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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辛亥年这场革命,说起来还是功利心作祟。掀开种种的名目,看到底,不过是求富,但富了之后又能如何。我朱明时,有一唐伯虎作诗,道尽求物之心。可物必有尽,物尽之后,又该如何呢?欧洲并美利坚,其实并没有这方面的想象。因为太短,又穷惯了,如今不过刚刚逞欲妄为了百数十年,还未有经过什么破败的痛楚。这番思索,便只是东方有。不过恰巧此时,东方正值破败,西方恰到勃兴,一个暴发户和一个破落贵族,恰恰遇到,倒是破落贵族要学暴发户了。”
“我国人同胞,经这蒙元满清两朝,并我朱明亦是,民族之性已是卑劣至极。此刻即使我汉人为皇,倾力数代,也未必扭得过这个劣性,这个劣性不除,说什么,都是浮云,都是镜花水月。春秋节义,虽有教化之功,也有烈火之淬,不经试炼,怎么能去除这根性。故,由他自去,是福是祸,全凭自身。我此来,虽引革命,那不过是浮面繁华,我此来,只兴教化。”
“教化?”司徒雷登不解的问,“汉王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非生而知之,孰能无惑?司徒先生知道这句话出自何处吗?”
“韩昌黎的《师说》。”司徒雷登熟知中华典籍,这种程度的问题,自然难不倒他。
“人非生而知之,所以需要师长,”朱崇祯说着,忽然抬头一看,旁边却正是一所学校,大门一旁的木牌上写着“南京钟英中学”几个大字。他想了想,便举步向学校那边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接着说道:“有师长,便有教化,便有学制。不知司徒先生是否到过夏威夷,听说过我在夏威夷创建的一叶书院?”
“这个倒确实不知。”司徒雷登跟着朱崇祯身旁,摇摇头。
“一叶书院此时还未成形,司徒先生不知,倒是平常。不过,二十年之内,一叶书院必执天下教育之牛耳,司徒先生可以拭目以待。”朱崇祯有些自负。
“不知那一叶书院,究竟有何奇异之处呢?”司徒雷登登时有了兴趣。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这场革命告一段落,司徒先生可抽暇去夏威夷,亲眼见上一见,便会知道究竟了。”
“这场革命,很快便要结束了吧?”司徒雷登笑道,“我们说了这么许多,您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汉王,您可是对如今这民国临时政府,并不满意吗?”
“哈哈,”朱崇祯笑道,“司徒先生既然执意要问,我也不瞒先生。您不觉得,如今这南国,倒是比革命前,更加的混乱吗?”
“中华的传统,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南国政府空负天下期望,却难以收束会党,长此以往,必然会将民众的热心与耐心耗尽,到的那时候,人心或许又会念起帝制的好了。”
“汉王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司徒雷登不满的说道:“您虽然长在美利坚的国土上,但这太极功夫,却十足的像个在中华待了许多年的官吏。”
“司徒先生说的是,也不瞒先生,我倒是真在梦里做过许久这中华的官吏。”朱崇祯大笑道。
司徒雷登却以为只是玩笑话,他侧头想了一下,另问道:“中华的历史上,像这般大王朝崩溃的,我印象中便只有汉朝了,我想请问汉王,您是不是觉得,中华以后也会来一场三国之乱,所以才会设立汉留馆呢?”
这司徒雷登,倒真是一个中国通。朱崇祯暗暗想到。
“原来司徒先生也读过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这等书,有什么好读?此书一开首便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这便是中华历史走上了错路,才会有此态。看现今那欧洲的英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我们此后正该学他们。三国演义这等书,最好永不再读!”
朱崇祯和司徒雷登闻言看去,却见一个与朱崇祯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倚在旁边墙上,定睛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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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节 钟英()
朱崇祯与司徒雷登四目相视,都见得到对方眼中的怪异之色。这少年说的这番话,倘若是对着一个革命党人,甚或是一个保皇党人,甚至一个识过字读过书的中华士子,都会引来一片赞叹,大起知音之感。可偏偏,这番话,却是对着朱崇祯和司徒雷登而说。
这两人,一个有着美利坚的血统,虽然身份是一个传教士,又在金陵神学院教授着希腊文,却爱慕着中华的文化,心甘情愿来到中华生活,享受着中华的风土和人情;一个虽然掀起故国的革命的风暴,穷十年之力,翻译欧美海洋国家的典籍,一心所系,却是保留中华的道统,道统所寄,便是典籍,缘何会禁止人读那些中华的经典?
“‘欧洲英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这话你是听谁而说的?”空气中静了好一会儿,朱崇祯忽然轻笑道。
“吾师钱伯圭!”
“想必此人从未出过国,也未考察过西洋诸国吧?”朱崇祯笑道。
这少年听朱崇祯笑的这般不在意,意态对其师更有些轻视,不禁有些怒火,
“你是谁?如何敢笑我师所言?”
“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若说英法诸国合了不分,治了便不再乱,真真的滑天下之大稽。你读过朱方生译的诸国革命史吗?”
