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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渠王坐下,又喝了一杯酒。
芈月也倒了一杯酒,两人默默对饮。
此时,外面传来喧闹之声,声音越来越响。
义渠王听了听,问道:“什么声音?”
芈月平静地道:“是魏冉在解决你的护卫。”
义渠王按刀跃起,看着芈月惊怒交加:“你、原来你――”
芈月凝视着他,平静地道:“我对不起你,你若要杀了我,我也无怨言。”
义渠王拔刀出鞘,刀尖直指芈月咽喉。芈月神情平静,看着他凄然一笑。
芈月的神情没有变,义渠王的手却有些颤抖。半晌,他忽然收刀,摇了摇头道:“我不会伤你的。”说完,便提刀转身疾走出去。
芈月张嘴,失声叫道:“阿骊,不要――”
不要出去,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悲剧发生。
可是,义渠王不会因为她的呼叫,而停下他的脚步。他是草原上的雄鹰,注定不会为任何人的呼喊而改变方向,停下脚步。
义渠王的手触到了门环,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外面的喧闹声,不知何时忽然停了下来,只余一片死寂。
义渠王冷笑一声,用力打开殿门,阳光射入殿中。
无数箭矢亦同时射入,义渠王站在殿门,以刀挡格飞箭,却挡不住如雨的利箭,身体顿时成了箭靶。
芈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义渠王身中数箭,浑身鲜血如泉喷出,终于忍不住厉喝道:“住手,住手”
她冲到门口,看着义渠王中箭倒下,跌在她的怀中。
弩箭的射击顿时停下,有一两支收手不及,亦射到芈月身上,却又跌落在地。
芈月抱住义渠王嘶声叫道:“阿骊,阿骊――”
义渠王微微一笑:“你果然穿了软甲。”
芈月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落在义渠王的脸上,哽咽道:“你可以回来抓我为人质,你为什么要硬闯?”
义渠王笑道:“我怎么会抓女人做人质?更何况,还是我的女人。”
芈月嘶声道:“为什么,既然你宁可死都不愿意伤我,为什么不能够为我退让?”
义渠王凝视着她:“我可以为你而死,却不能只为你而活。”
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生命却已经停止。
芈月崩溃地伏在义渠王的身上痛哭:“阿骊――”
围在外面的众武士俱停下了手,低下了头,不敢再发一言。
白起心中暗叹一声,悄悄地走了出去,其余将士也跟着他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魏冉却站在那里不动。甘泉宫外,咸阳城外,甚至更远处,激战未息,此时此刻,只有义渠王的尸体才能够平息这激战,死更少的人。
而此时,原来那个应该运筹帷幄、发号施令的人已经崩溃,伏在门内痛哭。
她紧紧抱着义渠王的尸体,谁也不敢上前。
魏冉闭了闭眼,一步步走到芈月面前,跪下轻唤:“太后!”
芈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魏冉道:“阿姊,大局为重,得罪了!”
魏冉上前,掰开芈月的手,从芈月怀中抱过义渠王的尸身。
芈月表情茫然,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义渠王腰间玉佩的丝绦,玉佩落地,碎为两半。
芈月坐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魏冉抱起尸体,走了出去。
整个大殿内,只剩下芈月一个人,坐在血泊之中,手执着半块玉佩,似已完全崩溃。
第410章 人独行(1)()
庸芮正与义渠兵激斗,见魏冉率人举着义渠王的尸体出来,令义渠顿时溃不成军。庸芮心头一跳,立刻提剑转身向甘泉殿跑去。
他跑过前殿,便见薜荔等人守在后殿仪门外,满脸惶恐,却是一动不动。
庸芮一惊,问道:“太后呢?”
薜荔一脸忧色,朝他摆摆手,低声道:“方才义渠君死了,太后她、她的样子十分不好,奴婢等不敢进去打扰她。庸大夫,您看怎么办?”
庸芮急道:“我进去看看!”
薜荔大惊:“庸大夫,不可”
庸芮将手中剑交与薜荔,道:“太后要怪罪,就怪罪于我吧!”
他推开薜荔的手,走了进去。
庸芮走过天井,推开半掩着的后殿门,见芈月仍坐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她似乎没有听到推门的声音,也没感觉到室内多了一人。
庸芮疾步上前,扶起芈月,轻声唤道:“太后,太后――”
芈月却似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她坐在地上,已经很久,寒意浸透了她的身子,她依旧毫无察觉。只有当她的身子偎依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时,才本能地打了一个寒战,神情却犹自游离,似已魂不附体,只喃喃道:“好冷――”
庸芮一怔,脱下了外袍,披在芈月的身上,紧紧抱住了她,只觉得怀中的人脆弱得如同一片叶子,毫无温度。
芈月在他的怀中轻颤着,仍喃喃道:“好冷,这里很冷――”
庸芮心头一痛,刹那间,积压了多年的情感,却似洪水决堤,再也无法抑制。这一刻,在他的眼中,她不再是太后。不再是君主,不再是那个叱咤天下的女人。
她是他远远凝望、默默疼惜、心痛心牵的女人。
他一把抱起芈月,抱着她轻轻地走过那宽阔而冰冷的殿堂,走入了尽是软罗绮锦的内室。让她躺到锦褥上,取了一床被子将她裹起来,点燃了铜炉中的火炭,重新回到席上,低声问:“你现在还冷不冷?”
