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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阴着脸不说话,惟功也就不多嘴了,朱岗站在这里没事人儿一样,朱府内宅却是隐隐哭声一片。
刚刚舍人们进去的时候,虽是穿着作训服,但一看就知道是官兵,朱府的内眷还以为是深夜抄家,吓的都是魂飞魄散,要说这些勋贵最怕什么,当然也就是这个事了,一时哭声大作,到现在还没有消停下来。
朱岗满嘴的牙都要咬碎了,向来只有他欺侮别人,听着别人妻女的哭泣声,什么时候想过,自己家里居然也有这么一出?
“等着瞧吧!”
看着火龙般涌入又涌出的队伍,朱岗只能扔下一句狠话,匆忙赶赴后宅,安抚自己的那一群眷属去了。
而惟功,则是在欢呼声中,带着大队人马,自抚宁侯府之中,大摇大摆而出。
等到了外头,唐启年这个巡城御史先迎了上来,恭喜惟功救出部属,不论是言词还是模样,唐御史已经是对惟功敬服到一万分了!
而在四周的围观百姓,都有不虚此行之感。
不论是动手打架的过程,还是悍然闯入侯爵府邸的勇气,都是叫人大开眼界,甚至是无比敬服。
要知道,在这四周围观的人,都是知道朱岗这位侯爷是什么人,抚宁侯府又是什么所在的地方,这个侯府,教养似乎一直就是不成,不论是朱岳还是朱岗,这几代人都是一个德性,欺男霸女,无恶不为,口碑早就是坏到不能再坏了当然,大明的亲藩勋贵,有好口碑的原本就是不多
无论如何,张惟功带着舍人营,大破抚宁侯府,估计这一阵子,甚至是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内,都将成为众人口口相传,或是演义话本之中,评书杂剧里头最热闹最热门的一段故事了
京城之中,当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要说当事几方都不想隐瞒,就算是有心隐瞒也是瞒不过的,轰闹声和打斗声太大了,小时雍坊距离大内也不是太远,动静直入内廷,皇上和太后是没听着,但听着的人可是不少,禁军指挥,内监都听着了,天一亮,就有人奏报给皇帝和李太后。
一听说外城出了大乱子,皇太后就是第一个掌不住的。
她虽然掌握着真正的皇权,而且驾驭万历甚严,宫禁也归她管,说起来是一个很有心机和手腕的女强人,但毕竟是一个小商人的女儿,在裕王潜邸之时裕王又是缩头乌龟,她一个选侍能有什么见世面的机会?再到裕王成了隆庆皇帝,但先有徐阶徐阁老,再有高拱,张居正,全部是不省心的,碰着这么一群人尖子,皇帝都抓瞎,更不要说李太后这种后妃了。等皇帝晏驾,她在紧急之时与冯保一起,联合张居正做掉了高大胡子,但她本身是没有治政管理天下的抱负与手腕,只能让皇权让渡一部分给张居正和冯保这哥俩分享,她主要是看着内廷,只要内廷不乱,军权在手,外廷由着张居正这样的人党握,她倒也是放心,就算偶有干涉政务之事,张居正将她顶回来,太后倒也不甚恼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太后觉着离不开张先生。
乱子一起,太后便是慌了神,先叫皇帝到慈圣宫,再将潞王也接了来,一家三口先呆在一处,然后又令张诚等内监急速打听好消息,赶紧再来回报,最要紧的,是问问张先生!
隔了一个时辰不到,张诚没有回来,干清宫的掌事牌子孙海先跑来报信,一五一十,将昨晚之事的前后经过说了。
“居然有如此荒唐之事!”
太后大怒,拍桌打板的道:“一个通侯,一个是国公之子,三品坐营官,居然在深更半夜公然殴斗!”
万历和潞王却都是听的津津有味,见母后发火,万历便道:“张惟功不是孟浪之人,母后,这里头有内情。”
“什么内情?”
“上一次,在街市谋刺他的,幕后主使便是抚宁侯。”
太后一惊,道:“此事有证据么?”
