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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办。”李治手指东北方一处较为偏僻的宫殿道,“鹤林殿所在幽静,周匝又有树木幽林,可再筑上一道围墙,从此更名鹤林院,您就在那里修行吧。朕想您的时候也可以去探望。”
“一切凭陛下安排。”薛婕妤望着皇帝庆幸的笑容,心里颇不是滋味——当年长孙皇后留她教育李治,说是这孩子软弱,要把他教成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可这毕竟是皇家骨血,她哪敢下狠手?三分教育七分哄,常言道“慈母多败儿”,如今他当了皇帝依旧这么柔弱恋旧,自己是不是有负皇后所托?不过婕妤已疼爱了他十五年,如今想狠心也狠不下来。
师傅终于不走了,李治大感宽慰,正要派人去处置鹤林宫之事,却见远处风风火火跑来一个年轻宦官,正是他最亲信的内常侍王伏胜。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宦官更如是。先朝时最得势的宦官是陈玄运,可李治在东宫时一直由王伏胜伺候,早已习惯,自然让他坐宦官的头把交椅。陈玄运则保留原先官职,兼领掖庭令,实际上是退居掖庭养老。
“何事如此匆忙?”
王伏胜顾不得气喘吁吁,双手奉上一封奏疏:“元舅有要事急需禀奏,由阁门使转呈进来的。”
“臣妾告退。”薛婕妤不愿干预外廷之事,连忙辞驾。王皇后也悄悄退至亭外。
李治心下称奇——继位半年多,大事小情从未征求过我的意思,今天是怎么了?接过奏疏翻开一看,不禁一怔:“洛阳人李弘泰状告长孙无忌造反!”
舅舅怎么可能造反呢?李治虽然被管得很不自在,却也绝不相信舅舅有心造反。不过这个李弘泰为何会发起这场诬告?与舅父有仇?是四哥李泰的心腹?八成是揣测出国舅大权独揽会招致他这个外甥皇帝的不满,妄图迎合上意以求幸进赏赐吧?
李治攥着这封奏疏,不禁苦笑——难怪舅舅突然递书入宫,原来是事涉自身不敢处置。这样的事在大唐已不是第一次了,昔日他父皇出征高丽,便有人诬告留守长安的房玄龄有意谋反,房玄龄也是不敢自专,将告状者解送军前,听父皇处理。细想起来当初那场糊里糊涂的诬告似乎背后还有舅父的身影呢!
山不转水转,如今的被告变成了长孙无忌自己,他的应对之策与房玄龄如出一辙。当初李世民对诬告者的态度是二话不说一杀了之,现在萧规曹随就行了。
“元舅与中书舍人亟待批复。”王伏胜提醒道。
“替朕告诉舅父,朕绝对信任他老人家。这个李弘泰是离间君臣骨肉的卑鄙小人,不必再加审问,立刻处死。”
“是。”王伏胜当即领命而去。
主意虽已拿定,可李治望着王伏胜远去的背影,心头却萌生出另一种想法——纵然李弘泰纯系诬告,借这个名义敲打敲打舅舅也未尝不可啊!派人装模作样地去查查,揭点儿舅舅的不堪之事,最后我再出头判为诬告。到那时就算不能逼舅舅交权,也迫使其收敛,我还能捞个保全重臣的美名呢!
他扬起手,想唤回王伏胜重新吩咐,可一贯的软弱和良善还是将他的喉咙紧紧扼住了,犹豫半晌,抬起的手臂终于无力地垂下来——算啦,舅舅自有尺度,早晚要将权力交付与我,何必跟他耍心眼?
