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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大全集-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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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极殿死一般寂静,文武百官毫不动容,就像是一群没有灵魂、没有良知的泥胎偶像。唯有阵阵狂风吹过梁柱,发出呜呜之声,犹如厉鬼在号哭。

    李治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普天之下再无一人与朕同心了吗?难道朕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

    他蓦然想起当年大哥承乾被废时的情景,父皇也欲留大哥性命,百官也同样默不做声,最后官居六品的通事舍人来济挺身而出,附和父皇之意,才算保全这丝亲情。千军万马总需一人领头,今天来济还会带头吗?不可能,来济不再是陪他读书写诗的东宫舍人,已投入无忌阵营,登上黄门侍郎之位。其他人呢?难道无一人敢说真话?

    面对一潭死水般的群臣,李治几近绝望,但他仍然如寻找救命稻草般扫视那一张张道貌岸然的面孔:“荆王是朕叔父,吴王是朕兄长,能不能饶他们不死?就算是……就算是看朕的薄面……可不可以?”那口气俨然已是哀哀乞求,泪水顺着他憔悴的脸庞潸然滚落。

    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哭了。

    皇帝委屈的泪水比谴责和诘难更加震撼,如刀割般折磨着丹墀下每个人的心。食君之禄,报君之恩;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帝痛哭着,臣子却无动于衷,这真是莫大的悲哀。

    但大家宁可忍受良心的折磨也不敢说话——其实所有人都明白,这一案已演变长孙无忌清除异己的杀戮。谁敢点破真相?只怕话未说完就被无忌诬为谋反同党。求情也是危险的,专横跋扈的无忌能容忍不服从的人留在朝堂?宇文节便是前车之鉴,对关陇同党尚且下手不留情,别人又当如何?纵然博得慷慨之名,白白送命于事无补。为了自己的前途性命,只好闭口不言……

    “陛下。”在沉默压抑的气氛中,突然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李治精神为之一振,擦去矇眬泪水仔细观瞧,出班施礼的是兵部尚书崔敦礼。他深知崔敦礼一家出身博陵崔氏,后来徙居长安,仕周隋唐三朝,也属关陇一派,但还是萌起微弱期盼,满心迫切地问道:“崔尚书意下如何?能否保全朕叔父、兄长的性命?”

    然而崔敦礼的回答和他盼望的截然相反:“释法徇私,国之所以乱也。昔周公诛管蔡,汉景夷七国,汉昭帝之时皇子谋逆皆正刑典,此皆先代范例。陛下岂可屈法从情?谋反乃十恶之首,罪无赦也。”

    皇帝的哀恳被大臣不留脸面地严词拒绝。百官虎视眈眈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作壁上观者有之,就是没有舍身效主的。面对这群无情、无义且无胆之人,李治无计可施,只好含着泪水、颤抖着在诏书上盖了印玺,自始至终他都没向长孙无忌瞧一眼——对这个人他已不抱任何幻想。

    两代亲王置于死地,三大名将废去两个,无忌究竟意欲何为?就算没有篡国野心,也是党同伐异、独霸朝纲,为一己之私欲而坏国家。整日拿媚娘之事要挟,口口声声说要维护朝廷的颜面,就是这等维护之法吗?宗室大臣纷纷“谋反”,天子痛哭流涕求情遭拒,朝廷还剩什么颜面?也正是从这一刻起,李治的心头除了怨恨,又萌生出一阵强烈的畏惧……

    李治抬头仰望殿顶,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木瓦,直看到广袤无垠的苍穹。那一刻他想起媚娘说的话:“好好学吧。学学无忌如何把持大权、倾轧异己。他在做,您在学,苍天在看……”

    老天爷,你看清楚这一切了吗?

