛?”
“对,我要见她!”
“那好,随我来。”
第三百六十四章 设 局()
山巅,崖边,风势凛冽,挟着雨后的潮气与深秋的寒凛。草叶被寒风吹得簌簌颤抖,便如此刻的宜主。
宜主身上穿着夹袄,并不冷,而且她生长于西北,天性耐寒,深秋的西南些许寒意,绝不会令她瑟瑟发抖让她发抖的,是脚下一股长长的山藤。
山藤是用三根拇指粗的树藤拧成麻花状,一头缠绕在合抱大树干上,一头则延伸到悬崖边。山藤绷直,不时轻微抖动,似乎崖下尽头悬吊着什么重物。西南深山里这种老树藤质地坚韧,尤其是吸饱水的情况下,一根就足以悬吊一个壮汉,三根拧成一股绳,足以吊起一头大牯牛。
弓藏负手立于崖边,远眺云雾渺渺间的群峰,仿佛观望风景,酝酿情绪,下一刻出口成诗一般。
侬西则向两个壮妇一摆头,二壮妇左右架起纤弱的宜主,生生推到悬崖边。
宜主下意识低头一看,猛然发出一声尖叫,旋即飞快捂住嘴,美目瞪大到极致,崖下情形完全把她吓坏了。
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被被捆绑着的女人,倒吊在悬崖边。她的全身重量,仅靠绑在双足踝的藤绳维系。即使藤绳看上去非常牢固,但一个大活人倒悬在崖下,随着呼啸的山风摇晃。这情形,谁看谁的头皮都发麻。
女子嘴巴被堵,又是倒仰着,面目不辩,但看那身熟悉的服饰,还有中原女子的特有发型,不是小辛还会是谁?
“小辛”宜主凄厉的叫声,远远滚荡开去,在群山间回响。
“为何要这样?请……请放她上来……”宜主冲着弓藏的背影大喊,青丝在风中凌乱,泪随风洒,别样凄美。
弓藏慢慢走过来,盯住宜主:“我很想帮你,但是,你也要帮我帮我说服他!”他用手向侬西一指,“他不相信你说的话,你要把实话告诉他。只要你说了实话,今日没有人会死。明白吗?”
“我……我说的是实话啊!”
侬西一言不发,再一摆头。
一个精壮的汉子,抡起一把锋利的砍刀,狠狠劈在藤绳上。
碎屑纷飞,藤绳剧烈晃动,山崖下传来微弱的唔唔声……
“不!不要!”宜主泪水滂沱,奋力挣扎,想扑过去阻止劈砍,两个壮妇差点都控制不住。
“你想救她,只有一个方法。”弓藏大声道,“说实话!”
“我……我……”宜主想说我说的是实话,但连自己都没底气说出这句话。
啪一声异响,听在耳里分外惊心动魄,却是一根藤条被斫断了。
“不!别砍了!”宜主尖叫着,“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说完这句话,整个人无力软倒。
侬西抬手,壮汉停手。
侬西面无表情,盯住宜主:“若我听到一句不实,我就会下令砍断一根绳索;若有两句不实……后果自负!”
这简直就是逼着宜主赌,用一条性命来赌,赌她不吐真言。宜主敢赌么?
弓藏挥挥手,两个壮妇松开宜主,任由她无力坐地。
宜主抬袖抹去泪水,吸了口气:“先把她拉上来,你想知道什么我说便是。”
弓藏慢慢蹲下,凝视着这张梨花带雨,令人怦然心动的面庞,目光有一刹那痴迷,旋即定定神,轻咳一声道:“我只问几个问题,很简单,回答完,那位老兄满意,就把她拉上来。我们问答快些,让她少受点苦,好吗?”
宜主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
“你真名叫什么?”
“我……我叫赵宜主。”
“赵宜主……赵宜主……”弓藏喃喃念着,露出思索之色,似乎在哪里听过的样子,“你、你并不是富平侯府家生子,在侍奉富平侯之前,你在何处?”
“我在阳阿公主府,我是公主的家姬。”
“阳阿公主!赵宜主!”弓藏突然大叫一声,“我知道你是谁了!你还有个妹妹,对不对?”
宜主吃惊的瞪大眼睛,万万料不到,在这数千里之遥,居然也有人识得自己……不过,想想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她在阳阿公主府十年,舞姬七年,不知为多少批客人献过舞,或许这弓藏就是其中之一。
弓藏搓了搓手指,似乎在冷笑,说了一句宜主听不懂的话:“难怪,你与他,还真是有缘啊……”
“这就说得通了。张放出使近万里,谁都不带,却只带你……”弓藏笑容很是古怪,接着问道,“你一路侍奉,可听到张放说过如何应对夜郎之局?”
