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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陛下收回成命,作罢纳郑仁基之女为充华之事。”李唐后宫之制,皇后以下设贵、淑、德、贤四妃,其下又有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采女;充华乃九嫔之一,正三品之阶,地位较高。虽说天子宠爱与资历无关,但似郑家女这般一入宫就据九嫔之位实属罕见。
李世民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即刻恢复和蔼之态:“此乃朕后宫之事,爱卿未免管得太……”
“家国一体,帝王无私事。”魏徵不容分说硬顶回来。
李世民顿了顿,轻轻抚着御案,又道:“朕践祚以来十载春秋,虽不敢说夙兴夜寐时刻忧劳,也算励精图治,于后宫声色并无放纵。昔即位之初放归宫女数千,今略补一二未尝逾制,何伤大雅?”
魏徵不为所动:“臣绝非指摘陛下贪恋美色,只是郑仁基之女本已许配他人,陛下怎能纳其入宫?”
此言一出朝堂骚动,大多数人深感诧异,也有人听到些风言风语却不确定,但即便真有这等事,谁又敢直接告诉皇上?这不等于指责皇帝夺人之妻吗?李世民立时眉头皱起:“果有此事?”
魏徵道:“坊间传言郑氏女已许配陆氏之子,只不过尚未成婚。”
他话音未落,房玄龄却出班奏道:“郑女适陆氏纯系传言,并无显然之状。何况诏令已下大礼将行,即便真有婚约亦不宜中止。”
“房公所言差矣。”魏徵据理力争,“若郑陆两家真已定亲,陛下怎可强夺?此事有悖公理,非我圣明天子当为。”
李世民左瞧瞧魏徵,右看看房玄龄,也不知谁是谁非,又问礼部尚书王珪:“爱卿署理此事,可知郑氏是否许亲?”
王珪素来谨慎持重,出班应答:“臣也听到过传言,曾派人询问陆家。据回奏,郑陆两家多年交厚,彼此馈赠甚多,却无婚姻之约。至于外间流言,恐是旁人见他们往来亲密,胡乱揣测的吧。”
李世民总算放心——王珪一向公正,不会有错;而且他也与魏徵昔日同为建成心腹,又一起被宽宥重用,关系非他人可比。由他判定此事,魏徵无话可说。
哪知出乎意料,魏徵这次竟连老朋友的话都不信,一口咬定:“以臣所料,陆家所言不实。试想陛下欲纳郑女为嫔,陆家纵有婚约又怎敢与天子相争?必是违心之言。”
魏徵固执己见,房玄龄、王珪实在拿这个不知变通的同僚无可奈何了,只得报以沉默。李世民倏然起身:“朝议到此为止,都退下。魏爱卿留步……”
待群臣退出,李世民俨然闲话家常的口气道:“爱卿的眼疾果真那么严重?务必保重身体,朕命太医给你寻寻良方。”
魏徵仍似方才那般执笏正立:“多谢陛下洪恩,不过纳妃之事还望您收回成命。”
见他直截了当毫不动容,李世民只能尴尬苦笑了,摘去冠冕松松玉带,倚在御床上,一脸疲态道:“朕最近心事烦乱,吐谷浑叛乱一再反复,皇弟们纷纷就国,皇后的病又不见好转。”随即话锋一转,“爱卿也听说了吧?郑氏女是皇后举荐的,她有病在身,又恐朕身边少人,执意举荐此女入宫。朕本不打算添宫人,可皇后一再坚持,朕便答应了,封为充华也是看皇后面子。魏爱卿要多体谅朕啊!”这番话语重心长,不过却属真假参半——郑氏女确是皇后举荐,但李世民也非不恋女色。固然他治国有方,穿蜂引蝶的事也不少,当年放归宫女是故作姿态收买人心,并非“寡人无疾”。若果真不好色,怎会连前朝公主和弟媳都揽入闱中?膝下三十多个皇子公主又从何而来?坚持纳郑氏不仅因为皇后力荐,更因李世民久闻艳名不忍割爱。
但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子何忍再驳?魏徵偏不罢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陛下执意纳此女也无不可,只怕……唉……”连连摇头佯作无奈之态。
“怕什么?”