“只是听人说过,”那少年听朱崇祯这么一说,脸色顿时有些黯然,“朱先生的那些书,都是卷帙浩繁,又是洛阳纸贵,我家中甚贫,并无余钱购来一观。”
“嗯,”见那少年这般颜色,朱崇祯倒是有些不忍心,他四下看看,见这所学校——南京私立钟英中学如今徒有四壁,房屋门窗都锁闭的紧,一看便是因为辛亥年的这场革命,也像清华学堂一般,闭校停办了。
“兄长是钟英中学的学生吗?”朱崇祯问道,“我叫朱丘,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生人,乡里亲人都唤我作阿丘。请问兄长如何称呼?”
少年整肃一下衣衫,“我是钱穆,字宾四。与兄长同庚,也是光绪二十一年生人。”
“这所学校,停办了吗?”司徒雷登忽然插口问道,“你失学了?”
钱穆神色有些落寞,点点头,苦笑一下,“如今南京兵祸正炽,学堂自然是办不下去的。不瞒两位,今日我正是来看学校最后一眼的。今日我便要休学回转无锡老家了。只是可惜,学业未成。”
“若是你想求学,可以来我们金陵神学院。可以免去你的学费,供给食宿。”司徒雷登见那少年谈吐磊落,衣衫虽然略显寒酸,但对着两人,却丝毫没有窘迫自卑之态,以他对中华文化的了解,对中国人的了解。这样的人,一般就是传说中的非池中之物。这种人,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钱穆大喜,但一瞬之后,却又冷静了下来,“你那金陵神学院,只教授神学相关,还是不禁异见,兼容他学?”
司徒雷登刚要作答,忽然一旁朱崇祯开口相问,这一问,却将两人都问的呆了:“你是钱穆,武肃王钱缪之后?常州府中学堂闹*的五人代表中,可是有你?”
钱穆呆了一呆,他不曾想到,这个少年居然知晓他的事情!
“你怎么会知道?”
朱崇祯一笑,这笑容看起来那么莫测高深,连司徒雷登都有些惊讶,“您说您是第一次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怎么会知道一个无名的少年呢?”
“刚才我并未介绍的清楚,”朱崇祯狡黠的笑道,“我是朱丘,字方生,号崇祯!”
这番话果然犹如雷击,将那素来镇定如常的钱穆也唬的一愣,“你……你……你是汉王?你是译书的朱先生?你竟是朱方生?”
钱穆见面前的朱崇祯依旧笑着,点了点头,不禁有些灰心丧气,“想不到,那与严几道、林畏庐并称于世的朱方生,竟然和我同庚。难为我这些年自诩聪明,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见钱穆这般神色,又说出这般话来,朱崇祯便笑着安慰他道:“依我看,你我读书的资质,其实相差无几。不过我侥幸,家中有些资财,取得典籍较你容易罢了。”
“公子是说,长此以往,我便是方仲永了吗?”钱穆自知家贫,如今又失了学,自然对前路有些迷茫。对已经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若是自负聪明,求学上进,总是恨不得占据资料,将心中所思所求的典籍发奋通读,以通知古今,知晓人世。可若是明知凭自己可以得到天空却因家贫错过,眼睁睁的相距越来越远,自明而不可自得。这种成长之痛,最是消磨志气。如今的钱穆,便是在这十字路口的又一人。
“你既然遇上了我和司徒先生,那便不会是方仲永。”朱崇祯收起笑容,正颜说道,“不过,我却和司徒先生不同,我也可以给你一条路,却不是在这墙瓦屋舍之间。”
朱崇祯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总是让人觉得奇死怪想,却又如闻大道。
“你说的,是什么路?”钱穆侧头问道,神色却平静如常,并不当眼前的少年,是有什么偌大的名头。
“张、衡!”朱崇祯盯着钱穆的双眼,一字一顿的说道。
“张衡?”司徒雷登知道,这又是中华人惯常的暗语。博学的中华人,尤其是那些对历史精熟的中华士子官僚,往往便喜欢做这样的事情,他们喜欢用典故来暗示自己的用意。不落痕迹,只可意会。
这张衡,司徒雷登倒是知道。张衡是汉朝时有名的词赋家,也是望族之后,不过到的他时,家中也是甚为贫苦。十七岁的他来到东都洛阳求学之时,却因为家中贫苦,朝中无人,被太学拒之门外。但他并未因此心灰,反而私入太学,旁听博学鸿儒们讲经说道。因着没有入学,没有科目的限制,张衡反而兼容并蓄,博通百家,终成一代人杰。
“汉王所说的路,是要钱穆也如那张衡一般,旁听自学,以成其广大吗?”司徒雷登插口问道。
“司徒先生说的不错。”朱崇祯还没有回答,倒是钱穆开口回道:“但是我家中贫苦,实在离不的东南,去不了北京。来到这南京,其实也是族中人的救济。如今钟英已经闭校,我也不能老是依靠族人,天地间立人,岂能一味索取他人?”