可他胸中毕竟不甘,缓缓倚在亭柱上,呆呆望着海池。皇后虽未听清他二人说什么,却也将李治的落寞神情瞧得清清楚楚,眼见皇帝这般愁烦,也不忍再计较他对自己的误解,凑上前柔声安慰:“朝廷之事切莫着急,慢慢来……”处在她这个位置,一边是丈夫,另一边关系自己家族,后妃又不该干政,这分寸实难拿捏。
“哈哈,陛下原来在这儿!”一阵轻盈嘹亮的呼唤如劲风袭来,霎时吹散了皇后的窃窃低语。
但见远处花丛人影一闪,走出个翩翩佳人——朱红绣裙,靛青纱帔,一条丝绦围在腰间,却偏在左肋下系出个松散的蝴蝶结,长穗子耷拉到绣鞋边;面若春桃俏丽秀美,眼若秋水顾盼神飞,一眉微蹙一眉轻挑,朱唇轻启微露皓齿,青丝如墨高绾结鬟,发髻自然而然地偏向右侧,却单在左耳戴一只宝石坠,满头点翠珠花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她身量不高,体态苗条皮肤白皙,一对墨玉臂环越发衬托出那凝脂般的细腻皮肤,二十出头韶光正浓,手抚嫩枝在丛中一站,满面笑靥娇柔旖旎,便是百花丛中最靓丽的一朵!
李治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你又来烦朕了,真是片刻清静不得。”话虽如此并无责怪之意。皇后的脸色却立刻阴沉下来——此女便是她在后宫中最大的敌人,萧淑妃。
萧淑妃乃兰陵萧氏南朝后裔,颇具南国女子的婀娜俊秀,又性情活泼,自从身入东宫受封良娣以后就甚得李治欢心,先后为李治生下两个女儿,特别是一年前她又产下一子,取名李素节,自此成为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之人。
伴着娇滴滴的笑声,淑妃娉娉婷婷来至近前,根本不理睬皇后,一把拉住李治的手:“走!”
“上哪儿去?”李治险些被她拉个趔趄。
萧淑妃更是一阵娇笑,燕语莺声道:“咱们素节会爬了,白嫩嫩跟个小兔似的,可有趣啦!”
“是吗?”李治听了也很高兴,“朕倒要去瞧瞧。”
“那快走吧。”淑妃轻笑着,蹦蹦跳跳奔向花丛,她那绫罗纱裙随风飘摆,恍如翎羽艳丽的翠鸟。李治则追逐着那道斑斓倩影,也往春光明媚处跑去。
王皇后望着此情此景,脸色越发难看,白皙面庞上仿佛结了一层冰霜——淑妃公然与皇帝戏谑,对自己视若无睹!当今皇帝膝下共有四子,除最小的素节外,长子李忠,年已六岁;次子李孝,年方五岁;三子名叫李上金,不足四岁。但这前三位皇子的母亲皆是寻常宫婢,远不能与萧淑妃相比。自己无宠而居正宫,淑妃专宠而育皇子,长此以往不堪设想啊……
李治追随淑妃跑进花丛,眨眼间却不见她人影,只闻那咯咯轻笑声。他知道准是这鬼灵精与他玩笑,故意躲起来,于是撩拨花枝寻找:“你在哪里?快出来啊……再不出来朕生气了。”
淑妃兀自笑着:“要我出来也可以,陛下要答应臣妾,在我宫殿周匝也种上这么一大片花,而且要一年四季都有花开。”那声音忽左忽右,显然她正低着身子在花间穿行。
“偏你有这么多奇思妙想……朕答应便是,你出来吧。”
“陛下还是自己找吧。”
李治寻来觅去,兴致逐渐索然——他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周幽王、齐后主,现在这等小儿女之乐已不能满足空虚的心灵,他苦苦寻觅的绝不仅是一件尤物,而是能真正体恤他、理解他的知己。他渐渐停下来,望着四周迷离的花影,发出一声叹息。
突然,一阵清脆的啼叫声打破了他的惆怅,紧接着自花丛间窜出几道金黄的掠影,在眼前一闪而过。
“是黄莺!睍睆黄鸟,载好其音。真美啊,真动听啊……”李治不禁抬头,目光随着鸟儿移向高远的天空。
春莺啭……春莺啭……