“只怕臣民会认为陛下同先皇一样。”
听到“先皇”二字,李世民陡然一惊:“何出此言!”他和蔼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
“昔日先皇平定京城,虏得一美貌妇人,乃隋臣辛某之妻。先皇爱之留于宫中,又将其夫外贬县令,辛某心内不安,常恐主上加害,忧惧而死;臣民皆觉皇上强抢人妻有亏情理,而惶遽不敢言。今陛下若纳郑氏,虽与先朝之事大不相同,只恐百姓不晓内情,以为陛下也与先皇一样,凭借权威欺凌臣民。”魏徵不仅敢谏,更智慧过人——子夺父位乃当今皇帝最痛的软肋,他一心要超越李渊!
果不其然,李世民脸色由白转红,身子僵直地挺起,右手紧紧攥拳,那一刻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的冲动:“父皇错了!朕不学他,朕绝不能和他一样……”喃喃数语之后意识到自己失态,渐渐松开拳头,“既然如此,依卿之言,郑氏之事就此作罢!”忙不迭亲书手诏:
今闻郑氏之女,先已受人礼聘,前出文书之日,事不详审,此乃朕之不是,亦为有司之过。授充华者宜停。
“陛下圣明。”魏徵大礼下拜。
李世民终究精明过人,放下御笔稍加思忖,便知中了魏徵“激将之计”。君臣相视彼此皆知心思,不禁相对而笑——李世民虽然失一美人,可魏徵帮他防微杜渐,保全了美名。
魏徵总算一改严肃表情:“臣愿陛下勤勉治国千秋不怠。”
李世民也意味深长道:“也愿爱卿常伴朕侧言无不尽……”
正午的阳光将皇宫照耀得金碧辉煌,谏言成功的魏徵辞驾而出,从巍峨的太极殿走下,步履庄重而缓慢。一缕清风吹过,紫袍颤颤长袖飘摆,越发威风凛凛。侍立的武士和宦官也知道这位当朝第一谏臣的赫赫威名,无不肃立瞩目。可他们哪晓得,这炽烈的阳光照得魏徵双目如针扎般疼痛,璀璨的皇宫他看来是灰蒙蒙的,之所以缓缓走下并非故作威严,而是看不清殿阶,唯恐失足跌下去——他的眼疾已经很严重了!
四、命中注定
四月到六月,一天比一天热,宫苑树上的蝉儿叫得人心烦,午后光阴更难耐。宦官宫女都无精打采,除了苦于暑热,也为待他们极好的皇后难过。他们明显感觉到她日渐消瘦,大家暗暗揣测,皇后恐怕熬不了多久了。令人感慨的是,她本人似乎并没太多忧惧,至少表面看来依旧那么和蔼,甚至比健康时更温柔。
除了皇帝,太子、魏王也常来探望,不过在皇后身边陪的时间最长的是晋王李治。这位小皇子清早读过书就来看娘亲,常常到日暮时分仍不愿离去,因为母亲体弱而哭泣,这时教他读书的薛婕妤和他乳母卢氏就一左一右哄劝。
卢氏本是瓦岗军将领杜才干之妻。昔年李密被王世充击败,投降李唐,又与部将王伯当等人图谋复叛,兵败身死;杜才干也牵扯此事丢了性命,女眷没入掖庭。因为卢氏出自五姓之家本非低贱,又为人忠厚寡言少语,被选为皇子乳母。每逢李治哭泣,她都会蹲下身子,一手抚着皇子的背,一手拿锦帕给他擦泪;与此同时薛婕妤则俯身劝慰——宫人私下玩笑,把她俩唤作晋王的“哼哈二将”。
这日李治与往常一样坐在母亲榻前,长孙后的精神似乎也不错,母子俩就这般悄然对视着。母亲仿佛是预感到自己将去,想多看儿子几眼;而少不更事的儿子也好像是生怕再也看不到母亲。这在薛婕妤等人看来不胜哀婉,幸亏皇帝驾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李世民也被暑热弄得甚为急躁,进门就叫宫女给他端碗凉水,咕咚咚灌下肚,连李治向他问安都没理,从宫女手中夺过一把小扇,不耐烦地扇着:“李靖又闹着辞官,说要回家养病。”
长孙后由宫婢搀扶着坐起,轻轻倚在锦缎靠枕上:“李公年逾六旬年老体衰……”
“他哪里有病?不过是搪塞朕!”李靖乃功勋赫赫的开国名将,南平吴越,北破突厥,虽说年岁较高,龙马精神不减当年,原本官拜尚书右仆射,出将入相,可数次以足疾为由请求辞官,李世民无奈,只得将其官迁特进,养病在家。哪知三年前兵讨吐谷浑,李靖又跑来主动请缨,成就西征之功,但仗一打完他就又嚷着辞官。想吐谷浑之役,深入千里大战数十,老将军亲临敌阵指挥若定,威武而去奏凯而归,哪有什么足疾?
