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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谋,休沐都不出营,不愧是军中典范啊。”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声音大大咧咧地在身后响起,他先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再回过头去。
“许棒子,怎得,又来换防?”
许光景并不喜欢人家这么叫,不过他也不着恼,笑嘻嘻地走上前,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
“城里逛烦了,出来透透气,顺便让弟兄们动动手脚,不瞒你说,见天的大鱼大肉,酒当水喝,牙都要腻倒了,你看,这肚子,尽是油。”
尔朱谋踢了他一脚:“滚,就知道气某。”
许光景报了仇,哈哈一笑,带着一帮军士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家的营地,尔朱谋看着他们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他们营里一千多号人,城里哪住得开,节帅自已还没府邸呢。
隔上十日换一次防是一早就定下的,因此,当许光景等人入营时,留守的陈金和几个队副,一早就在迎候了,看到他们的到来,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高兴,毕竟,那是国都,天子脚下,谁不想见识见识。
许光景甩开欢呼雀跃的军士们,将陈金拉到一旁。
“那两个老小子可还安生?”
“还成,姓田的汉子有些烦燥,姓严的倒还踏实,两人经常在一块儿下棋,不怎么出来走动。”
许光景点点头,向他交待了一下进城后的注意事项,不要生事等等,最后提醒一句。
“戍主行事,有自己的考虑,你们要多留个心眼,为他把好后路。”
“某省得。”
陈金冲他一抱拳,郑重地应道。
因为不知道会待上多久,军营里自然不是那种临时搭建的帐篷,而是由朝廷很早就规划出的一整片永久性建筑,他们不过五十人,只占据了极小的一部分,为数不到十间的木屋。
与那些七、八人睡在一个大炕上的普通营房相比,严庄和田乾真两个人,住得要宽敞许多,同样的面积,至少二人可以不必对着满屋的脚丫子味。
当然了,做为阶下囚,能做的事情,只能是聊聊天、发发呆或是下下棋,对此,严庄似乎还能随遇而安。
今日,两人又在对奕,严庄在一个空位上落子,逼他去应,然后拔除一子,轮到了田乾真时,找遍全盘,都没有一个够份量的劫材,掻耳挠脑半晌,终是沮丧地扔下棋子。
“某输了。”
“乾真,你这棋路太过直接,猛则猛矣,失之轻巧,只要适应了,便能找出应对之法,破解不难。”
严庄将黑子和白子分成两堆,再一一归拢,将黑子拨到田乾真的那边,在空着的棋盘四个星位上分别放上黑白各两子,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某不成,做不到先生这般心如止水。”田乾真看着棋盘,摇摇头说道。
“你在担心什么?性命已是无逾,那就是家人了。”不下就不下吧,严庄也不计较。
“某也说不清。”
严庄嘿嘿一笑:“觉得对不住郡王?你呀,他是救了你的性命,可这么多年,你为他出生入死,什么情也还了。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为他殉死,你的家人就能无恙?三百曳落河啊,他们人头落地的一刻,你我的命运就注定了。”
田乾真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那么多年的情义,又岂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他不是心里时时都要绕上好几个弯的谋士,只是个厮杀汉而已,突然之间失去了效忠的对象,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上没下。
“咱们当真要为那个。。。。。。人效劳?”
“不服气?他的手段,无论是悍然杀掉三百人,还是将某神不知鬼不觉得偷出长安城,都有可圈可点之处,放眼郡王的麾下,只有史思明有这种狠劲,以及手腕,余者皆有不足,某倒想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可他不过一个戍主,哪能同郡王相提并论。”
“区区一个戍主不假,可若是这个戍主,几乎凭一已之力,翘动了整个战局,让哥舒翰、封常清这些宿将,都不得不跟着他的路子走,这样的戍主,你见过几个?”
严庄悠悠地说道:“某起初与你一样,不服,可越是看得多,越是心惊,此子之胆大,简直匪夷所思,某家一个谋士,都想不出,究竟要如何凭安西镇军区区万人,拿下吐蕃人的都城,可他硬是做到了,你能想像么?”
