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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不可出此不吉之言,您必能凤体康健!”
“唉……”长孙后苦笑摇头,“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宽心话又有何用?稚奴便托付与你,不求才高八斗,只需循循善诱稍加历练,改改娇弱的毛病就成了。说句犯忌讳的话,我既先去,圣上也不可能万世不老。以后这孩子失了依仗我怕他经不起波折,你要让他坚强起来!”
“这……”薛婕妤好生为难——皇宫乃是非场,她身为先皇妃嫔本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好不容易侄儿有出头之日,她也可功成身退了,皇后却又把这重担压到她肩上。
长孙后也知她为难,病怏怏苦劝:“宫中妃嫔不少,我唯独看中阿姊,你能把孤侄教养成材,想必也能教好我儿。我撒手而去,稚奴就是没娘的孩儿了,少小孤弱的苦楚你我都清楚,难道你不可怜这孩儿么?”
这番话正触动了薛婕妤的伤心处——她与皇后都是自小受苦的孩子。她父薛道衡获罪被杀,她小小年纪没入宫中,吃尽了苦头;长孙后的身世也不好。皇后之父长孙晟乃隋朝名臣,箭射双雕名震突厥,可惜去世时长孙后尚幼,异母兄长孙安业独占家业,竟将她与亲哥哥长孙无忌赶出家门,兄妹投奔舅父高士廉,是舅舅抚养他们长大的。或许正因同病相怜,才使皇后与薛婕妤推心置腹结成挚友。
想到此薛婕妤不禁动容,又见皇后的凄苦病容,牙一咬心一横:“既然娘娘这般看重贱妾,妾愿效犬马之劳。”
长孙后总算露出艰难的笑容:“稚奴有靠,我就放心了……不过还有一事也请你费心。”
“唉!”薛婕妤既应下一件,事已至此索性来者不拒,“只要臣妾能办到,必定勉力为之。”
这次长孙后却有些吞吞吐吐:“圣上勤于政事,多年来宫闱甚简,方继位时又曾放两千宫女回家,虽是仁德之事,难免宫中捉襟见肘。我若一去更缺侍奉之人,阿姊若得闻名门贤淑之女,速告与我,当荐与圣上以慰寂寥。”
薛婕妤听得糊里糊涂——皇后怎么又想起给皇上选美人呢?她一贯劝皇上以国事为重,疏远女色,如今为何出尔反尔?
正不得要领之际,有宫女来报:“杨淑妃、阴德妃与杨婕妤听闻皇后陛下在此,前来问安。”
长孙后闻听此言强打精神,撑着床榻坐直了身子,吩咐宫女为她整理钗环,薛婕妤也退至一旁。不多时就见数名宫女簇拥着三位霓裳丽人款款走来。
最前面的是淑妃杨氏,约莫三十多岁,相貌端庄举止温婉,乃是隋炀帝之女,李家入主长安后纳入秦王府,三皇子吴王李恪、六皇子蜀王李愔的生母。
后面两位佳人年纪稍轻,其中一女身材丰腴容颜秀丽,一双大眼水灵灵的,举手投足皆显洒脱,一看便是个活泼热辣之人。她乃德妃阴氏,生一子李祐,爵封齐王排行第五。
最后一位是杨婕妤,低眉顺目默默无言,总是如履薄冰的样子,其实细细打量会发觉,三人之中她容貌最美,当真是面若桃花、眼含秋水,身姿窈窕如风中杨柳。不过她身世十分传奇,堪称这宫中命运最坎坷、身份最尴尬的人!
