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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原心道:“府试不许抢座位了吗。”便从考篮里拿起考卷就着龙门的灯笼一看——
“震堂南号庚申甲座”。
绍兴府试考棚呈八卦状排列,共有八堂,每堂可容四百人,分东西南北四个区号,张原找到震堂南号,又在一排排的长条桌上找到庚申座,因为南号有一百座,已超过六十甲子数,所以每个座号又分甲乙,那乙座已经有人,是个须发斑白的老儒童,见张原来,客气地拱拱手,还往边上稍微挪了挪。
张原在长条凳上坐下,听到“嘎吱”一响,这些桌凳都是工吏置办的,少不得要偷工减料,板子薄、做工糙,而且每排的桌子、凳子全部以竹条钉在一起,想要挪开一些都不行,一个人动,全排桌凳都动,这府试的考场还不如山阴县试。
偌大的可容四百人的震堂考棚只一前一后各悬着一盏灯笼,那些披头散发的考生陆续进场,昏暗中真如鬼影幢幢,好在天色已渐渐放明,等考生基本到齐后,天也就大亮了,有差役将那灯笼提走。
考生拥挤,座位狭窄,每个人面前的桌子只能分到两尺这么一截,刚好放个砚台和考卷,张原是既来之则安之,闭目养神,静候龙门关闭。
过了大约一刻时,听得“叮叮”的磬响,龙门关闭落锁了,震堂考棚霎时安静下来,一个个都在屏息凝神,等着府尊大人出题。
又过了一刻时,有书吏进入震堂考棚,后面跟着一个差役,差役举着题牌,满场考生纷纷站起来伸头延颈争着看题,嚷道:“第一题是‘赵孟之所’——”
张原眼力不佳,隔得远也看不清题牌,听到‘赵孟之所’这题目,心道:“这是孟子里的句子,算是截下题,原句是‘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意思是身外之贵,得而不喜,失而不忧——”
张原正思索这“赵孟之所”,听得邻座儒童又报道:“第二题是‘君子喻于义’。”
张原一听,大为惊喜,这正是王婴姿当日拟作的那个题目,“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出于论语,哈哈,拟题抄袭是这么容易的吗,科考只对夹带、代考、事先泄漏考题这些作弊行为有惩治的规定,对拟题是毫无办法的——
监考书吏又大声念诵了这两道四书题,问众儒童听清题目没有?众儒童纷纷道“听清了”,却有一个考生嚷道:“‘君子喻于义’也就罢了,‘赵孟之所’这题太难,比前两场难,这不公平。”
绍兴府试因为考生太多,没法同场考试,只有分开考,而分开考就不能用同样的考题,而题目不同的话又容易被指责出题不公,震堂中的其他考生听这个考生这么一喊,也纷纷鼓噪说出题不公——
监考书吏喝道:“三场考试都是四书题,也都是截下题,有什么不公?谁说不公的就站出来,我带他去见府尊大人,让府尊大人给他另出题——谁,站出来!”
自然没人敢站出来,谁站出来谁倒霉,肯定取消考试资格叉出考场。
一时间磨墨声、展卷声,还有小声的抱怨声,考试顺利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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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砚底金箔纸()
红丝砚、牛舌墨,一边磨墨一边思索,那篇“君子喻于义”张原是决定抄婴姿师妹的了,张原不是那种方正不阿的人,他懂得的取巧,不损人,可利己,何乐而不为,现在只需琢磨那篇“赵孟之所”就可以了,作为首艺的“赵孟之所”当然更重要,他要集中精力把这篇制艺作得才情纵横、无可挑剔——
县试案首不见得能补生员,但府试案首必补生员无疑,大明朝两百年来府试案首数千,除了期间死亡或者犯法,就没有不能补生员的,而且这府试案首的名声与一般通过府试的童生那是大不一样的,过两个月就会有苏州拂水山房社的范文若和青浦社的杨石香来山阴拜访张原,请张原选评八股文,那么张原是否府试案首就显得很重要了,山阴县试案首和绍兴府试案首,这印在选本扉页上,绝对比举人、甚至一般三甲进士的选本更有销量,而张原有了名声才更方便交友结社,所以他必须争取这府试案首,所以这篇“赵孟之所”他必须竭尽所能作得最好——
旭日初升,考棚亮堂堂的,绝大多数考生都在起草稿,有的写几个字就咬笔杆苦思,有的东瞄西瞅想要寻求启发,有的与邻座眉目传情或悄声低语,只要不是挟带抄袭,一般监场的书吏也不会管得太严,最多呵斥几句“不许交头接耳”云云。
张原没急着落笔,他作文也没有打草稿的习惯,从来都是腹稿,他两肘支桌,手掌撑着额头,在心中那张考卷上开始破题、承题