田乾真愣住了,这个结果,他也是想不通,吐蕃人的战力,他们这些北方戍军,的确所知不多,可架不住对比,能令薛仁贵这等名将折戟的,又岂能是泛泛之辈。
不说旁的,以北方三镇近二十万人马,对付区区一个契丹、奚族部落,不也败绩不少,反反复复这么多年,依然没能完全平定么。
单论战绩,安禄山能拿得出手的,寥寥无几。
左右也是无事,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快到饭点的时候,门被人从外头打开了,一个年青的身影走进来,正是他们嘴里的那个戍主。
“两位都在呢,正好,来尝尝我改良的火锅。”
第九十一章 危机(三)()
严庄和田乾真诧异地看着他,拿着一个造型古怪的锅子,摆到他们下棋的炕上。
那是一个中间高高突出,两边围成一圈的双耳铜锅,下面的鼎足构成了一个中空的炉火室,两个军士抬着一筐木炭,其余的端着一个个的盆子,盆子里放着冻硬的羊腿,肋排等物,上面还带着冰渣。
当然,少不了美酒。
两人看着他在那里忙忙碌碌,先是升火加汤,又亲自去处理材料,用一把极为锋利的小刀,将羊肉割成一片片,动作十分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让严庄感兴趣的,是他此刻的专注,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在雕琢着一件器物,每一刀都要恰到好处,要知道,在十六岁这个年纪,正是一个男子最为跳脱的时候,坐得住,坐得稳,心能静下来,就比旁人要高出许多。
削好一只羊腿,他抬起头笑了笑。
“食不厌精,美味只有亲自动手,才会吃得舒心,别站着了,随便一点,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
严庄相信他的话,因为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军士上前帮忙,说明并不是做给他们看的,而是一种习惯。
他拉了田乾真一把,各自围着那个锅子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整个锅子由黄铜制成,底部之处足有半指厚,被熊熊的烈火烧着,熏得失去了本色。
“这锅子倒是精巧,只是也太过奢糜了些。”严庄看了一眼就知道该怎么吃,学着他的样子,夹了一片在汤里涮着,嘴里啧啧称道。
“本就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自然要用上好料了,都尝尝,京城独一份,天子都没这口福呢。”
田乾真没他那么好奇,自顾自地在那里吃着,他是大块肉吃惯了,精细的反而不怎么在意,这么一小片一小片地吃,哪能过瘾,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严庄何等眼色,一看就知道,对方不是闲得无聊来寻他们吃锅子的,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确有些无聊,对于他的来意,更是生出了几分兴趣。
“吃人嘴短,有什么严某能帮上忙的,说吧。”
“老严,耿直。”
刘稷表扬了他一句,端起盅子喝了一口。
“你来京城日子也不短了,朝堂上的事,应该有所了解吗,依你所见,天子属意谁?”
这个题目有些大,严庄稍稍沉吟了一会。
“刚来京城时,无人不知杨大夫志在必得,既然你这么问,那就是如今还没有定论,天子在犹豫,杨大夫的能力,不足以让他放心。”
“说这个问题之前,要弄清楚一点,当初为何人人都认为,会是杨大夫直晋右相?而非他人。”
“愿闻其详。”刘稷听得仔细,干脆连著都放下了。
“天子如今已经近七十,在位逾四十年,古往今来,比他长久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他也不得不预备后事。”
严庄拿起盅子倒了一口酒:“咱们这位陛下呀,前二十年杀伐果决,堪称明君,那些所谓的名相,不过是他掌握朝局的工具罢了,从姚崇到宋璟、二张,哪一个有好下场了?用得时候百般信赖,扔的时候弃若弊履,别用这种眼神,这才是一个名君应有的作为,不为任何人所左右。”
“后面二十年,差不多成了李相国一人的朝堂,天下大定了,天子也懈怠了,连安禄山那种人,都能扶摇直上,何也?他已经变成了一位只能听进谄媚的天子,每日里最大的兴趣,是与一个女子厮守,还乐此不疲,连带着整个杨氏一族,都鸡犬升天,这样的天子,还有什么可怕之处?”
“李相国能蒙弊天子二十年,不是他有多大的能耐,而是天子的纵容,他听不进诤言了,当李林甫老病不堪时,放眼朝野,已经没有替代之人可用,杨国忠虽然能力平平,可胜在忠心,他一旦上位,只会做得比李林甫更甚,天子会在乎吗?”
严庄自问自答:“他不在乎,因为家底太厚了,折腾到他死的那一日,都绰绰有余,接下来,不就是太子的事,与他有何相干。”
“那为何,如今不径直让杨国忠上位呢?”
“因为形势变了,吐蕃这个大敌一去,天下再无纷争,他的成就达到了顶峰,不可能再进一层,既然如此,何不一步到位?”
严庄慢悠悠地说道:“史笔如铁啊,他在乎身后名声,在想着如何完美收场了。”
刘稷恍然大悟:“你的意思,退位于太子?”
