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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手干吧!
李治信心大增,决定放手一搏:“好,就依……”
“且慢……”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议论纷纷的群臣听到这声音立刻闭嘴,嘈杂的朝堂瞬间安静,连李治都停下来——是他舅父长孙无忌!
在众人敬畏的注视下,长孙无忌缓步出班:“臣以为此时不宜兴兵。”他说话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透着毋庸置疑的威严,“贞观十八年以来,先帝三征高丽未收全功,征粮造船花费甚众,又转战西北攻打薛延陀,虽一举得胜,然连年征战兵士疲乏,百姓亦多劳苦。陛下初登大宝,应休养生息,怀远以德方为长远之策。”
“可、可……”李治的勇气鼓了又鼓,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长孙无忌转身面朝群臣,边踱步边道:“我大唐天下得之不易,高祖皇帝愤隋炀之无道,举义旗于太原,遽定长安为本;全赖先帝天睿神勇,以弱冠之年,怀慷慨之志,思靖大难,以济苍生,躬擐甲胄,亲当矢石,披荆斩棘,历经百战,西灭薛举、北抗刘武周、血战武牢关、两征河北地,降雷霆于东海,奋金戈于江南,总戎薄伐,戡翦无遗,扫灭群贼一统江山,此中艰辛非一言能尽!龟鼎既立,高祖禅位,先帝袭重光之永业,继大宝之隆基,殚精竭虑明察秋毫,内安黎庶外扬兵威,平朔方、灭高昌,东突厥、吐谷浑,薛延陀、铁勒、靺鞨等或定或降,建旌旄于安西,树斧钺于辽东,拓万里疆土,被四夷尊为天可汗。上溯尧舜下至周隋,帝王数以百计,纵秦之嬴政、汉之光武,又怎堪与先帝比肩?何朝何代能与今日大唐媲美?”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声音,“先帝夙兴夜寐,至崩殂之际尚思社稷,遂命微臣担当顾命辅佐今上。我本外戚,恐不能服众,再三辞让,然先帝执意如此,臣只得勉力为之。既在其位,便当竭力,凡事慎重三思……”话说到此处,他恰好走正到李道宗面前,“今新君方立,四方灾异,人心浮动,多事之秋尤不该轻操兵戈。阿史那贺鲁虽有贰意,但地处偏僻,距长安千里之遥,不过手足之疾,目下当严防者乃腹心之祸!倘朝中暗藏不逞之徒,阴怀奸谋、擅作威福、蛊惑圣意,以致动摇社稷危害圣驾,岂不葬送大唐万里锦绣河山?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臣自当肝脑涂地、持正查奸、防微杜渐,不负先帝重托……”长篇大论至此戛然而止,长孙无忌转身朝李治施以大礼,“还望陛下以社稷安定为重,用兵之事万望三思。”
响彻朝堂的慷慨陈词结束了,留下的却是寂静中的回味和深思。群臣思忖着无忌这番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表面上看出不出兵是策略问题,李道宗、执失思力是征战多年的名将,晓于边事洞悉时局,务在保卫疆土;而长孙无忌、褚遂良肩负国政,考虑的是民心和财力,欲休养生息稳固社稷。世上本无万全之策,两种方略各有道理,可在文武之争的表皮下隐隐跳动的却是权力的脉搏!
自长孙无忌秉政以来,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这不仅因为他一贯手段强硬,也因为他公忠体国办事得当,更因为他的权力是李世民赋予的,合理合法。现在蹦出来个李道宗,不仅战功赫赫颇具人望,而且是宗室王爵,执失思力等一群将领都甘愿附和。无论李道宗胸怀坦荡就事论事,还是不安其位故意挑衅,已对顾命大臣的权力构成威胁。方才吐蕃遣使之事已卖给他个面子,凡事可一不可二,若不把他压下去,如何镇服百官令行禁止?眼看褚遂良撑不住局面,无忌只能亲自登场,一再强调顾命大臣之权,甚至不惜危言耸听、恫吓胁迫,也要维护既定决议。
近乎窒息的气氛中,李道宗默默低下了头,执失思力也心有不甘地退回了朝班。没人敢不屈从长孙无忌的权威……不,还有一个人,御座上的李治。
难道任凭良机流失?李治急出一身汗,又看薛元超、李义府等,都愁眉苦脸低着头——仕途重要,身家性命更重要,江夏王都不敢惹元舅,我们这些芝麻官算什么?