“或许李公也有自己的难处,陛下还需体谅。”皇后苍白的脸上挂着笑靥,语气柔和至极,似一只温润的手轻轻抚平丈夫起伏的心绪。
李世民果然平静不少,他明睿过人,岂不知李靖心思?昔年玄武门之谋,他曾暗中拉拢李靖、李世,二人却婉言拒绝置身事外;后来虽然重用二李,但二人终不敢以功臣亲信自居,处事圆润。不过这毕竟是陈年旧事。李靖此时不愿露面的另一个症结是他儿子李德謇与李承乾交好,是太子府常客。老人家也知世民近来忿太子不才,恐君心难测,回家躲是非去了——可国之大事须能臣,类乎坐镇吐谷浑,用侯君集就比李靖略逊一筹。为君者有臣而不能尽其用,岂非遗憾?
想到这些李世民把扇子往旁一丢:“青雀今早对朕说,他想编一部《括地志》,详述天下州县山川地貌、兵要民情,以备国政参详……承乾似他一样用心就好了,也不至于弄得外间群臣胡乱揣测。”
长孙后知道丈夫思忖什么,却娇嗔道:“陛下,当着治儿的面,别说这等话。”李世民这才注意到李治守在榻前,自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说他哥哥们的是非,随即闭口。
“陛下不知,咱治儿长进不少,学通《孝经》了。”
“哦?”李世民一笑,“治儿,为父考考你。整部《孝经》最最精要之言是什么?”
李治起身作答,小手却兀自拉着母亲不松开:“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君子之事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说完翻着黑豆般的小眼睛望着父亲,未知对错。
“很好。”李世民连连颔首,“这确是《孝经》提纲挈领之处。你若能身体力行,便足以事父兄,做一个好臣子了。”李世民对这个小儿子的期望并不高,上有太子、魏王,天下重任总不会落到这小子肩上,能做个孝顺儿子、忠顺臣子就够了。
李治极少得到父皇赞许,今天听父亲说他“很好”,小脸都红了,腼腆而笑。
长孙后满怀感激地瞟了站在廊下的薛婕妤一眼——李治读书也有一段时间了,由著作郎萧德言教授。萧老先生年逾七旬,学问没的说,但每逢读经讲学皆正襟危坐、满脸严肃。李治自小胆怯,见到他就紧张,哪还学得进去?自薛婕妤教授,循循善诱甚为耐心,李治得窥门径,旬月之间贯通《孝经》。
李世民抚着妻子臂膀:“你看雉奴越来越懂事,以后让他背更多书给你听。青雀也去了不少佛寺为你布施,盼你快好起来。昨晚淑妃也对朕说,她要为你斋戒祈福……”
长孙后凝望丈夫深邃的瞳仁,无奈而笑——他总这么不留心,固然提到别的女人是出于劝慰,但嫉妒是女人天性,即便是贤德如长孙后,还是觉得酸溜溜的。但她从不怀疑丈夫的爱,若想令男人处处合妻子之意,根本不可能,何况她的男人是皇帝。
她并没作答,摸摸儿子的脸:“你陪娘亲半日了,回去休息吧。”
“孩儿不累。”
长孙后却道:“我倒倦了,想睡一会儿。”
“孩儿陪您睡。”
李世民插口道:“你是大孩子了,赖在母后身边成何体统!”