张原邻座的那个须发斑白的老生童也象张原一般不动笔,眼睛却是看来看去,看到监场书吏绕到后场去了,他便一手拿起那块厚重的砚台,一手在砚底一摸,金光灿然,掌中多了一张比巴掌略小的金箔纸,金箔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金箔纸虽小,但以这样的蝇头小楷正反两面书写,一篇三四百字的八股文差不多也能写完——
这白发老儒童有些老花眼,金箔纸不能拿到近前看,伸着手放在胯下,人使劲坐直,脖子使劲伸长,好让眼睛离那金箔纸远一些,看两眼,便将这张金箔纸塞到鞋中袜底,又去砚底一摸,又是一张金箔纸,也是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看两眼,又塞到鞋中——
这老儒童右边是张原,左边是一个青年书生,那青年书生很快发现这老儒童在作弊,轻轻“咦”了一声,这老儒童立即向这书生拱手作揖,又指指自己花白的头发,意示请青年书生怜悯,莫要揭发。
那青年书生摇摇头,微侧着身,不看老儒童这边,自顾起草稿。
老儒童也不知道准备了多少张金箔纸,变魔术般一张又一张从砚底摸出,看两眼,想必题目不对,就又垫到鞋中去,监考书吏转到前面来时他就老老实实不动弹,一转过去他就又揭一张看两眼塞中鞋中去,等张原发现时,这老儒童鞋底至少塞进三、四十张金箔纸了,却还没找到对题的八股文——
见张原看过来,这老儒童赶紧点头陪笑作揖,张原笑了笑,继续捧头思索“赵孟之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身边的老儒童不再揭砚底,奋笔疾书起来,想必是找到对题的八股文了,只是这上了年纪的人也是可怜,作弊也笨拙,眼神不利,记性又不好,看一眼只能记两、三个字,一篇八股文要抄下来要看一百多眼,这样频繁的举动不被监场胥吏发现那也真是没天理了——
脚步声骤起,监场书吏出现在长条桌左侧过道上,指着这老儒童道:“你出来!”
这老儒童顿时面无人色,却又假作镇定道:“何事?”一面迅速将手里的金箔纸弃在地上,用脚踏住慢慢地使劲碾——
书吏喝道:“你金光闪闪的当我们都是瞎子吗,鞋底、砚底藏了不少吧,出来,见府尊去。”
这老儒童起身连连作揖道:“是老朽一时糊涂,老朽绝不再犯,绝不再犯,请差官饶过老朽这一回——”
这书吏冷笑道:“这样的挟带抄袭都能放过的话,那其他考生不要闹翻了天,还要监考作什么——出来,莫要影响他人作文。”示意这排左侧的几个考生站起来,方便让那老儒童出来。
这老儒童赖在座位上不起来,苦苦哀求,书吏哪肯饶他,与一个差役一起过来揪起这老儒童拖出座位,又有一个差役过来拿起那厚重的砚台,将墨汁泼在地下,翻转来一看,砚底竟还有半寸厚的一叠金箔纸。
书吏将那金箔纸一捻,冷笑道:“金箔纸极薄,这半寸厚的一叠总有三、四百张吧,你可真会抄,也肯下本钱——叉出,见府尊去。”
这老儒童跪地哀求,涕泪俱下道:“老朽今年五十七,考了四十年,只想考个童生啊,诸位官差行行好,饶了老朽这一回吧,让老朽把这两篇八股文作完,老朽感激不尽。”
书吏哪里肯听,命两个差役架起这老儒童往考棚外走去,这老儒童就好比要杀头一般,嘶声地喊,一伸手勾住一根柱子,就牢牢抱住不放,两个差役一个扯一个掰,好不容易扯开,拖到中心大堂去了。
震堂考棚的考生鸦雀无声,这一幕闹剧可悲又可笑,这老生童都快六十岁了,考了四十年连童生都不是,这一辈子算是全荒废在这举业上,到老还要出这么个大丑,在场年少的考生还不觉得悲凉,有那四、五十岁的就兔死狐悲了,一时没心没绪,作文都没了心情。
张原见那老儒童被拖出去后,低头找那张先前被老儒童踩在地上碾的金箔纸,想提醒差役把这张金箔纸也拿走,免得等下再起误会,但左看右看,竟没看到那张金箔纸,不知是粘在老儒童鞋底被带出去了,还是被其他考生悄悄拣去了,这张金箔纸上的八股文不是“赵孟之所”就是“君子喻于义”,那老儒童方才已抄了好一会了,现在很有可能便宜了别人,这是命数啊,什么事都有个气运——
震堂考棚短暂无人监考,考生迅速活跃起来,交头接耳,嗡嗡声一片,等那书吏和差役回来,仿佛一阵狂风刮来,无数大头苍蝇就无影无踪了。
张原被方才那事搅了思路,心里的考卷被搞乱了,吃了两块酥蜜饼,喝了几口水,理了好一会才理顺思路,继续捧头沉思,这是他作文的习惯,这种千字以内的文章他要完完整整打好腹稿再一气呵成写出来——
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差役击磬报时,提醒考生要抓紧作文,天一黑就要缴卷,这府试有人才啊,才是巳牌时分,就有人交卷了,张原这次有了经验,不急着交卷,交卷太早放头牌出场会被吹鼓手送到家去讨赏钱,上回县试就被讨了两回赏钱,倒不是吝啬,只是觉得考一场要报两次喜实在太可笑。