不过李治还有希望:“英公,您是身经百战之人,您以为如何?”李治不会忘记李世,这是父亲寄予厚望的人,三大名将之冠,如今他是尚书左仆射,从二品宰相,地位仅次于长孙无忌。
李世闻听皇帝询问,一挽胸前长髯,挪熊躯迈虎步,出离朝班施以大礼:“臣……”
“如何?”李治全神贯注身子前倾,差点儿站起来。
“臣唯陛下之命是听。”
“什么?!”李治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世微抬眼皮,又重复一遍:“唯陛下之命是听。”
李治身子一晃,跌坐龙位——这就是父皇秘密托孤之人?难道对朕的问题就这种态度?
不是这种态度,还会是何种态度呢?李治冷静下来,这才想起李大胡子一贯如此,当他站在朝堂时几乎从不发言,哪怕父皇问他话,他的回答也是这句话。眼前情景何其熟悉,七年前父皇废李承乾,征询改立谁为太子,李世同样说“唯陛下之命是听”。那语气、表情、动作,和现在一模一样。
看来想叫李世在朝堂上公开表态是不可能的,李治仍不死心,又把目光投向其他宰相。另一位中书令高季辅面沉似水,眉头皱成个大疙瘩,面对皇帝的目光他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又动,虽然明显心有不甘,最终还是保持沉默;侍中于志宁满面惶恐,花白的胡须一直在颤抖,见皇帝望向自己,立刻把头低下,都不敢看李治一眼;同中书门下三品宇文节、柳姡д饬轿患嬷霸紫嗟购芨纱啵黄刖袤说溃骸暗贝犹局猓氡菹氯肌!
现今共八位宰相,四人同心,一个“唯命是听”,一个沉默不言,竟还有一个吓得不敢看皇帝的。就剩最后一位,李治的目光扫向尚书右仆射张行成——所有宰相中他最信赖的人。
李治当太子时,高士廉、房玄龄、岑文本、马周等重臣都曾是他名义上的老师,他对这些重臣也都恭敬有加,但真正倾心相交的只有张行成,与之私下的谋划罕为人知,堪称心腹之臣。此公乃定州人士,隋孝廉,又在武德年间考中科举,学识精湛人品端方,智谋也甚了得,更难得的是相貌出众气质超群,如今年近七旬,仍不失英俊潇洒之态,无论何时都稳如泰山,长身伟岸银髯飘逸,虽说朝服在身、乌纱在顶,竟颇有仙风古道的感觉。
果不其然,即便这个紧张时刻张行成依旧气定神闲,见皇帝看着自己,他缓步出班,施礼道:“请陛下三思。”
李治彻底丧气了……可一瞬间,他发现张公从袍袖中伸出一只手,微微向他摇动,做否定之状。什么意思?不要出兵?
张行成见皇帝已注意到自己手势,微微一笑,轻轻瞥了一眼长孙无忌,又对李治重复道:“三思啊三思……”
李治恍然大悟——此思非彼思,思的并非是该不该用兵,而是此时能不能与舅父对着干!
顾命大臣是父皇任命的,继位伊始就吵吵嚷嚷对着干,岂非自坏根基授人以柄?今四民不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魏晋以来民间流传一句谶语:“真君者,木子弓厶,王治天下,天下大乐。”源自道教《神咒经》,是说未来某一天太上老君会降临人世成为帝王营造盛世。木子为李,弓厶为弘,因而老君在人间的化身名叫李弘。若与舅父争权闹得朝廷纷乱,不怕勾出几个李弘举旗造反吗?不能争,至少现在还不能争。张行成提醒得对,风险甚大得不偿失。三思啊三思……
群臣默默观察着皇帝,见这个年轻人搔着头皮,做冥思苦想状,隔了许久眉头才渐渐舒展,慢悠悠道:“朕左思右想,似乎还是舅舅见地更高一筹。既然中书已有决断,此事无需再议,舅舅派使者安抚贺鲁便是。”
群臣或庆幸或无奈,齐声回应:“皇上圣明。”
长孙无忌依旧蹙眉:“陛下,这里是朝堂,不能唤臣……”
“哦,太尉!”李治连忙改口,愧然一笑道,“朕自小叫舅舅,习惯了嘛!哈哈哈……”那一刻他笑得那么温婉、那么由衷;群臣也跟着笑起来,也都那么自然、那么从容。
朝会在一团和气中结束,李治由王伏胜搀扶回转后宫,长孙无忌当先踏出太极殿,褚遂良紧随其后,众臣按品阶鱼贯而出。执失思力刚迈下殿阶,就迫不及待地蹿到江夏王身边:“他们要派人安抚,怎么办?”