李治再不敢违拗,耷拉着小脸向父皇母后施礼,一步三回头,慢吞吞退出去。烈日当头,卢氏赶紧凑上前来,手持一把大宫扇为李治遮挡阳光,李世民见状又道:“朕年少征战,锋镝尚且不避,寒暑更何足道?男孩原该磨练。”卢氏见皇帝发话,不敢再遮,收起扇子亦步亦趋随着去了。
李世民不禁摇头,对皇后道:“你对雉奴忒过溺爱。”
长孙后不以为然:“他幼时多病,虽说这些年未见大碍,善加保养总不会错。再者雉奴天生忠厚,倒不至于纨绔骄纵。”
李世民却沉痛道:“小时候都挺招人疼,长大性情就变了!”
这话是针对李治吗?夫妻一时沉默,都避而不谈这微妙的话题,隔了良久李世民起身道:“扰你安睡了,晚些时候再来。”
皇后将她说过无数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陛下但思国事为重,勿以贱妾为念。”
李世民亲眼看着宫女伺候皇后躺好,盖上罗衾,这才漫步而去。走过廊下,又见薛婕妤立于门边向他施礼,点头而过;可行出数步又回过头来,紧盯着薛婕妤。
薛婕妤心中打鼓,唯恐皇帝问她为何逗留皇后处,赶忙低下头。哪知李世民所思却是另一件事:“你侄儿元超挺不错,比雉奴大不了几岁,让他与雉奴做伴读吧。唉……薛收不早亡该多好,太子身边就是缺德才兼备能制住他的人啊!”感慨而去。
薛婕妤顾不得自家的伤心事,忙跑进去关闭阁门,伏到榻边欲与皇后密语;却见长孙后神容憔悴,似乎刚才佯装笑意耗了不少精神。婕妤泪往上涌:“您都病成这样了,何必在主上面前强撑?事到如今不妨把心中所忧向主上明言。太上皇不就是太后薨后再未立六宫之主么?以您与皇上二十多年的情分……”
“挑明又有何益?”皇后合上双目,“在这充满变数的宫廷中,没人能给我什么承诺。与其一脸委屈争名争利,求来个纯属安慰的承诺,不如谦卑顺从,给他留个美好印象,将来若孩子们有难,他兴许还会念及起我。”这等话除薛婕妤她对谁都不会坦露,因为她俩是知心姐妹,更因薛婕妤是先帝遗妃,毫无利益瓜葛。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薛婕妤对皇后的智慧心生敬佩,却仍不摇头:“未免太苦了自己……”
言方至此,外面宫女禀道:“太子觐见。”
长孙后眼睛立刻睁开,却没有起身之意,吩咐道:“我衣冠不整,还有先皇妃嫔在此,叫太子晚些时候再来。”
宫女领命,但随之而来却是一阵喧哗,太子李承乾不遵吩咐径直闯进宫来。薛婕妤慌了,眼睁睁看着窗棂外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逼近门前——太子射猎时因马匹受惊跌落,摔伤了腿骨,有些跛脚。
长孙后强打精神斥道:“站住!婕妤在内。”
“是。”门外那个身影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随即匍匐在廊下,从窗棂处瞧不见了。
长孙后卧于病榻,却还装作一副严厉口吻:“为何不听我令?”
那声音再度隔着门响起,甚是迫切急躁:“孩儿牵挂母后病体,想见您一面。”
“你是太子,不该任性。”长孙后又恢复了和蔼的态度,“我的病也就这样,何必动不动就往这边跑?肩负社稷重任,该多多习学。回去吧,有空多与你那些师傅们聊聊,你父皇也会满意的。”
其实皇后知道太子想倾诉什么,无非弟弟如何抢风头、父皇如何偏心这等话。皇后这些教训之辞也对他说过无数次,却不能改变他浮躁又敏感的性格,如今重病在身心绪忧愁,不愿听他抱怨;况薛婕妤在侧,家丑就别外扬了。
听到母亲柔和的话语,太子情绪渐渐平静,宛如清风驱走暑热,口气也和缓许多:“孩儿知过了……但还有一事请示。”
“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