午牌时分,张原将“赵孟之所”这篇八股文从头至尾印在了腹稿上,还在心里检查了一遍,毫无错漏,也没有违禁、犯讳的字眼,这才好整以暇地将几块酥蜜饼都吃了,喝水润喉,看那磨好的墨汁都半干了,便又滴了几滴水下去,用毛笔略一调剂,先在草稿纸上将两篇制艺都写上,这是侯县令提醒他的,上次县试时张原没有起草稿,而科考交卷时是要草稿纸一起交的,草稿纸空白虽不算是违规,但总是异类,科考时还是不要显得太异类为好,有些考官或许会疑心这是抄袭,张原虚心接受,所以这时先起草稿,还故意改动几下,显得很有草稿的样子——
那老儒童被叉走,桌子空敞了不少,尽可以横着肘写字,不用担心被邻座撞到了肘弄污了考卷。
未牌时分,张原将两篇制艺用端端正正的小楷誊写在试卷上,这叫誊真,写好一看,自感这两篇制艺比上次县试时的两篇还要略胜一筹,这是他和婴姿师妹通力合作的结果啊,而且单论墨卷上的这笔字,比两个月前又有了长进,当即揭去试卷上的弥封,起身交卷。
本来是前十名交卷的考生,主考官才会现场阅卷,到未牌这时已有几十人交卷,试卷已不再由考生直接送到中心大堂徐知府那里,改由监考书吏收取,震堂考棚的监考书吏见张原来交卷,便笑着低声道:“张公子直接交到府尊那里去吧,府尊特意叮嘱过的。”
张原微一躬身,将试卷放在考篮中,提了考篮去见绍兴知府徐时进,他不担心徐知府会刁难他,徐知府不是不计后果的愣头青,能有今日地位也是圆滑稳重的,而且他与徐知府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徐知府取中他那也是他的老师,决不至于因姚复的事而愚蠢到要来打压他——
人就怕自己无能,只要你有能力,就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小怨隙、小矛盾也能化解,若是无能,那么往日无怨无仇的人也可能会来踩你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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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骚赋体八股()
绍兴知府徐时进端坐在大堂上,绍兴府学教授和山阴、会稽两县的县学教谕坐在两边,堂下立着几个请求面试的儒童,徐时进出了一个对子让那几个儒童对,见张原进来,便不管那几个儒童了,唤张原近前,问道:“张原,你有口占捷才,本府以为你会第一个交卷,难道这次题目难了?”
张原躬身道:“学生只专心作文,下笔慎重,没想着争第一交卷。”说着将考卷呈上。
徐时进点点头,先看张原的那篇“赵孟之所”,眼光一扫,张原的这笔小楷字还不错,念道:“体所贵而忘所贱,以其徒有人之说者存也——”
这是破题,虽然概括精到,但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徐时进不动声色,待要继续往下念,却听一个儒童插话道:“府尊,学生已经对出——长才屈于短驭。”
徐时进笑道:“长才屈于短驭,对大器贵在晚成,这对还取得。”就在那儒童的考卷上写个“可”字,说道:“取了你罢,你们几个都退下。”
几个儒童退下后,徐时进继续念张原这篇制艺的承题:“夫人贵非贵,不待意计其贱之日也——”转头看了看府学教授和两个县学教谕,这三个学官一齐点头,都觉得这承题流畅简洁。
徐时进又念道:“然能贱之如此矣,故君子不务存乎人之说。今从人欲贵之心而推择之,则并贵不若其独贵,偶贵不若其恒贵;一贵即不可使人更贱,而大远于其初之不贵,然皆期事于虑表,而希功于理绝也。今之世,伐木之歌无闻,天子不求友矣;翘车之招希遣,诸侯不拜师矣。欲求人之所贵于今世乎?意惟卿大夫之强有力者乎?——”
念到这里,徐时进拍案赞道:“妙!”
府尊大人这么一叫妙,府学教授和两个县学教谕更是连赞“妙哉”,那府学教授品点道:“气势雄厚,取之秦汉;畅达明快,得之欧苏——府尊大人果然慧眼识英才。”
府尊和学官们赞赏,张原恭立谦听,心中自然是暗爽,觉得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他这篇八股文之所以写得这么费神,是因为刻意以两汉大赋的富丽铺采来行文,于八股范畴中杂以四六骈文,纵横挥洒,他这样作文绝非冒冒失失变调,而是有针对性的,徐时进是万历二十三年乙未科的进士,张原前些天特意到书铺找出当年乙未科的墨卷,仔细读了徐时进的七篇制艺,发现徐时进的八股文有个特点,就是喜欢四六骈句,制艺带有一种骚赋体,喜欢卖弄词藻,与徐时进为同榜进士的族叔祖张汝霖也说徐时进最喜司马相如那样铺陈华丽的大赋——
王思任曾教导张原,想要顺利通过科考,第一是八股文要作得好,但八股文作得好不见得就一定能得到主考官的赏识,何故?就是因为考官与考生在审美风格上的差异,诗无达诂,八股文虽说有一定的评判标准,但评卷的是人,总会受到其喜好的影响,一个崇尚笔法简洁的考官当然不喜词藻华赡的文章,这很正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