李道宗苦笑:“还能怎么办?皇上都答应了。”
执失思力愤愤不平:“阿史那贺鲁绝非善类,安抚只会长寇之志,一旦叛乱非但瑶池之地难保,整个西域皆有丧失之险。大唐国土尺寸不能与人!一城一地皆将士血汗,也有您一份力。那些文臣胡乱行事,难道您坐视不管?”
“唉!权柄尽在其手,随他们处置好了。”李道宗心中充满无奈——他虽南征北战功劳赫赫,被李世民誉为三大名将之一,但也受到猜忌,未能跻身凌烟阁功臣。李世民晚年疑心甚重,先后诛杀张亮、刘兰、李君羡等有功之将,李道宗心怀戒惧,以养病为由请求解除军职,改任太常卿。太常卿虽是九卿之首,却是主持祭祀的闲官,李治继位后为表示尊重老臣,又加授特进,增实封至六百户。李道宗蛰伏已久,感觉新天子仁厚,似乎可一展才干,故而知无不言、畅抒己见。可经过今日之事他意识到,形势并不如意。
他和长孙无忌虽谈不上仇怨,但关系也不好。只因李世民亲征高丽,在安市出现战略分歧。李道宗主张精兵奇袭,直捣平壤;无忌主张攻城夺寨,步步为营。结果李世民采纳无忌建议,虽取得驻跸山大捷,但安市城久攻不下,只得撤军;因而将士对决策颇有微词,是非之口甚多,搞得两人有了芥蒂。李道宗深知无忌心胸不宽,昔日立储之争结怨者,岑文本死于忧惧,刘洎被诬陷而死,就是侥幸善终的房玄龄,其子房遗直、房遗爱至今还被无忌紧盯。这么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岂能轻易得罪?连样下去太危险啦!赶紧急流勇退吧。
执失思力不明白他苦衷,依旧嘟囔着:“无忌和褚遂良疏于边事不晓军情,皇上一味纵容毫无主见,长此以往必误国家之事!”
“嘘!”李道宗连忙制止——他看见民部尚书高履行和兵部侍郎韩瑗站在不远处。高履行是高士廉之子,无忌的表弟,韩瑗之妻长孙氏是无忌的堂妹。这两人若跑去传闲话,岂不是火上浇油?
执失思力全然不悟,兀自抱怨不止:“你听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越想越生气。先帝哪里三番两次请他为顾命?他又哪里推辞过?为了争权排挤这么多人,说这等话不脸红吗?咱们不过是想为国家做事,怎这么难哪……”
“少说两句吧!”李道宗拉着他的手出了太极门,“朝廷用咱,咱就好好打仗;不用咱,就老老实实待着……走!”
“去哪儿?”
“回家。”李道宗抬头望着炽热的太阳,突然想起个春秋典故,“你读过《左传》吗?知道赵盾的故事吗?”
执失思力毕竟是突厥人,虽说十几年来浸染了不少中土教化,仍一脸茫然:“什么左啊右啊箭啊盾啊的?”
“夏日之日,可畏也!”李道宗满脸沉痛道,“走吧。回家读书,关门闭户。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么?”