三位妃嫔向皇后见礼,杨淑妃恭恭敬敬道:“不知皇后陛下在此,迟来问安,死罪死罪。”
长孙后如服良药,全然不见方才的疲倦病态:“妹妹说哪里话,你天天到我宫中探望,感激你还感激不过来呢。”
阴妃心直口快,气哼哼道:“皇后娘娘这一病,宫中之事千头万绪没人做主,宦官奴婢都不尽心了。今日多亏杨姐姐提醒,我们仨到苑中走一圈,大安宫的工事还建着,移植的花草武士稜早派人送过去了,那帮狗奴才还没种上呢。若娘娘安好,谁敢怠慢差事?真是半点儿好脸色不能给他们。”
杨妃忙朝她使眼色,示意不要多言。阴妃不悟,长孙后却瞧得明白:“近来后宫诸事多亏妹妹了。”
杨妃只道:“些许小事不算什么,只盼皇后早日康复……”
薛婕妤左看看皇后,右看看杨妃,这两个女人都如此端庄、如此内敛,说话的神情都甚为相似,简直就像照镜子。但不知为何,这种温婉亲切却听着很不舒服,究竟为什么呢?还未思忖明白,忽觉长孙后在她肩头抚了抚,对三人道:“听说淑妃妹妹对诸位太妃也颇照顾,前几日还提醒圣上加了赏赐,今天薛婕妤特意过来向我提及此事,对妹妹颇加赞赏呢。”薛婕妤心中暗笑,方才所言之事不便叫旁人知,皇后编的理由着实巧妙,忙顺着皇后的意思连声称是。
杨妃嫣然一笑:“婕妤谬赞了。”
阴妃仍喋喋不休:“近来圣上烦心,听说吐谷浑降而复叛,又跑来个突厥首领向咱投降,皇上还打算赐他与公主成婚,咱泱泱大邦的公主怎好配与一介酋首……”
长孙后闻听此言微微蹙眉,方欲批驳,杨妃却抢先开口:“德妃妹妹错了,此乃朝廷大事,不该女人家多言。咱们只要侍奉好圣上,打理宫闱杂务,让万岁后顾无忧便可。”
这正是长孙后要说的话,听杨妃抢先说出来,连连点头。一旁的杨婕妤也低低地说了声:“是……”她半晌无言,仿佛一个小妹倾听三位姐姐教诲,至此才说一个字。
一阵清风吹过,杨妃紧紧帔衣:“此处风凉,娘娘早些回宫吧,妾等搀扶您。”
“不劳妹妹费心,兴许青雀、稚奴他们一会儿还要来,咱们养儿防老,平日由着他们锦衣玉食,有病了还不使唤使唤?”
三人齐声莞尔:“娘娘真会说笑。”但听说李泰、李治要来,就不便扰他母子说知心话了,于是施礼而退。
三人行去不过丈余之地,长孙后就似霜打一般颓然瘫软在榻上,娥眉紧蹙娇喘不定,又显出那满脸倦态。薛婕妤这才知她强自支撑,实是痛苦难忍,忙俯身替她抚着胸口;宫女奉上清茶,皇后却不饮,以苦楚的眼光望着三妃远去的背影。
薛婕妤瞧得仔细,皇后始终紧盯的是杨淑妃,那一刻她恍然大悟:太像了,实在太像了!杨妃几乎是皇后的影子,公忠体国自居卑微,贤良淑惠温婉聪慧。正因相似才可怕!没有嫉妒,也无需争斗,杨妃与皇后一样有耐心。更惹人遐想的是,当今十余位皇子中唯杨妃之子李恪相貌最似皇上,浓眉剑目、略显黝黑的脸庞,简直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且性情开朗酷爱游猎,与圣上年轻时的性格也颇相像;相较之下太子李承乾却显平庸,文才不及李泰,相貌性情不及李恪,倘若长孙皇后果真不愈……太子、魏王、吴王……薛婕妤不寒而栗,皇后的心思她全明白了。
“娘娘。”她拿定主意开了口,“您保重身体。推荐美人之事臣妾替您留意,必要寻到年轻贤德的美人,讨圣上欢心。”
长孙后疲惫已极,只轻轻哼了一声,扭头望向远方。这次薛婕妤不用瞧就能猜到,她眺望的是玄武门……
二、亲戚反目
春去夏来,长安的牡丹开了,文水的踯躅花(杜鹃花)也开了。
杨氏望着小院子里朵朵绽放的黄花,发出阵阵叹息。以她高贵的身份原本瞧不上这种漫山开放的野花,如今却视若珍宝,把它移植到院里。因为这花的名字太妙——踯躅。
楚辞有云“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彷徨徘徊,不知何去何从,这不正是杨氏此时的心境么?除了几朵野花,这小院里还有什么?四角空空,门可罗雀,简陋的房舍,墙角都生着荒草,杨氏甚至不知她那尊原本日夜膜拜的佛像该往哪儿摆!