朱崇祯看看司徒雷登,又看看钱穆,轻轻一笑,“方才你师说,中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其实并不精准。单说数十年前,德意志与法兰西一战,法兰西兵败割地。这便不能说‘合了便不再分’,当日法兰西与英吉利革命之时,国家动乱,也历时数十年、十数年不等,直到如今,依然纷扰。何况如今两国四处侵略,虽然领域广大,迟早也会如蒙元一般,分崩离散。”
“你师所说,其实便是文化优劣的比较。如今你我正是经历人世,遍读典籍,以求明白之时,我如今将要力尽,已经卷入到纷乱当中,再无余暇来做这等潜心静心之事。所以,我便想,今日就将这件事,托到你的手中,你觉得如何?”
钱穆便被朱崇祯惊到了,李合肥昔日曾说,方此之世,一国生事,数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华道统绵延如今,实在是遇到了前所未有之挑战。如今举国士子,即便是再过守旧之人,也知道,这西学不可不学,中华之体不可不改。中学西学,究竟如何共存,便是这个时代的主题,更是这代人的使命了。
但这使命,有若泰山,忽然便压在肩上,让钱穆好生有些迟疑和自疑。
“我?”
“不错,”朱崇祯正颜道:“也不瞒宾四兄,你是人选,但不是唯一的人选,我来故国之后,经过这数月的游历,也挑选了不少的才俊,但究竟谁能最终承继道统,继往开来。恐怕只有天知地知,自己方知了。”
朱崇祯的这番话,却激起了钱穆的好胜之心,他一扬眉,对着朱崇祯一拱手,问道:“敢问这当世张衡,究竟要如何做?”
“此事说来,甚是容易。”朱崇祯说着,左手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玦,横在掌心,右手一扬,飞出紫皇刃,轻轻一割,便将玉玦化作两半,然后拿起半块玉玦,递向钱穆,“这半块玉玦,乃是信物。辛亥年革命平定之后,这大江南北,东南各地,凡是有藏书楼处,或国史馆所居,你皆可凭玉玦而入,遍览其书,若是有书遍求而不可得,可持玉玦,向商务印书馆张元济先生处,索取典籍。”
“你如今不过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凭此玉玦,可向张元济先生,支取生活所需资费,直到弱冠……”
“方生兄这是小瞧我吗?”钱穆忽然怒道:“你能提供典籍,我已是感激不尽,岂会再做那等乞食之行!”
朱崇祯脸色一肃,“是我方才失言,请宾四兄莫怪!”
“你许下这般优厚的诺言,可还有什么要我做的?”钱穆问道。
“或许十年,或许十数年,期望宾四兄能为我做一件事。”
“何事?若是违背道义,我钱穆即便平庸一生,也不会接受你这等期望!”
“宾四兄想的差了,”朱崇祯摇头说道:“只是希望,先生能不辞辛苦,到时候能够教些丘八们中华道统的精义。”
钱穆听完,略想了一想,教授武人懂得道统,虽是有些棘手,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他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便答应与你!”
说罢,伸手接过那半块玉玦,小心的放进内衣衫中贴肉收好。
这一旁的司徒雷登看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有些讶异,中华如今并不是没有好的学校,如京师大学堂,即便在东南,也有许多私立教会所设,如圣约翰大学,甚至已经获得了美利坚的承认。但这钱穆,放着好好的学校不去,居然就接受了朱崇祯所说的张衡之路!
“少年,你为什么不来金陵神学院呢?”司徒雷登还是问道:“即便你不愿意入神学院,我也可以介绍你去圣约翰大学,圣约翰大学可是在美利坚注册的大学!”
钱穆张口便答:“我如今年已十六,早就过了懵懂之年,既然以后典籍获取不是问题,我何须按部就班,再受考试测验之苦?”
司徒雷登还待要问,忽然远处马蹄声响,三人回头望去,见几匹马在钟英学校门口停了下来,为首一人翻身下马,疾奔而来,奔到朱崇祯近前,行一军礼,便大声禀道:
“报汉王,总统府不满议会决议,派兵围了议会,要议会重改决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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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节 斩黄()
方今之世,以武干政,借共和之名而毁共和之实之恶例,实是革命党人为先。
——《民国史?蔡济民列传》
“怎么回事?”朱崇祯翻身上马,向来人追问道。
“今日临时参议院要表决京都所在,议会表决结果是北京,消息传到总统府,不久之后,黄信便带了百十个宪兵来,围了议会,要参议院重新表决,改京都为南京。”
“胡闹!”朱崇祯闻言大怒,“整天口口声声说民意,讲共和,如今民意共和不合己意,就做出这等武力干涉的事情来!”
朱崇祯怒气腾腾,却依旧不忘冲着钱穆拱手作别,“宾四兄,山高水长,必有后会之期。望君善加珍重,早日学有所成。”
“放心,若是有人持玉玦来寻我时,我必已不负所托!”钱穆朗声答道。
听到钱穆这般自信之音,朱崇祯哈哈一笑,拨转马头,打马便直奔议会所在而去了。
原来此时已经入了辛亥年的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