二、无处可逃
张行成的暗示引起李治的深思,看来有名无实的日子还要继续。他当着群臣的面强作欢笑,可迈出太极殿便开始愁眉苦脸,连午膳都没用,就去了立政殿。
立政殿在皇宫东部,是李世民当年居住的地方,李治也曾在这里陪伴父皇。但他登基后把寝宫设在甘露殿,现在仍居立政殿的只剩新城公主。长孙后共生七个子女,新城公主年纪最幼,也是李世民所有女儿中年纪最小的,光阴荏苒如今已十六岁,出落得窈窕动人,名花有主即将出降。
新城公主的婚事曾有波折,当年李世民预定将她嫁与魏徵之子魏叔玉。后来李承乾阴谋叛乱被废,李世民迁怒曾任太子太师的魏徵,命人推倒魏徵的石碑,断绝婚约;东征失败李世民有所感悟,又怀念魏徵,重塑石碑,婚约之事却无明确说法。至李治登基魏徵去世多年,早已人走茶凉,于是将公主许配给长孙诠。那长孙诠乃长孙无忌从父长孙操之子,结这门婚事可谓亲上加亲。
李氏当国文成武就,唯独在亲情方面屡屡有憾。且不论昔年玄武门之事,仅长孙皇后七个子女便连遭不幸:长子李承乾因阴谋篡位,被废去太子身份,死于流放地黔州;次子李泰争夺储位失败,被贬为濮王,放逐均州;长女长乐公主嫁与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才二十三岁就病逝了;次女城阳公主嫁与杜如晦之子杜荷,后来杜荷卷入承乾谋反案,被处死,城阳又转嫁卫尉卿薛怀昱之子薛瓘。长孙后去世时李治、晋阳公主、新城公主皆年幼,随父皇一起生活,后来晋阳公主又早亡,死时还不满十二岁,李治搬进东宫,李世民又长年巡游在外,只剩小小年纪的新城公主闷居在立政殿,甚是可怜,因此李治很疼爱这个小妹。先帝忌日后就要操办新城婚事,李治竭尽所能置办嫁妆,要搞一场风光的婚礼。
他慢慢踱着步,努力不去想朝堂上的事,欲把心思转移到新城的婚事上;哪知刚走到立政殿院外就听里面一阵喧闹,侧目一望,好几位年轻公主正在树下说笑。原来得知新城将出降,临川、东阳、高阳等几位姐妹都来凑趣。
一见此景李治连大门都没敢进,转身便走——别的姐妹倒犹可,高阳公主实在令他心烦!
这位妹妹因天生丽质活泼好动,被李世民过分溺爱,渐渐养成了骄纵横蛮的性格。后来出降房玄龄次子房遗爱,到了婆家还不老实,竟与会昌寺的和尚辩机私通。此事败露,不但把父皇气得吐血,还成了皇家的笑话。李世民一气之下腰斩辩机,将她狠狠训斥了一通。没老实几日,父皇驾崩后又开始无法无天。这次倒没出去胡搞,而是撺掇丈夫房遗爱与大哥房遗直分家;仅是分家也好办,但房遗直世袭父亲梁国公的爵位,高阳公主既要分家,又想把这爵位弄到他丈夫身上,向李治提过好几次。遗直无罪何故以幼代长?这是破坏制度,李治不敢答应也不能答应。可他素无刚性,又与高阳年纪相仿,哪管得住?每次见面高阳都絮絮叨叨,李治不胜其烦。
今天紧躲慢躲还是迟了,高阳公主一溜烟跑出来:“九哥,怎不进来?”任何人见到皇帝都要呼“陛下”,唯独她还叫儿时称呼。
李治脚步连都没停,敷衍道:“突然想起件要紧的事,办妥当才放心,咱改日再会。”
“别走啊!我还有事跟你说……”高阳在后紧追。
李治烦得要命,忙朝王伏胜使个眼色。
王伏胜岂不知高阳品性?可是皇帝叫他上,只好硬着头皮把张手拦住:“公主啊,万岁有国家大事要忙。”
“我的事儿也不小。”
“是是是。”王伏胜嬉皮笑脸,“您若着急先跟奴才说说。”
“滚一边去,你管什么用?”
“您别这么说啊,倘若是小事,奴才便能做主。公主府里是不是缺锦缎了?还是跟驸马闹别扭,要不就是……”
趁王伏胜拖住高阳,李治抽身而退,一路小跑回到甘露殿。夏日炎炎又值正午,出了一身透汗,他把龙衣一脱歪倒在榻上,即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