芈月双目仍然毫无焦点。不知看着何处,只喃喃道:“冷,很冷”
庸芮看着芈月,长叹一声,将芈月整个人抱入怀中,低声道:“别怕,有我在,不会冷的”
夕阳斜照,芈月静静地伏在庸芮的怀中,锦被盖在她的身上。内室不大。几处铜炉生火,一会儿便暖了起来。
庸芮紧紧地抱着芈月,他的后背已经冒汗,她的身子仍然是这么冰冷,他在努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慢慢地,她的身子不再冰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发现她的眼睛已经闭上,呼吸也变得平缓起来。
芈月睡着了。
庸芮仍然揽她于怀,一动不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整座甘泉宫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没有人敢在此刻发出一点声音。
一夜过去。
天亮之前,庸芮悄悄起身,走出了甘泉宫内室。
嬴稷坐在外殿。他已经等了一夜了。
庸芮见到嬴稷,沉默着上前行礼。
嬴稷并不看他,他的眼神落在遥远的前方,只轻轻问:“母后怎么样了?”
庸芮拱手恭敬道:“太后已经安歇了,还请大王派宫人入内服侍,大约早晨还得请太医前来诊治。”
嬴稷缓缓地转过视线。看着庸芮。他刚刚起来,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也是凌乱的,看得出来,他这一夜几乎没有睡着。
然而他的眼神、他身上的气息,却是纯粹而毫无杂质的。
嬴稷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缓缓点头:“有劳庸大夫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白起和魏冉已经控制了义渠大营。
这些年来,秦人与义渠人一起作战,一起生活,早已经完成了对义渠人的渗透与收买。义渠人亦是人,谁都想过上好日子,谁能够给他们好日子,他们就会向谁效忠。义渠王虽然南征北战,平定了草原,可是草原各部族能够这么快向义渠臣服,并不只是畏于刀和马,更是向着给他们提供粮草和牛羊丝帛的大秦臣服。甚至连义渠内部的将领也是如此。
在混战中,鹿女率一部分义渠兵护着赵雍突围,同时将这一部分人马并吞。而老巫亦带着部分兵马逃走,找到草原深处某部中昔年义渠王与其他妻妾所生的一个儿子,拥他为主,在草原上与秦人展开周旋。然而义渠大势已去,秦昭襄王三十七年,这一部分残余人马,亦被白起所平定。至此,义渠完灭。
事实上,在义渠王死后,大秦就已经基本完成了对义渠的并吞,不但得到了无尽良马骑兵,而且从此东进再无后顾之忧。
秋风起,秋叶落,满地黄叶堆积。
芈戎陪着黄歇走进甘泉宫,沿着廊檐缓缓而行。
廊下,有小宫女熬药,药气弥漫在整个宫中。
黄歇低声问:“她怎么样?”
芈戎叹道:“阿姊病了,这次病得很重。”
黄歇问:“太医怎么说?”
芈戎道:“郁结于心。唉,她不能学普通妇人那样痛哭长号,就只能折磨自己了。”
侍女石兰打起帘子,但见芈月昏昏沉沉地躺着,嬴稷坐在一边,侍奉着汤药。
看到黄歇进来,嬴稷放下药碗,站起一揖,神情沉重:“母后病得很重,寡人束手无策,不得已请先生来,多有打扰。”
黄歇道:“大王言重,外臣不敢当。”
嬴稷看了黄歇一眼,咬了咬牙,就带着芈戎走了出去。
黄歇坐到榻边,轻唤道:“皎皎,皎皎――”
芈月睁开眼睛,看到了黄歇,她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子歇,是你啊”她的声音素来是清朗、果断的,可是此刻却显得喑哑苍老。
黄歇惊愕地发现,她的鬓边竟然有了几缕明显的白发。
黄歇心头一痛,强抑伤感,点头道:“是我。”
芈月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神情依旧有些恍惚,似乎不知道是梦是真,只喃喃道:“子歇,你来了,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黄歇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着:“是,我来了,我不离开你。”
芈月微微一笑,终于睡了过去。
嬴稷隔着甘泉宫内殿窗子,看着室内的情景。
但见芈月沉沉睡去,黄歇伏在芈月的榻边,温柔地看着她。
夕阳的余晖落在嬴稷的脸上,将他的脸映照得阴晴不定。
黄歇在甘泉宫,一直住了三个月。
而芈月的病情,也在慢慢地恢复。终于,她搬回了章台宫,开始上朝议政了。
而嬴稷的耐心,也到了尽头。
这一日,黄歇被请到承明殿,他温文镇定地上前见礼:“参见大王。”
嬴稷满脸堆欢,亲自扶起他,道:“春申君,寡人接到楚国来信,说是楚王重病,希望春申君护送太子完归国探望。虽然太子完乃是质子,不得擅自离开,但寡人体谅楚君父子之情,允准你们归楚。”
黄歇道:“多谢大王。”
嬴稷看着黄歇平淡的神情,反而有些不安:“子歇就不问问,楚君病势如何吗?”