“十之七八是他,朱岗为人,母后应该有所了解。不过是没有证据,否则早就严办他了。”
“严办是难”太后摇头道:“抚宁侯府世受国恩,朱岗只要不谋反,不宜拿他法办。”
“是。”万历躬身,陪笑道:“母后说的极是,但有上次之事,张惟功怕是也憋了一肚皮的气,有所报复也是应该。”
“那也不能闹这么大动静。”
太后盛怒已消,但心结难解,不过很快张诚也来了,禀报道:“娘娘,张先生说他昨晚便知此事,朱侯爷擅自扣押舍人,且拒绝巡城御史入府,着实可恶,由张惟功教训一番也是好的,太后不必着恼。”
也就是张居正了,说话太牛气了,一个通侯,是“教训一下也好的”,对太后就是“不必着恼”,虽然用来安抚人是对的,但毕竟是一国皇太后,这口气太托大了一些。
怎料皇太后却偏生最吃这一套,当即颔首点头,语气和缓的道:“既然张先生这么说了,自然是没错的。”
眼见母后如此表现,万历眼中波光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既然如此,昨夜之下,下廷议便是。”太后知道端底,便也懒怠多管,只吩咐道:“除了侯爵之位和朱岗的人头之外,其余都随意好了。”
第161章 国史()
一场对普通人可谓是泼天般的祸事,在惟功这里就是平安无事。
不仅无事,隔了数日之后,朝廷的廷议下来,果然也是对他十分有利,朱岗身为侯爵,擅捕舍人营中的舍人,且有虐待情事,另外抗拒巡城御史,罪名不小,朝廷决定夺其执掌右府之职,罚俸禄一年,并责其赔付给朱尚峻汤药费。
对张惟功带营兵闯入侯府之事,廷议当然也有所指责,惟功在京城擅用武力,惊扰甚众,廷议最终决定罚俸三月。
这个处罚等于是没有,现在还有哪个武官指着朝廷的俸禄过日子?正经的俸禄也就是些江米,发下来的时候怕都霉烂了,倒是一年到头之后的皇赏还有几两银子,舍此之外,就是吃空额和占役等来钱的法子,指着俸禄吃饭的,饿也饿死了。
等处罚决定到营时,整个舍人营都是欢声雷动。
当时冲进去打人的时候是很爽,后来罕有不后悔后怕的那里头是什么地方,朱岗又是什么身份?万一朝廷震怒,擒斩首恶元凶,在菜市口杀上十几二十个带头的,怕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吧?
结果廷议下来,不仅惟功只是罚俸三月了事,对所有从犯,也就是这些教官和舍人们,更是连提也没有提起。
这个结果,自然是叫所有人都扬眉吐气,感觉心中一股郁闷全消。
朱尚峻被折磨的不轻,其家人见着人时,一家都是哭成泪人一般,几天过后,毕竟是年轻,已经能勉强被扶着行走了。
在全营欢呼的时候,朱尚峻被众人扶着,缓步走到张惟功身前,他推开扶着自己的两人,跪在地下,叩首道:“大人,大恩不言谢,日后惟有以性命相报。”
“不必如此。”惟功搀扶他起来,笑道:“只要为国效忠,就算是还了我的人情。”
“国是国,私恩是私恩。”朱尚峻当日是自忖必死,想到父母只有自己一子,双亲不能奉养,种种伤心难过令得他比死还难过,当舍人们打了进来,押着朱府的人将自己救出来时,他虽然伤的很重,但那种感激涕零和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到现在仍然是叫他印象十分深刻。
看着惟功,朱尚峻发自肺腑的大声道:“愿为大人效死!”
在一旁的郭增耀,马世龙,郭宇,张猪儿,所有人都是一起大声道:“愿为大人效死!”
“那就好好练,最近我会买来马匹,不管是马军还是步军,好好操练,练成一身好本事,就是为我效力了!”