“没有……”
“嗯!”
“真的,没有。”宜主惶急道,“主人从不对我这样的小婢说大事。我说的是实话……”
“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是这样的人。”弓藏慢慢站起,向侬西点头示意。
这回轮到侬西吃惊了:“这就完了?你就问了个名……”
弓藏淡淡道:“我想知道的,都已知道。”向两个壮妇摆摆手。
宜主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她最害怕的事没发生,这人没有逼问她是怎么从阳阿公主府出逃的。此事事关主人安危,如果真被问及,她都不知道能否隐瞒得了。这个叫弓藏的家伙太可怕了,他似乎也有主人那种洞悉人心的能力,想在他眼皮子下隐瞒,几乎不可能。
两个壮妇架起宜主往山下走。宜主不时回头,但见几个壮汉奋力拉拽山藤,小辛的足、腿、腰一点点露出来……当整个人被拉上山崖时,宜主的目光也正被山石隔断……
松绑的小辛,自行掏出嘴里的布,撩去覆面乱发如果此时宜主还在场,怕是要目瞪口呆,因为眼前这女子根本不是小辛,而是一个与小辛形貌有四五分相似的中原女子。若此女站在宜主面前,很容易就辨出真伪,然而在以布堵嘴,面部变形,加上倒吊着难辨面目,又是极度惊惶的情况下,根本没法认出来。
是的,宜主被骗了。如此信息极度不对称,她没法不被骗。
弓藏的诡计,根本无法破解。
侬西走过来,嘴里咕哝着:“费老大劲演这一出,你就只问两句话?”
弓藏笑笑:“其实只需问一句就行。”
“就是那小娘的姓名?”
“就是她的真实姓名。”
“那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这个女子,对我们这位富平侯很重要。他在十三岁时,就曾因为这对姊妹,与一位权势人物冲突,不得已离开长安,流浪好几年才返回。他从一个浪荡子变成如今大汉国士,一切因由,便源自这个女子。你说对他有多重要?”
侬西眼睛亮起来:“既然这么重要,那我们……”
弓藏阴阴一笑:“那我们就可以用她来交换一些东西。”
“你又想到什么好主意?”
“我的主意就是,你可以大摇大摆去拜会富平侯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自投罗网()
牂牁这样的边陲小郡,民风彪悍,治安一向不太好。?加上前段时间夜郎之乱,半个郡都陷入混乱,死人是常有的事,更不用说失踪了。
因此,宜主、小辛所居的民居生破门袭击事件,在且兰佐吏看来,不过又是一桩无头案。草草勘验一番,交档入寺,挂起来便了,指望他们破案缉凶,估计得等到西汉灭亡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没人把这桩案子与眼下牂牁最高级别人物联系起来,否则那效率可就大不一样了。
张放当然不会指望这些佐吏,他只能动用自己心腹力量来查。
在宜主失踪七日之后,卓碧海一身泥泞,匆匆步入太守府西院精舍。
张放放下手里的籍册,点头致意:“先生辛苦了,查得如何?”
卓碧海摇摇头。
张放抚颌不语。由于宜主身份敏感,他无法大张旗鼓派期门郎及牂牁佐吏、丁役四出搜寻。只能靠自己有限的扈从人手做一些有针对性的搜索,有一个算一个,连卓碧海也被他请来帮忙。
事实上他也知道,这样漫无目的地搜寻,不会有什么结果。宜主被掳,不用说,必定是冲自己来的。如果是夜郎人所掳还好,对方必定会向自己提要求。若是长安方面来人,那就麻烦了。
所以眼下张放所能做的,只有从出牂牁的水6两条道上设卡的哨官那里获取消息,查询有无可疑人等。这两个哨卡是陈立上任后设立的,目的是阻止夷人出牂牁东去或北上,刺探从荆州那边运输过来的粮秣及兵甲情况。如果是长安方向来人,多半跑不了。最怕就是对方不往东而往西,取道巴蜀。牂牁西南部是夜郎的属地,牂牁太守的手伸不到此处……
眼下的局面,是棋失先手,步步被动,除了等只能等——如果是夜郎人,就等他们来提条件;如果是长安人,他也做了安排,就等对方进长安时,再见机行事。
这时韩重进来禀报:“公子,有个夷人求见。”
这段时间6续有赶到的各邑长帅前来拜会,张放也不以为意,随口问:“投了木刺么?”
