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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躲在府里不理事,吕调阳一心要上位,张四维就乐得躲起来,表面上还是光风霁月,两不相帮,将自己身上的责任给撇清了。
在他的内书房里一直等至起更的是两个万历五年春天刚中进士的得意门生,一个叫李植,二甲进士,选为翰林庶吉士,这是十分清贵的职位,大明的宰辅都是由这个位置上起家的。
另外一个叫江东之,字长信,也是二甲进士,选在都察院为监察御史,亦是十分有用的清流官员。
这两个青年官员都是张四维任副主考兼房师选中的,这是很大的私恩,一生用棍打也打不散的关系,自大明建国以来,有造反的大臣,有反目的父子,尚且还没有反目的师生,因为师生关系比父子关系要更加牢固的多,一入门中,老师的人脉,威望,关系,还有同年之间的交谊,这都是铁一般的牢靠,老师对门生不慈,会被时人诟病,而门生不忠于老师,更会不容于天地之间,阖门上下,会击鼓而攻之。
但李值今日要和张四维说起的,反而就是师生之事。
“吴中行?还有赵用贤?”一听李植所说,张四维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这两个人都是张居正亲取的门生,是正经的师徒关系,国朝这二百年来,还从未有门生攻击座师一事,这事听起来太匪夷所思了一些。
“老师不要不信。”李植这人风度翩翩,只是鹰钩鼻子破了相,人显得阴沉沉的,事实上他也是心思十分深沉,遇事想的较多的一个人,张四维得到这个门生,如获至宝,已经引为心腹中的心腹了,而且李植胆大心细,功名心很强,用起来可以放心,比那些过于迂腐的呆书生门生要可靠的多了。
此时李植口角春风,与江东之相视一笑,才又对张四维道:“吴中行和赵用贤对他们的这个老师不满久矣,他们是江南那边的,老师知道,江南一向赋税沉重,但对士绅之家好歹有不少照顾,自江陵相国用事,对江南的摧残也是越来越甚,所以他两人不满久矣。此次有夺情这种大题目,就算是门生攻座师也不会有什么不妥,所以他们决定干了。”
“哈哈,好,好!”
张四维简直就是乐不可支,他已经可以想象张居正知道自己门生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时的心情是怎样了,他简直想潜入张府,看看张居正当时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那一定会很精要。
高兴之余,他也是十分得意自己的决断,李植有鼓动力,江东之喜好交际,有这两个门生暗中活动,果然比出动晋党骨干效果要好,而且还十分隐蔽。
只是在看向满脸春风的两个门生时,张四维也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若是自己有一天也落到这样的门生手里,那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
“汝培,长信,你们做的很好,老夫颇感欣慰。”
“多谢老师夸赞。”
“嗯。”张四维点了点头,道:“吴中行和赵用贤的弹劾折子,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们抄一份折底,拿来给老夫看看。”
“这不消说得,小事一桩。”
“现在的关键,还是看吕和卿与江陵斗法,底下的小鬼再努力,最终的结果还得是看金刚罗汉们打的结果如何,所以你们做事,缜密为上,成功为下。”
“是,老师请放心。”
两个门生都是毕恭毕敬的站起来,答应着,请张四维放心,自己绝不会为了贪功而暴露出老师来。
一直到三更之后,这两个青年官员才从张四维的府中告辞出来,张四维一直送到二门,然后由长子张泰征再送到大门,两个七品官员能在宰相府邸受到这样的礼遇,这是一般的官员难以想象的。
一直到出了张府大门,看到大门哑然关闭之后,李植和江东之两人的脸上才显露出十足的骄矜之色。
江东之先开口道:“张江陵这一次要么是破釜沉舟,与冯保勾起手来,将幕后的交易转为前台,否则的话,就非得丁忧不可了。”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李植的心思更加缜密,在这一次风潮中也是出力很多,他当然一心想张居正丁忧,张四维能在一两年后上位,他以张四维心腹门生的地位,十年之内由翰林到侍郎也不是不可能,最少也能做到小京卿的位子,所以对此事十分看重。
“怎么不顺?”江东之不以为然道:“江陵也是顾面子的,现在次辅争权,我们老师不言不语,马家庄的事出来后,马自强也不会支持他,吏部的张天官也不支持,这都是他一手提上来的人都这样,江陵哪里还有脸呆在位上?况且,最要紧的是皇上也有叫江陵丁忧之意,江陵只要不是蠢到不可救药,也该知道现在借此收手回家是上策,否则强留下来,名声也毁了,在皇上心里的形象也毁了,还得自毁根基,得罪不少自己一手提拔的大臣,江陵有这么蠢么?”
李植根据这个思路想下去,也是觉得张居正不会有这么蠢,以他的见解,凡事都是无利不起早,自己自幼读书,辛苦十余年,为的是什么?拜在张四维门下,对自己老子也没那么亲热恭敬,又为什么?
张居正已经位极人臣了,现在大家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想他下台,顺应众意下台,消解掉现在各方一起对准他的这个“势”,几年之后卷土重来就是,反正大明的首辅,谁还能当一辈子不成?