惟功环顾全场,数千颗脑袋也是随着他的眼神而转动着。
如果说在此之前,大家敬服他的武艺,被他的手腕降伏,还有种种细节上的感觉发展出了袍泽之情,经过昨晚之事以后,就算是真正的恩义已结,绝大多数在场的舍人,已经和顺字行的伙计差不多的感觉,对惟功,只有听从命令,满心效死而已。
“厉害啊。”郭守约这个步军千总在一边吐着舌头道:“大人真是本朝的异数。”
“异数什么?”马宏骏出声反驳,众人还以为他有什么犀利的看法,怎料他摇头晃脑的道:“总得和当年陆太保一样,官拜大都督,太保,执掌锦衣卫,这才是异数。”
众人一时绝倒,刘嘉臣道:“有过的就不算异数,我看大人将来能封侯。”
“越发不着调了!”
众人齐齐洒然,根本不可能拿刘嘉臣的话当真。大明自正统之后,不要说封侯了,封伯都是少有,成化之后,封侯就成了绝无之事,封伯倒有一些,比如心学大儒王阳明就封了新建伯,但百余年间,封伯的例子也就那么几桩了。
若是众人知道,万历这小皇帝会秉国四十余年,因为文官势力独大,武臣越发被压,几十年间,封伯只有一例,而且初封时还规定不准世袭,怕就更加觉得说封侯的人不着调了。
“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
刘嘉臣居然能吊几句书袋,看着场中意气风发的惟功,油然而感道:“戚帅说是不想封侯,但全天下人谁不知道他该封侯?但愿我们这位大人,能如戚帅那般立下大功于国,又不要如戚帅那样,到现在还落得个没下场!”
众人闻言俱是黯然,要说功劳,戚继光和俞大猷,还有马芳,甚至是李成梁,不说要是搁国初太祖年间,便是永乐年间,下到正统年间,乃至成化年,有这般大功,封侯是肯定的事情了。武将所谋者,无非就是封爵,自此之后,与国同休,在战场上杀的人头滚滚,所谋最大无非于此。
但武将封爵,就意味着勋贵集团多增一人,而且新晋爵位是厮杀所得,这个新的勋贵就不是那些襁褓中就有官职,成长后成为勋贵的纨绔子弟能比,如果按正常的战功授爵来说,不说别的,嘉靖年间最少得多出十位侯伯来,这十来个侯伯可是握有重兵,拥有实权,并且在江湖草莽中打过滚的,不论是自身的能力还有人脉,以及拥有的兵权都是十分出众的,朝堂之中,多出这么多难制的拥有封爵的武夫来,叫文官们情何以堪,又怎么能一家独大,以一轮之力,拉着大明帝国这一辆破车,艰难前行?
这其中的道理,明白人早就明白了,但希望总是在人间啊
“臣叩见皇上,几日不见,皇上似乎清减了一些。”
惟功是知道怎么和万历说话的,在宫中几年,当然不是如太监那样无节操的奉迎,但偶然说说皇帝爱听的话,却也不妨。
君臣二人现在见面的次数是远不如当初了,惟功一入宫禁之初,是每日从早至晚都在宫中,皇帝不管是在御花园骑马,或是在万岁山下,或是里草栏场,惟功总是始终陪同,时间久了,君臣才十分相得,好在现在虽隔数日才见一次,万历和惟功情份也未曾削减,毕竟臣子需要皇帝,皇帝也是需要心腹臣子的。
听了惟功的话,万历圆脸上展露出一丝笑意,他最讨厌人家说他痴肥,这令他想起仁宗皇帝,这个祖宗因为痴肥,即位不易不说,当皇帝不到一年就死了,十分不值,而且两人症状相似,都是肥胖,有足疾导致不良于行,这让万历有不好的对比感觉,所以惟功的话,虽然很假,却很顺耳。
“你这小子,就知道说吾爱听的。”
万历虚踢一脚,做出了文官们绝不允许他做的轻佻动作,整个人都感觉舒服很多。
他示意惟功起身坐下,劈头便道:“昨日之事,又是元辅护着你,你这小子,怎么将他就哄的这么好?”