武元爽口口声声说每日晨昏前来问安,其实隔三五日才来一次,也懒得进门槛,不过在院口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外面遇见连招呼都不打,简直形同陌路。善氏婆娘到是常来,进了院子便左瞻右顾,费尽心机窥探她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仆人也不常往后边来,只是到了用饭的时辰,从大灶里盛几碗,端来了事。从娘家带来的两个仆妇倒是知心人,无奈也上了年纪,今天腰疼明天腿疼,许多活还得她们母女自己干。寄人篱下又怎奈何,日子就这么过呗!
当然,杨夫人的慰藉除了几朵踯躅,还有三枝日益艳丽的女儿花——不,现在还剩两枝。
长女武顺出嫁了。按高门大族的规矩,父丧未及周年出嫁是有悖礼法的,当年隋文帝的女婿死了,公主尚要守满三年之孝,何况宗室之臣?可杨氏实在等不及了,她们母女在文水的生活就像身在火坑,早逃出一个算一个;武氏兄弟也没耐心再等,养着她们母女也麻烦,早打发一个算一个。
女婿复姓贺兰,名越石,是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贺兰祥的后裔。不过贺兰越石只是越王府的一个小小属官,前程并不看好,即便如此这亲事还是丈夫在世时订的。如今家道已衰,以后这等门第也高攀不上了。
婚事虽谈不上多盛大,倒也风光,武家兄弟看在死去父亲的面子上也出了点儿力,杨氏更是把积攒已久的体己钱陪了嫁妆。贺兰家好歹也算名门,杨氏恐人家小觑,倾其所能务必体面;可送走了武顺却更加发愁,体己钱花光了,剩下的两个女儿怎么办?
金玉钗换作枯木簪,绫纱帔化为素罗裙,杨氏也只能逆来顺受。烧香念经,空对院落,摆弄花草,从朦胧清晨到金乌西坠,对未亡人而言,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唯独感到慰藉的是,娘家亲戚还没忘,杨恭仁、杨师道数日前就派人送来两箱寿物,可惜杨氏自知囊中羞涩,只能原封不动放在那里,等两位堂兄寿辰时再转送回去。
寿日毕竟不同寻常,清早杨氏刚一睁眼,见女儿们已换了最漂亮的衣裙,捧着净面水和梳妆匣候在身旁——这一年来杨氏已经不怎么梳妆。但女儿们执意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武照笑嘻嘻道:“娘亲大喜之日,难道不要脸面了吗?”
“这把年纪,有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杨氏话中透着自暴自弃,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是啊,对于已过知天命之年却遭受莫大变故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转机?
武照从匣中拿起一盒脂粉,一本正经道:“孩儿读前代之史,这‘胭脂’二字是以山命名,古时大漠有座焉支山,山上有种兰蕙香草,以之为粉能增人颜色。汉时与匈奴交战,汉军得胜掠地,匈奴人编了首歌谣,唱道‘夺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胭脂便是我们女人的脸面,哪能缺的?”她边说边把脂粉细腻地涂抹在母亲脸上。
“才读了几天书,反倒教训起我来。”杨氏虽这样说,却也不再固执,任由女儿打扮。
武照见母亲依旧无精打采,又拿起炭笔给母亲画眉,笑道:“孩儿又想起一桩趣事,也是书上看来的。汉宣帝时有个叫张敞的大臣,不拘小节而且惧内,每日都亲手为夫人画眉,传为市井谈资。后来连御史都听说了,上奏朝廷弹劾他行为不检。宣帝问张敞是否有此事,他却回奏,‘夫妻间比画眉毛更不检点的事还多着呢!给夫人画眉又有什么不对?’宣帝便一笑了之。”
杨氏知道女儿是想逗她开心,可她实在笑不出来,不禁想起昔年夫妻之事。虽说她嫁给武士彟时已逾四旬,老夫妻比不得少年风流,但丈夫也曾给她画过眉,往日欢愉恍如隔世。
武照在前面画眉抹粉,小妹妹就在后面给母亲梳头,将那斑白的长发梳成髻;打开首饰匣子,却不免尴尬——上好的朱玉发饰给武顺充了陪嫁,剩下的等而次之。
武照不以为意,从妹妹手中接过匣子,把那些点漆镏金的钗簪插到母亲头上,又笑道:“头饰倒也没那么多讲究,想来前代人注重头饰莫过于晋,当时有‘五兵配’之说,就是把纯金白银之物做成戟槊戈矛样子的物件当做发饰。唉!若不是天天戴着满头冰刃,晋朝岂会有八王之乱、永嘉之乱那等刀柄之祸?还是咱这样普普通通的最好。”
世人谁不爱好东西?杨氏知道女儿说这些话是为了让自己宽心;信手拾起菱花镜,果见脸上皱纹已被脂粉掩盖,焕发了几分精神,可满头青丝却已斑白,无论如何掩盖不住。武照却兴致不减,硬拉母亲到院中,随手掐下一朵雍容饱满的踟蹰花,插在她鬓边。
杨氏抬手欲摘:“你这孩子,要把娘打扮成老妖精啊!”