那一刻他倏然想起一个人……
“陛下。”萧淑妃久不见李治寻来,撅着嘴从百花深处走出来。
李治却未理睬,依旧仰望着那群鸟儿。
萧淑妃也觉厌烦了,努着嘴道:“唉,不闹了。咱去看素节吧。”说着又牵起他的手。
李治心不在焉地被她拖着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找寻那美妙的啭啼之音,却见春莺早已不见踪影,空留一片湛蓝无垠却空旷孤寂的天空。
三、结习未尽
明空迷迷糊糊醒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萦绕心间的只有方才那个梦。那梦平淡而琐碎,谈不上多美,却也不算恐怖,宛如她在深宫中经历的那一个个无聊、无趣的日子……
夜还很深,四下一片黢黑,隔着窗棂纸能看见夜空的点点繁星。恍惚良久,记忆才渐渐恢复,明空意识到自己一如既往躺在禅房里,赶紧闭上双眼,翻个身继续睡——那个平淡的迷梦固然不好,却比现实的迷梦强多了。感业寺的日子除了无聊、无趣还有无奈和无望。
不过无论她如何努力,却再也睡不着。每天都是诵经念佛、顶礼膜拜,这种生活固然单调,却也谈不上辛劳,哪有许多的觉可睡?她强自闭着眼睛,想唤起一些美好的记忆,让甜蜜往事催起睡意。然而往事便如一口枯竭的深井,空空如也,无计可施。
她何曾有过有什么甜蜜往事?所拥有的只是无尽的寂寞和苦难,或许有过刻骨铭心的爱,但与之一蒂双生的还有恍如隔世的痛,回忆只能令她更加神伤。她所追求的美好还在未来……如果有未来的话。
与失眠一起折磨她的还有寒冷,虽是阳春时节,但夜晚还很凉,尤其剃发之后,头顶和脖颈总是凉森森。这凉意似乎能透过头颅进入身躯,让整个身体乃至心都变得冰凉冰凉的——对女人而言,头发是何等重要啊!
就在明空辗转反侧之时,钟声突然响起。
寺庙的钟不是随便敲的,尤其长安城中的寺庙,除晨昏之外钟楼的门都是紧闭的,夜半三更突然敲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明空不关心,也懒得关心,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未亡人,天塌下来又有什么大不了?若就此死去,或许一切都解脱了。她睁开眼,满不在乎地躺在黑暗中,任凭外面渐渐大乱,动也不动一下。睡在她床边的小沙弥却蓦然惊醒,慌促起身,急切地摇晃着她:“快醒醒,寺里出事了,鸣钟召集大家呢。”
这沙弥尼并非旁人,正是明空当才人时的贴身侍女阿朱——宫女与嫔妃女御不同,皇帝驾崩一般是不出家的,顶多换个差事,年纪大了则到掖庭里干杂活,平素有些干才人缘的说不定还能提为女官呢。可凡是各个嫔妃最贴身的宫女,运气可就没这么好了。因为她们有被皇帝临幸的可能,而且与主子关系亲密,主子出家当比丘,她们就要当沙弥,继续服侍在主子身边。
借着逐渐亮起的朦胧灯光,明空见阿朱神色甚是慌张,无奈叹息一声,还是爬了起来。即便时至今日,她若违反寺规,阿朱也得跟着面壁思过,明空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不能连累人家跟着受过啊。
“快些,大家都去大殿了。”说着朱儿已吹燃火折,点亮油灯,“夜半正凉,得穿暖和点儿。”她打开放在墙角的衣箱,翻找几个月前穿的厚麻衣。
明空隐约看见衣箱中闪过一抹红色——是母亲做的石榴裙,昔日带入皇宫,如今又带到感业寺。经历十多个岁月,裙子已十分陈旧,稍不注意就会撕破,颜色也消褪许多,但在昏黄的灯光下还是十分醒目。那一刻她记忆的深井似乎一霎时溢出了水,不过却是苦水,汇成一条无精打采的小溪,漫无目的地流淌着。