    二、寂寂明堂

    李治可以继续忍受、继续学习,但判死之人却再无机会。

    永徽四年(公元653年)二月,长安西市人声鼎沸,士农工商纷至沓来争睹处决的一幕。关押房遗爱和薛万彻的囚车被士兵簇拥着缓缓而来;柴令武倒有先见之明,早知难逃活命,已于被捕后自杀,不过依然会被枭去首级;高阳、巴陵两位公主也已哭哭啼啼被迫投缳。

    房遗爱吓得体似筛糠瘫软如泥,被行刑之人如拖死狗一般拖到刑场之上,这个为了自己苟活而拼命出卖乃至诬赖亲友的人终于没能逃过一死。长孙无忌不是李世民,没有宽宏的气度;他也不是纥干承基,承基交代的是真情,而他的供述经不起推敲,无忌焉能留其性命授人以柄?直到他被拖上刑场的那一刻,才想明白这些。早知难逃一死,何必拖累这么多人?连父亲房玄龄的一世英名都毁了——刀光一闪,人头落地。房遗爱没了脑袋的身子仍在地上手刨脚蹬,仿佛还想爬出这场真实的噩梦!

    薛万彻是自己走上刑场的,虽缧绁在身依旧钳制不住这条硬汉。他甚至不需旁人动手,双膀一使劲便挣断了绳索,继而用力一扯,撕去上衣,露出虬结黝黑的肌肉和累累伤疤——每处创疤都是浴血奋战的见证,为大唐社稷而受,可今天这个扫灭吐谷浑、威震薛延陀的当世名将却要死在大唐朝廷的刑刀下。

    围观之人大部分是平头百姓,哪晓得朝廷内部的派系之争?不过是来看热闹。见他如此豪横,众看客大为兴奋,竟还有连声叫好的。薛万彻根本不理睬周遭喧嚣,看着房遗爱身首异处的尸体,心中骤然升起一阵恼怒,回首对监刑之人怒喝道:“我薛万彻堂堂健儿,当为国家战死沙场才是正理,岂得因房遗爱这畏死小儿送命?”

    行刑者见他虎目圆睁、须发皆张,纷纷倒退两步,紧握刀柄——此人勇冠三军彪悍无敌,倘有困兽之斗可就麻烦啦!

    但呼喊之后薛万彻并无过激举动,而是长叹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地——跟这些奉命行事之人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实在该死,太该死了!昔日错保隐太子建成,与秦府群臣争斗,此为无忌之一恨;后来与皇四子李泰亲厚,得罪力挺今上之人,此为二恨;李泰既已势败,仍与房柴等辈往来,为当权派所忌,是为三恨。长孙无忌怀此三恨,焉能不置我于死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死固当然。

    “来吧……”薛万彻缓缓闭上眼睛。

    行刑者愣在原地,竟没反应过来。

    “来砍我的头啊!”他又催了一声。

    “哦。”行刑者这才慢慢凑到他身后,高高举起砍刀。这个刽子手处决人犯无数,却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强悍之人,见他昂首挺胸直跪不屈,不由得心头忐忑、手指发颤。

    那钢刀划出一道炫目的白影,生生砍在薛万彻后颈上,可是位置稍低没能斩下人头;钢刀拔起,鲜血四溅,喷了刽子手一脸。围观之人先是一声惊呼,便欲取笑那刽子手,却见薛万彻猛然睁开二目,厉声吼道:“何不用力?”

    刽子手见他还能说话,心更慌了,匆忙二次挥刀——这一刀砍得更偏,落到了肩头。

    鲜血顺着臂膀汩汩而下,薛万彻不动不摇不叫痛,而是怒叱道:“废物!倘在疆场之上白刃相搏,一刀不能制敌,焉能有你命在?心要狠,手要稳,钢刀落定不留生。你给我用力!用力!用力啊!”

    “啊……”刽子手双手捧刀一声大喝,铆足平生劲力迅猛挥落,只闻“噗”的一声闷响,人头斩飞一丈有余;那尸身兀自直挺挺跪在那里,满腔热血向天怒喷!