“长信兄说的是,我想左了。”
“哈哈,想的深一点难一点也不是坏事。”江东之很亲热的揽住李植的肩膀,笑道:“我二人到勾栏胡同,叫上一桌席面和两个诗妓,佐酒吟诗,边饮边聊好不好?”
李植当然不会拒绝,笑着应承道:“这样最好,老师家里虽然是相府,但枯坐无聊,茶酒也不见上好的,晋人多吝啬,果不其然。”
“汝培好大胆子啊,连师相也敢说。”
“哈哈,戏言,戏言耳。”
两个青年官员自己一般是勾心斗角,但面情上却是十足的亲热,彼此勾肩搭臂,一起往勾栏胡同去了。
京城晚上就算有锦衣卫和兵马司的人巡逻,谁还敢拦着有元随的清流官员不成!
翌日清晨,也就是十月十日,各大衙门都是在马家庄冲突一事上保持沉默,此事复奏上去时,各衙门都表示无有处置意见,伏惟皇上圣裁即是。
万历当然不会真的去“圣裁”,丁忧和夺情之事的争执已经渐渐明面化,万历还是有帝王心术的,在此事上,他越发不会明着表态了。
各衙门置身事外,吏部却是第一个出手的。
“沈大人,天官有令,大人有案子在身,不宜再任职京县,今下堂谕,将大人剥职待勘,请大人交出印信吧。”
几个青衣盘领的小吏从吏部赶到宛平县衙门,直接就是封印了。
要是在地方上,就算是摘知县的乌纱帽和取印也不会这么草率,可能是某分守道,或是某廉使突然驾临,宣布封城,然后摘印,一番闹腾后才将原知县的乌纱摘下,印信封存,由新任命的官员暂时署理护印,一直到吏部任命新的县令为止。
但京县的知县就倒霉了,宛平县的县衙门就在大衙门林立的城西南地方,吏部连个官员也没有派,直接派了一个令吏和两个典吏,加上几个书办,就算是把这件事给办了。
沈榜倒还算镇定,没有什么丢脸的行径,很痛快的将自己的知县大印交上后,也只是很随意的问道:“不知道天官派谁来接任?”
“这谁知道?”为首的令吏觉得沈榜太蠢了,在这种紧要关头惹这样的事,实在不是什么当官的材料,所以对他很不客气,翻着白眼道:“沈大人还是考虑自己的案子,别的事情,就不必多操心了!”
第180章 变化()
沈榜估计自己最好的下场也得是流放,弄不好会被判绞监候或是斩监候,这一次得罪的可是现任的大宗伯礼部尚书,而且是入阁呼声很高的礼部尚书。
如果马自强顺利入阁,为了以后没有人敢随意侵犯自己的家族,对沈榜非得重重惩处不可!最轻的也得是降职,放在云南或是广西甚至是海南某个地方,当县丞,驿丞一类的佐杂官员,遇赦不赦,除非是十几二十年后,现在的这些大老爷们全故去了,没有人惦记他这个小人物,然后才能循年资,慢慢升回来,熬一个知县,然后就解职回家,冠带闲住去吧。
二十来岁的进士,老虎班的资格,按正常的路线图来走,最少也得是四品京卿或是地方上的布政使一类的官职才算到顶,现在能如沈榜所想的这样的下场,已经算是从轻处罚了。
至于张居正会不会施以援手,沈榜并没有想太多。
师相现在正处在被道德绑架的境地里头,走了趁人所愿,不走,十分尴尬,设身处地的想想,沈榜自己也觉得十分尴尬,无法选择。
既然张居正自己都是这样的境遇,沈榜觉得自己这一点小事就不必太麻烦师相了。
只是步出县衙大门之后,走在宽阔的街道之上,一身便装的沈榜,竟是有无处可去之感。他当然不是京城人氏,刚上任不久的知县,芝麻大的小官,也没有办法买宅邸取家小来,好在大明的官衙都是一样的,前头申明亭劝善亭,然后就是大门,大堂,仪门,二堂,然后就是东西官舍和内官舍,都是给知县和经制吏员们居住用的,不仅如此,大明的衙门还有固定的食堂,所以解决了知县和幕客们吃饭的难题,吏员们也有自己的大食堂,平时在办公时,也是在食堂解决,沈榜在京里没住处,没家人,没朋友,现在连单位食堂和分配的宿舍也丢了,在这个时候他和几百年后北漂在京城的青年一样,都是两手空空,茫然无措。
“沈大人。”
一个锦衣少年在沈榜面前翻身下马,先拱了拱手,礼数尽到之后,才又态度恭谨的道:“我家大人知道沈大人暂无安居之处,特派在下前来,请沈大人到英国公府暂居。”
这个少年就是王乐亭,中等身量,但两眼特别有神,所以人见过之后就会留下深刻的印象,沈榜也认得他,知道这是张惟功的部下,他此时是这般境遇,而张惟功是武臣,平素毫无往来,在这个时候有这样的举动,不由得沈榜心中不一阵的感动。
但他还是拒绝了:“请回复贵上,现在固然下官要吃官司,贵上也可能会有不小的麻烦。下官听说,已经有人上奏皇上,请五军都督府免其坐营官一职。”
“呵呵,我们大人自然有消解的办法。”王乐亭满脸的傲气,并不把沈榜的警告放在眼里,他匆匆道:“我家大人从来不畏惧任何人!”