“臣只知道实心做事啊。”惟功很无辜的道:“皇上知道,臣没有公事是不会上元辅的门,私下没有往来,也就是和简修相处的还不错。”
这一层惟功向来是说的很清楚,尽管他心中对张居正的好感和敬意已经越来越足,在张居正身上,他很清楚的看出来什么是政客,什么又是真正的政治家,什么叫以国家之事为已任,张居正是无愧于政治家称号的。
就算是他有刚愎,偏激,不能容人,气量偏小,也好声色犬马等缺陷,但仍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政治家。
都说是五百年出一明君,其实张居正这样的真正的有抱负有能力的政治家,也是五百年一出,实在是难得的幸事。
万历眼光深沉,缓缓道:“吾也不是叫你自外于元辅,只是元辅政务繁忙,吾不愿你以吾近臣的身份,老是去烦扰于他。”
惟功一撇嘴,也懒怠揭穿万历,眼前这皇帝,处于青春期的反叛时期,十四五半大的小子,连自己亲爹恐怕也有抵触心理,更不要说张居正这样尴尬的以权相总揽全局的身份了,再加上元辅训斥皇上如训斥小儿,万历没意见才是咄咄怪事。
君臣二人很有默契的揭过此事不谈,万历又问起昨日之事的细节,听着惟功念唱作打俱全的陈说,果然是比御史干巴巴的奏报要好玩的多了,万历听的十分投入,时而紧张,时而愤怒,时而开怀大笑,到最后,皇帝由衷道:“昨夜之事,吾恨不得手持一棍,站在你队列之前!”
惟功道:“皇上若在,朱岗还不赶紧自缚出外,想诛除九族么?”
万历闻言当然大笑,不过还是摇头道:“本朝故事,除了太祖和太宗两位祖宗之外,谁也行不得快意事。武宗皇帝倒是行得,名声也是臭了。”
“皇上,史书都是文臣编造的,有时也不可全信。”
“哦?”
万历很感兴趣的道:“难道国史有假么?”
“武宗皇帝曾亲临前敌迎战北虏小王子,记录是王师官兵超十万人,北虏数字不详,想来也不会少,这般激烈的大战,国史记录才斩首十余级,但武宗皇帝亲口说自己曾有斩首,皇上请想,武宗皇帝何等身份,都有斩首,可想战况亦是十分激烈,十万人以上的激战,皇帝亲临前敌,斩首十余级,这可能吗?”
第162章 礼单()
万历闻言十分震惊,击掌道:“真真是该杀。”
“皇上知道也就算了,不必在外说起此事。”
万历先是有点不解,后来一想,便是默然点头,已经明白了惟功的意思。
明武宗是万历的堂爷爷,亲爷爷是嘉靖,武宗荒唐早逝,后来也是在嘉靖的允许之下被彻底搞臭,因为大礼议之争,武宗根本无后,嘉靖也不承认自己是继嗣的皇伯爷的皇位,而是把自己的亲爹弄进了太庙,追赠为皇帝,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一次廷仗数百人,闹的不可开交,成为嘉靖早年绝大的政治事件,事情到现在已经过去几十年,就算是武宗有不少事情是冤枉的,但以万历的身份是不能给这个堂爷爷翻案的,这案一翻,打的就是自己亲爷爷的脸了。
“听说,最近你日进斗金哪?”
聊完正事,万历突然就是这么一句,惟功心里打了个突,忙笑道:“进是进的不少,不过是人家的银子才是真的。”
说着将自己的顺字行兼营票号一事禀明了,又说了粮车正在打造,预备运粮赚钱买马之事,正好一并奏报。
万历听着这事,脸上倒有点不好意思,惟功买马的银子是被他给挪动了,现在人家自己想法子,前一阵又有小两万的进献,自己再敲竹杠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当下笑了一笑,将话题揭过了事。
惟功见无事,便是要辞出,万历想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