西南边陲,先进文化传播度慢,中原已经普及到县一级的纸张办公,在牂牁却仍然使用竹木简。各邑长帅前来拜会时,投递的名刺非竹即木,故称“木刺”。
韩重摇头,脸色有些古怪,手里亮出一物:“他给我这个,说公子看了自会明白。”
张放抬眼望去,脸色微变:“拿过来。”
韩重恭敬呈上,心里却嘀咕:“这月牙玉怎么看都象是女子随身之物,该不会是这夷人家的闺女跟公子……”
这是一枚指节大小的月牙形白玉,用红绳串结,玉质倒是上佳的羊脂玉,只是太小,谈上不贵重。从形状上看,应是女子的挂饰。
张放很熟悉这件挂饰,他坐在车里都看了好几个月,熟得不能再熟——这是挂在宜主脖颈上的玉坠。
好极了,正愁找不到人呢,这就送上门来了。
张放五指一合:“那夷人在哪里?”
“府外候着。”
“带他进来。”张放使了个眼色。
韩重一愣,手按刀柄,神色肃然,转身飞快奔出。
卓碧海见这主仆神情有异,正要动问。张放将玉坠向他亮了亮:“这是失踪婢女身上之物。”
卓碧海顿时明白过来,立即取过紫英竹,横于膝上,向张放点头示意无碍。
当韩重带那夷人踏入堂上时,卓碧海一下跳起来,横身挡在张放身前,竹杖戟指,须俱张:“是你!打伤小辛娘子的就是他!”
韩重头皮都炸了,自己居然把一头凶兽领进来。猛然转身、拔刀,横架在夷人脖颈上。
来人夷然不惧,伸出鸡爪似地手指敲了敲刀身,冲韩重呲了呲牙:“小家伙,抓稳喽,要是不小心割破了哪里,你家主人要问话,我也没法回答了。”
张放抬抬手:“幺郎,收刀,人家敢只身登门,我们岂可失了礼数?”
夷人出难听的嘎嘎怪笑:“富平侯就是富平侯,有气度,有雅量,比上回那个也姓张的使者强多了。”
韩重盯着刀锋下夷人瘦棱棱脖子那凸出的青筋(血管),真有一种划拉开的冲动。然而,他只能克制,默默收刀,移到夷人的侧后,刀未入鞘,死死盯住,但有异动就是一刀。
夷人目光转到一旁的卓碧海身上,眯着眼:“你很厉害,这笔账我记下了,很快就会讨还。”
卓碧海淡淡道:“卓某在此恭候,随时奉陪。”
夷人伸指虚点他几下,不再理会。转向张放,大刺刺拱手算是行礼:“夜郎侬西,见过汉使。”
张放摊开手掌,显出月牙吊坠:“此物主人在你手里?”
侬西昂环臂,傲然道:“正是。”
“为何要掳我侍女?”
“汉使又为何要来牂牁?”
“如果你们夜郎人安份些,我就不必来了。”
“山野蛮夷,从不知什么叫安份。”
一个严厉斥责,一个不甘示弱,这样的谈话根本没法继续。
“既然如此,不必废话,本侯给你两个选择。”张放神情冷漠,冲侬西比出个“二”字,“一、把人完好无损交还。自你而下,所以参与此事的人,自断一臂谢罪。二、不交人,不断臂,等着断头。你选哪个?”
随着张放的措辞越来越严厉,韩重的刀也慢慢举起,大有一言不合,随时劈杀的架势。
侬西嗤之以鼻:“当我傻啊?富平侯你可要搞清楚,我今日来可不是活得不耐烦,送上门给你断臂断头的,而是要你答应三个条件。全做到了,人绝对完好无损送还——放心,你的美婢,我们好吃好喝侍候着,一根头丝都没碰掉。”
“三个条件?你还想提条件?”张放眼里充满讥诮。
“对,第一……”
“我不想听什么条件,也不会答应任何条件。”张放根本不听侬西废话,断然拒绝,“你自投罗网,自身都难保,没有资格向我提什么狗屁条件!”
“富平侯,你可要想明白了!”侬西厉声喝道,“我若不能回去,她便不能回来。”
张放淡然摇头:“错!你回不去,她才能回来。”
侬西瞳孔收缩,色厉内茬:“你真不顾她的性命?”
张放根本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