严庄点点头:“只有这个原因,才说得通,因为太子与杨国忠,结怨太深,几乎没有调和的可能,看看这些年,太子府与杨氏结亲的频繁程度,便可见一斑。”
刘稷确实想不到这一层,因为他熟知的历史没有这么一段,李隆基最后确实退位当了太上皇,可那是被逼无奈之举,与眼下不可同日而语,现在情况变了,历史早就发生了偏差,不得不说,严庄的分析,并非毫无可能。
“若是真是如此,这右相之位,便不仅取决于天子的喜好,还要看太子的意思,当然了,并非是他能决定,而是他能否定。”
“问题在于,太子本身并不知晓,甚至还会诚惶诚恐,因为这么多年的压制,连续两任太子妃出事,他已经怕了。”
严庄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这便是有趣之处,或许事情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他看着刘稷的表情,心里一动。
“此事与你无关哪,难道是封中丞?某知道了,你想推封常清上位,老天,有意思,真有意思。”
严庄兴奋地站起身,一边走一边搓着手,刘稷完全被他的分析惊到了,从头到尾,他可什么也没说啊。
“莫说,还真有可能,安禄山为北边的战事所拖,一时间难以抽身,若是某还在为他设谋,此刻就算花钱买,也要买一个胜利,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进京,借献俘之机,走娘子的路子,至少也会有八成成算。”
“哥舒翰资格虽老,却与杨国忠走得近,与封常清最多打个平手,若是某来操作,首先要撇清与李相的关系,这个不难,找个机会,参李府中人一本,不拘是哪一个,也不管成与不成,让天子看到态度就成,其次,走虢国夫人的路子,她位置不偏不倚,与几方面都有关系,她的喜好,某都知晓,一准能成,有她在天子面前提一句,比什么都强,少说也有六成把握。”
严庄越说越是兴奋,似乎马上就要进行一般,刘稷不得不出言打断。
这个时候把封常清推上相位,不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那先生可否为我参详一下,天子还有什么没出嫁的公主要寻人家吗?”
第九十二章 危机(四)()
正在兴头上的严庄一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此话怎讲?”
刘稷不得不把高仙芝带来的话说了一遍,他不可能是闲得无聊,要过问封府的事,那就只能是天子的意思,而天子关心一个果毅都尉的亲事,也只会有一种解释,严庄当然明白。
“还真有一位,今年应当十四,正当适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她出身低微,生母不光没有位份,还是个粟特人,本人据说长相随了母亲,素来不为天子所喜,长这么大,连个封号都没有,自幼便出了宫,在玉真观修道,这会子,怎么又突然想起来?”
刘稷一听,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那天的陛见,自己的表演过了,起到了反作用,谁知道,68岁的李隆基,还会有一个14岁的女儿呢?
这可是真是无妄之灾,大唐的公主,一个赛一个的猛,比后世的女性还要女权,人家直接养面首的,他是真得一点想法都没有,这要到哪说理去。
他的表情变幻,全看在严庄的眼中,不禁有些诧异。
“郎君不愿意?”
“我有婚约。”
“可曾过了明面,六礼走了几礼,官府录了案么?”
刘稷摇摇头,当时两家只有个口头之约,本待等到年龄合适了再过礼的,后来刘单被调回京,相隔那么远,事情就耽搁下来,好不容易趁着上京的机会,两家可以把流程走完的,谁能料想,到京的第一天,连府门都没进,就被召进了宫里,结果就成了这样子。
“现在补上来得及么?”
“不可,那是打天子的脸,你想让封府跟着一块儿倒霉么。”
严庄毫不客气地否定了他的想法,背着双手,再一次进入了分析的状态。
“封府的娘子,自然不可能做妾,唯今之计,只能从旁的法子入手,最好能打消了天子的念头。”
“自污成不成?”刘稷能想到的,严庄也能想到,他思虑再二,终是摇摇头。
“天子如果真有此意,你在安西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还能如何做?轻了没有用处,重了,你吃罪不起,不值得。”
不是他提起,刘稷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名声,这会子想起来,当时的原主人,会不会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来推拒封府的婚约?
这样的一个人,天子会起了招婿之心?他现在都有些怀疑了,没准,人家就是只是好奇,想要关心一下,他的终身大事呢。
对此,严庄显然一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屋子里只剰了“咕噜咕噜”的烧水声,就在刘稷打算招呼他坐下,先吃点东西的时候,一个军士匆匆地跑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什么?”
刘稷突然一下子站起身,双手不自觉得握成了拳,脸色变得铁青。
严庄停下步子,诧异地看着他,就连田乾真都放下了著,现出一个探询的目光,印象中,这个少年人,还从来没有惊疑成如此的模样。
“太子遣人去了高府,说是要求娶封府娘子!”
“啪”地一声,他手上的那盅子碎成了一堆,鲜血顺着手指流下,一滴滴地落到地上,摔成了八瓣。
城中宣阳坊,高府的偏院已经乱成了一团,主房的门口,封娘子郑氏将高仙芝的娘子送走,一转身,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默不作声地倚着廊柱,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