    刑场上顿时一片静寂,众看客无不悚然退后,好半天才见那腔子重重趴倒于地。大家长出一口气,却再无轻慢之意,纷纷叹息摇头,为好汉惋惜……

    囚禁在皇宫禁苑中的两位亲王也迎来了地狱使者。李元景面对白练不住颤抖——他真的忘了自己说没说过梦见手握日月那样的话了,即使说过也是酒后妄言;或许他内心深处确曾窥觊九鼎,但毕竟有自知之明,凭自己的实力怎么可能夺取皇位?他自恃是皇帝叔父,以为最糟的结果不过流放,万没想到无忌会斩尽杀绝。他无法接受这悲惨结局,他挣扎着、呐喊着、号哭着,但一切都是徒劳,强悍的刽子手还是毫不迟疑地将白练缠在他脖子上。

    李恪倒很从容,恭恭敬敬领受诏书,面朝甘露殿方面拜了三拜,端坐胡床等候行刑——无论父皇、母妃曾有过什么想法,他本人从未动过争位之心,更不要说谋反。对这一切他于心无愧,完全是无辜罹难。身为隋唐两朝皇室共育之子,他决心死得安详,死得郑重,死得有尊严,就像他的外祖父,同样被缢死的隋炀帝杨广那样。

    可当白练真的缠住咽喉的那一刻,李恪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激愤,对天高呼:“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之!”他那酷似父皇的面孔因愤怒和窒息不住抽动,宛如李世民附体,对迫害李家之人发出诅咒……

    与此同时,李道宗、宇文节、执失思力等人也踏上流放之路。身为宗室亲王又是整个案件中最无辜之人,李道宗在狱中并未受到苛待,押解之人都对他很客气。可是方逾五旬的他在这短短三月间已是须发尽白,状若老朽。他的心差不多已经死了,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何效命沙场、战功赫赫的名将竟不如玩弄权术之人?为何闭门自守、礼贤下士的好人敌不过残害无辜的狂徒?为何身份高贵、皇家至亲的郡王比不上一个外戚国舅……他一路走一路想,离开长安不到一个月便在途中郁郁而终。

    更为凄惨的是人犯家属,无论年轻力壮还是老弱妇孺,都在皮鞭驱赶下徒步而徙。这些曾经锦衣玉食的贵族哪受过这等折磨?在饥寒交迫中每天都有人死去。不知是否真的有老天报应,自从这桩谋反案落幕,大唐四境之内三个月不下雨,永徽四年的整个春天和夏天都是在干旱中度过的,民间耕作苦难,百姓叫苦不迭,各州官员纷纷上奏。

    针对严重的旱灾,三省宰相、诸寺列卿、六部尚书及五品以上重臣齐聚两仪殿,共同商讨应对之策。但说是共同商讨,真正侃侃而谈的只有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他们出的办法也是老生长谈,适当蠲免一些赋税,开府库赈济灾民,另外还责令京畿各大道观、佛寺举行法会,念经祈雨。

    褚遂良一阵长篇大论,朝堂之上一片宁静,既无附和之音,也无驳斥之言,御座上的李治也只是昏昏沉沉点了点头——自房遗爱一案结束,朝廷就变成这样子,似乎所有人都变成李那样的哑巴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忽见张行成出班,没有举笏施礼,而是直接跪倒在地:“恳请陛下准臣卸去宰相之职……咳咳……”

    无精打采的李治猛然惊醒:“您为何无故辞职?”

    近两年张行成变化甚大,因为时时替谋划操劳,加之关陇一党的架空排挤,年已六十七岁的他早已不见昔日潇洒之态,皱纹堆累老态龙钟。他接连咳嗽几声,缓了口气,才操着苍老阴沉的声音回答道:“自古灾异皆天人所系。旱者,政教不施之应。微臣身为宰相,上不能匡君王、辅社稷,下不能救无辜、安黎庶,致使苍天降祸、干旱不雨。臣当引咎辞职,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一旁的长孙无忌闻听此言抿了抿嘴唇——可恶!政务由我主持,他却自称失职引咎而退,这不是指桑骂槐么?

    无忌既听得出,李治怎会品不出滋味?这番影射真是说到他心坎里——按魏晋以来宗教杂说,干旱皆因旱魃作祟造成。所谓旱魃,是传说中的鬼怪,《诗经》有云“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可造成赤地千里、干旱蔓延。而这种鬼怪不是天生地长的,依据民间传说,旱魃是蒙冤而死的人执念太深阴魂不散,从而幻化成鬼怪;这又与儒家的天人之说相应,干旱乃为政失德所致相辅相成。

    老天分明已降灾示警,无忌、褚遂良等辈仍无悔改之意,宁愿找僧道祈雨都不肯宽赦蒙冤获罪之人。李治心里明白也无可奈何,只能苦笑道:“政教不明民怨不息,此皆朕之过,与仆射无干。”