“如此就好。”沈榜感觉张惟功还是太骄狂了,果然是国公府出来的,骄狂之气太明显了。既然如此,他也就无意多说,拂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回罢。”
“呵呵,果然也不出我家大人所料。”
沈榜不悦道:“什么话,他又料到什么了?”
“我家大人说,沈大人固然是一心要做些实事的人,但心中一定也会有门户之见,自觉是文武殊途,会拿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话来推这样真是愚不可及,大人说,他和沈大人你一样,都是愿意看到国富民强的人,所以才会为元辅所驱使,也才会在马家庄为大人出头,否则的话,怎么会牵扯到这样的事情里来呢?现在沈大人你还抱着门户之见不放,这实在是叫人觉得好生无趣啊。”
沈榜先是目瞪口呆,接着又是面红过耳,他虽然不是如王乐亭所说的这样浮浅,但心里确实也是抱着避嫌的想法张惟功在兵部说过的话还是深植于不少文臣心中的,加上在舍人营闹的厉害,勋臣武臣也得罪的不少,这样的人,没有强力的靠山,将来迟早要倒霉的,沈榜觉得自己已经够倒霉了,再和一个更倒霉的人牵扯到一起,那就是倒霉的n次方,所以避之为上上,但现在被人用话将住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道:“英国公府我是不去的,舍人营亦非我应去的地方,所以并不是故意躲避。”
“那也简单。”王乐亭笑嘻嘻的道:“我家大人说了,我们的各大门店都有给大掌柜们住的客房,虽然招待沈大人这样的客人是简慢了些,但好歹也比住客栈或是骡马大店强,未知沈大人觉得如何呢?”
沈榜没好气的道:“事已至此,还多说什么,请头前带路吧。”
王乐亭也不大明白,为什么自家大人要这么招揽一个已经被免了官的知县,但命令就是这样,原本这样的差事可能是张用诚或是王国峰的,要么是陶希忠,不过这几个人要么离开京城,要么受伤,要么忙的不可开交,只能他往前顶了。
心里就算不明白,但王乐亭还是将一脸郁卒的沈榜带到了崇文门店这个最大的客店,沈榜初时还不以为意,等进了店之后,才被川流不息的客商人群给吓了一跳,再看到摆的满满当当的银库时,这位刚卸任的宛平县差点吓晕过去,这里银库里摆的银子,最少够他宛平县收二十年的赋税也不一定收的上来,至于大量的库房,还有制造马车等物件的工厂作坊,多达数百人的伙计队伍,还有军事化的管理和操练,这一切都使得沈榜感受磅礴如海的惊奇和压力,如果不是惟功的身份和地位,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企图在京城谋反的基地。
看到沈榜的神情,王乐亭傲然道:“这是我家大人的布局,我等将来迟早要到边关为将的,现在多训练也是为了将来,顺字行店的规模和布局,也是大人早就禀明了皇上的,所以请大人放心在此居住便是。”
“贵上原来有这样的心思,失敬了!”
到此时,沈榜终于肃然起敬,感觉自己对张惟功这个勋贵子弟确实有偏见,再想想对方一直下来对自己的支持和帮助,他的心中终于有了抹去的感激感觉,但他不会和一个伴当说这些,当然他也不知道王乐亭也是世袭百户官,正六品,不分文武的话,品级还在他之上,当下在布置的十分富丽堂皇,感觉很温馨舒适的客房中正色道:“贵上的心思十分难得,于学生更有难得的恩德,请替我上复贵上,若有什么需要帮助之事,学生一定竭力帮助,绝不会有半句推诿的话。”
“沈榜好办,张惟功难办,而且他也不管我们吏部管。”
天色已经近昏黄了,张瀚坐在吏部大堂的正中座椅上,在他的左右手分别是两个吏部的侍郎何维伯与陈介,与他对坐的,赫然便是当今的次辅吕调阳。
虽然只是当了几天的暂时的首辅,吕调阳原本枯槁的老脸已经变的红润很多了,这几天来,吕家已经成为闹市一般的所在,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客人上门,又有多少官员拍着胸脯表示效忠。
各地的特产和土物不停的有人送来,锦州的酱菜,辽河的白鱼,人参,东珠,河北山东的海产,不分白天与黑夜的送了过来,到此时,吕调阳才隐约感受到大明首辅之尊贵!
当了这么多年的次辅了,吕调阳感觉自己前些年都是白活了!
现在他虽然没做出过于激烈的举动,甚至还上书请求张居正夺情,但所有人都明白,事情很微妙,事情正在起变化,吕调阳自己也是有这种感觉,太后没有诏留,皇上没有诏留,张四维暗地里对自己表示效忠,现在吏部的张翰以天官之尊也对自己表示支持,马自强也站在自己这一边了,事情正朝着往自己有利的一面走,所以吕调阳的老脸之上,除了高兴这两个字外,再也找寻不到别的字眼了。
“张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