“别!”武照连忙阻拦,“挺美的。今天是娘亲的寿日,就该喜庆喜庆,孩儿吟首诗给娘亲祝寿。”说罢她张开双臂,故作翩翩舞步,徜徉于花间,轻启朱唇唱道:
休沐乘闲豫,清晨步北林。
池塘藉芳草,兰芷袭幽衿。
雾中分晓日,花里弄春禽。
野径香恒满,山阶笋屡侵。
何须命轻盖,桃李自成阴。
杨氏一听便知:“这是你堂舅的诗。”诗虽好,但想起与杨师道千里远隔,虽千万苦楚不能赖其相助,不免更增惆怅。武照把这一首《春朝闲步》吟得欢悦动听,却见母亲神色黯然,又转而唱道:
前旦出园游,林华都未有。
今朝下堂来,池冰开已久。
雪被南轩梅,风催北庭柳。
遥呼灶前妾,却报机中妇。
年光恰恰来,满瓮营春酒。
杨氏也读过不少书,尤其喜好诗赋,又听出是王绩所作《春日》。王绩是隋时官员,早年与她父杨达有交往,这首《春日》虽不是家喻户晓的名作,倒也饱含迎春的喜气。可杨氏环顾这座寂寥深院,哪有什么池塘?哪有什么翠柳?除了几株孤零零的黄花,哪有什么春意盎然的喜气?有的只是苦中作乐的无奈……
但杨氏还是笑了,并非快乐,而是被女儿竭力哄她开心的执著感动了——照儿长大了,开始懂事了。容颜更加俏丽、身材越发修长,衣袂飘飘神采飞扬,像一只游弋花间的美丽蝴蝶。磨难似乎让这孩子明白了世事艰辛,读书习学也使她愈加聪慧明理。以前的日子里杨氏是女儿的靠山,现在却已经颠倒,女儿反而成了她唯一的生命支柱,陪她说笑帮她解闷,莫说针织女红,就连挑水浣衣也干得来,坚强而充满朝气的照儿宛如漫天乌云间倾下来的一丝温暖阳光,照亮她昏暗的生活。恰如武士彟临终所言,照儿是她的希望。
“谁在外面?”小女儿发觉院外有动静。
杨氏转脸望去,院门未关,确有个人在外探头探脑;她立刻认出是谁:“怀道么?怎么不进来?”说着脸上不免羞红——娘仨发神经般的歌舞叫外人瞅见了。
武怀道却比杨氏更忸怩,红着脸低着头,鬼鬼祟祟走进来,腋下还夹个粗布包袱。武照一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掐着腰咯咯直笑:“瞧你那怂样儿!是想偷我们东西吧?”
杨氏连忙斥责:“照儿,不准取笑你堂哥。”对于武怀道,杨氏并无恶感,至少他比他兄弟惟良、怀运厚道得多,而且在武家众兄弟中相貌最为出众,浓眉俊眼齿白唇红,远远观之倒似一表人才;不过千万别开口,一说话就露了原形,粗鄙无识笨嘴拙舌,极像他老爹武士让,也是窝窝囊囊的人。
武怀道左顾右盼,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张望好一阵,见再无旁人,突然跪倒在地:“小侄给叔母祝寿……愿您老人家硬硬朗朗的……吃得动饭、裁得了衣……活个千八百岁……”他肚子里实在没墨水,冥思苦想半天才琢磨出这么句不伦不类吉祥话。
“你说些什么啊?”武照姐妹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武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