    张行成却颤巍巍再拜道:“陛下乃千古罕有之仁君,体恤臣僚,不愿推过于下。但微臣确有尸位素餐之过,况年纪老迈体弱多病,实不堪重任,恳请罢官致仕。”病是实实在在的,而且大半是日夜忧心所致。既然留在尚书省也办不了事,还处处受人挤对,那这宰相当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李治望着老人家凄楚的神情。他那稀疏的白眉不住颤动,灰白的脖颈上一根筋脉微微跳动着,喉头也一直在蠕动,似是在努力压制着咳嗽,这还是当年那位端庄倜傥的老人家吗?李治很难过:“您威望素著,乃是朕之故旧心腹。难道忍心舍朕而去……”李治多少能揣摩到张行成的心思——身为宰相手无实权,处境太难;而且前番房遗爱一案出于自保沉默不言,心怀愧疚。不过李治并不怨他,自保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他和高季辅屡次掣肘无忌,已是冤家对头;若非二公清廉如水、洁身自好,无忌抓不到什么把柄,又想留着他俩充门面,不然早陪着宇文节一起流放了。

    李治越说越激动,眼圈已有些红润:“朕可以派宫女专门到尚书省服侍您,赐您御药,供您御膳。有您在,朕才安心啊!”

    张行成不禁哽咽。他确实于心有愧,但他在房遗爱一案上的沉默却是另有玄机——李治的皇位毕竟得来侥幸,为人处世也不免优柔。吴王李恪也好,濮王李泰的旧党也罢,终究是潜藏之患,借长孙无忌之刀除去未尝不是好事。况且李元景、李道宗乃皇家宗室,宇文节乃关陇一党,迫害他们无异于是在关陇势力内部操戈,必将损失人心。至于那些横遭牵连之人,只能抱以愧疚了。哪个坟地没冤死鬼?先帝不也屈枉过刘洎、张亮、李君羡吗?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轻慢其心。郑庄公不纵容弟弟,何以克段于鄢?周武帝不骄纵宇文护,何以尽诛权奸?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水火既济濡其首!

    但这些想法张行成无法向李治坦明,更无法弥补兄弟姐妹之死对李治的伤害,唯有把百般苦楚往肚里咽。他出身一介布衣,祖父两代都不曾为官,以学识起家,凭科举立身。自出仕大唐第一天起,他心怀宏愿,希望这个大一统的王朝不分地域、不分出身向全天下所有才智之士敞开胸襟、敞开心扉、敞开通达之路。为了此心愿,张行成奋斗了一辈子,也扮着笑脸与关陇之人周旋了一辈子,直至今日才初见曙光。他多想辅佐李治干一番事业,多想再看见这个年轻人灿烂的笑容。可他自知身体已不行了,恐怕熬不到云开日出的那一天啦……想到这些,张行成老泪纵横。

    褚遂良在旁注视着这君臣唏嘘的一幕,心中大为不悦,连忙开言转换话题:“据地方所奏,睦州有一女子陈硕真纠集恶徒作乱,竟还自称什么‘文佳皇帝’。此等妖女不可不除,恳请陛下派兵征剿。”

    区区一女子,兵不满万,值得大费周章吗?李治看都不看褚遂良一眼,随口道:“任凭你等处置。”

    长孙无忌逮住机会信步出班,朝上深施一礼:“臣也觉得张仆射不该辞官。张公洞悉微末、智略甚远,能见人所未见,度人所未知。记得两年前他便预测天下将有女祸、结党等事,又言诸王、公主参承起居,或伺间隙。而今想来,房遗爱一案正应人臣阴谋,陈硕真僭越作乱不正是女子之祸么?李恪、李元景以亲王之身作乱,高阳公主、巴陵公主心怀奸邪,掖庭令陈玄运窥伺禁中。诸般预言一一成真,张仆射真是神机妙算!”这哪里是夸赞,分明是挖苦。

    “咳、咳咳……”张行成气得浑身颤抖,终于压抑不住胸中的难受,大口咳嗽起来。一旁的高季辅也咬牙切齿愤恨不已,他的拳头攥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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