黄歇道:“大王要臣来,臣便来。大王要臣走,臣便走。”
嬴稷知道黄歇已经看穿自己的心思,脸色又青又红,变幻不定。不过,他毕竟身为君王,心一横,索性不再矫饰,反而平静下来:“寡人这么做,也是为了春申君着想。春申君与寡人有旧年情谊,寡人相信春申君也不愿意我母子因您而生了隔阂。”
黄歇没有说话,良久,才长叹一声:“请容臣与太后辞行。”
嬴稷脸色微变,沉声道:“想来春申君应该知道,当如何说话。”
黄歇道:“尽如大王所愿,一切不是,都在黄歇身上。”
嬴稷看着黄歇,忽然觉得羞愧,他知道这个人是君子,他也知道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排斥义渠王,面对黄歇,却有些心虚:“寡人知道,子歇是君子,不是那”他说到这里,终于没有再说下去,这种两人心知肚明的事,不如不提。
黄歇轻叹一声:“臣可以走,只是大王当知道,您不能终此一生,在这件事上与太后作对。大王与太后母子至亲,应该深知太后的脾气。望大王好自为之,不要伤了母子之情才好。”
嬴稷脸一红,叹息道:“寡人明白春申君的意思。”
黄歇长揖一礼,站直身子道:“大王若是做了过头之事,只怕伤的是您母亲的心啊!人心不可伤,伤了,就悔之晚矣!”
嬴稷看着黄歇,郑重还礼,眼看着黄歇还礼退出,心中隐隐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黄歇回到章台宫,芈月见他回来,便问:“子稷找你何事?”
黄歇沉默良久,缓缓道:“楚王病重,想见太子,我得跟太子一起回去。”
芈月一怔,眉头挑起:“楚王年富力强,怎么会忽然病重了?”
第411章 人独行(2)()
以她精于权谋的头脑,自然一下子就能够想到原委,可是她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面对。所以,她看着黄歇,希望黄歇能够给她一个安心的回答。
黄歇面对她探询的眼神,平静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芈月听出了他语中之意,忽然心底莫名一阵惶恐,她抓紧了黄歇的手,凝视黄歇:“我可以让太子完回去,可是,子歇,你答应过不会再离开我的。”
黄歇叹息一声,看着芈月轻轻摇头:“皎皎,不要任性,到这个时候,我留下又有什么意趣呢!”
芈月固执道:“我不管。如今我既拥有这山河乾坤,难道还不能得个遂心如意吗?有没有意趣,是我的事。”她抱住黄歇,将头轻轻埋入他的怀中,“只要你在我眼前,我就心安了。”
黄歇伸出手去,欲去轻抚她的背部,但手还是在触到她衣服之前,停了下来。他长叹一声,轻轻地扶起芈月,两人面对面坐着,这才道:“可我不愿意,楚国才是我的归处。”
芈月脸色十分难看,道:“你是黄国后裔,楚国与你何干?”
黄歇道:“人的归处不在他出生于何处,而在于这个地方是否有他的志向所系,有他的至爱亲朋所在。就如太后也并非秦国人,却最终为了秦国挥戈向楚一样。”
芈月看着黄歇,有些恼怒:“我若执意要留你呢?”自生病以后,黄歇搬来甘泉宫照顾她,她的脾气就开始变得有些任性和喜怒无常,似乎前半生的压抑统统要在这时候爆发似的。
黄歇知她的情绪为何变化,知道她心伤义渠王之死,而将情绪移于此刻在她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所以一直尽量怜惜与包容她。
只是此刻,他却不得不伤害于她,这个错,只能他来扛。她恨他。好过她和嬴稷再面临分歧和矛盾。所有的错,让他来扛吧。
黄歇看着芈月,缓缓道:“既如此,那就请太后杀了我吧。”
芈月终于忍不住。拔剑指向黄歇,喝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黄歇看着芈月,咬了咬牙,忽然道:“你可以杀了我,为义渠君报仇。”
芈月手一颤:“你说什么?”
黄歇道:“挑拨义渠君与大秦不和。虽然起于赵主父,但我知情不报,甚至还推上了一把,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义渠君。你若要杀了我为义渠君报仇,我无怨无悔!”
芈月怒极,扬手一剑向黄歇挥去,黄歇面对剑锋,站立不动。
芈月的剑一斜,砍去了黄歇头上的高冠。
芈月掷剑于地。扭头道:“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黄歇看着芈月,那一刻剑光挥处,他的嘴角甚至有一丝不自觉的微笑。困于这种选择之中,一次又一次牺牲忍让,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可是他背负着家国责任,背负着承诺,无法自己解脱。那一刻他甚至想,就这样吧,就这样死在她的手中。也未尝不是一种快乐。
然而,世间事又岂能尽如人意?这人生最痛苦最艰巨的责任,终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