她又想起昔日入宫时与母亲分别之际说的话,“见天子庸知非福”。真是可悲可笑,她哪里得到什么福气?唯有身不由己的茫然,那真是一句不切实际的狂言。现在的她还剩下什么?或许还有一个埋葬于心的希望,可已经随着光阴消磨日渐渺茫。
在阿朱催促下,她来不及再多想,赶紧穿上衲衣系好腰带,匆忙出离禅房。外面确实挺凉,她们便似急于取暖一般挤入纷杂的人群,齐往正殿而去。
伴着长鸣的钟声,明空被人流涌进灯火通明的佛殿,但见法乐、法愿、法灯三位大师当殿而坐,十几位法名中带“宝”字的女尼左右分列——她们是高祖皇帝的嫔妃姬妾,年纪都已不轻。昔日李渊内宠极多,直至退位当太上皇,还颇有几个女人为之生儿育女,落发为尼者更是数不胜数。不过时至今日,绝大多数已在寂寞中死去,活着的仅剩这十几位,一个个目光呆滞、面若枯槁,倒还真称得起是非男非女、不生不死的出家人。
明空同辈的大多也到了,多数昏昏沉沉睡眼惺忪,脸上都写满愁苦。最引人瞩目的是,大殿中央放着块铺板,上面躺了个奄奄一息的女尼。明空认得,是她们这辈比丘尼中地位最高者——昔日的阴妃。
四妃地位仅次于皇后,李世民驾崩后,韦贵妃、杨淑妃、燕贤妃都被晋升为太妃,出宫随儿子生活。唯有阴妃命苦,她儿子齐王李祐性格顽劣、任性胡为,在贞观十七年闹出一场荒唐的叛乱,被李世民贬为庶人并赐死,她也因此丧失德妃的地位。虽然李治即位后出于对庶母的尊重又恢复她封号,但对她而言这毫无意义,儿子已不在了,她晚年的幸福已断送,只有来感业寺度过残生。心中苦闷久而成疾,直至此刻生命亦将逝去。
见人来的差不多,法乐大师才缓缓开言。她的语气与平日没什么不同,甚至似乎还有一丝庆幸:“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功德圆满,涅槃永生。咱阖寺上下齐念《阿弥陀咒》,助佛祖接引她去西方极乐净土,自此成就正果、不生不灭、安乐解脱、众苦永寂。”
《无量寿经》有云:“女人称佛名号,正命终时,即转女身得成男子,弥陀接手,菩萨扶身,坐宝华上,随佛往生,入佛大会,证悟无生。”作为女子,或许生来就是经受苦难的,即便成佛也需转为男身。明空等女尼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随即念诵起来——过去是否有争宠的矛盾已不重要,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阴氏已受尽人世的折磨,无论升天堂下地狱,愿她平平静静离开这个伤心的世界,就此解脱吧!
诚挚的梵唱响起:“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但解脱之际真的很美好吗?阴氏本人似乎不这么认为,没有祇园精舍,没有娑罗双树,有的只是一个被命运和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女人。一张原本富态雍容的脸已枯黄变锈,炯炯有神的杏眼也失去了光彩,眼皮耷拉着,原本圆润的朱唇如今苍白如纸,因有病在身多日未剃发,头顶上尽是半寸许的茸毛,那毛发颜色灰蒙蒙的——她未老先衰,满头青丝尽白。丰满的身躯现在已瘦如枯树,因为病痛折磨,她浑身上下尽是黏稠的汗水,枯枝一般的手也在颤抖,指间还掐着串念珠。众人的祝福似乎并未减轻她的痛苦,反而令她觉得更加难受,渐渐地她的呻吟声与诵经声混在一起,仿佛也随着众人的节奏一起吟唱。
这惨状明空已不是初次目睹,就在半年多以前,她也曾亲眼目睹一位嫔妃的离去,就是曾与她亲如姐妹的徐惠。
徐惠辛苦伺候先帝,至李世民崩殂她也身心疲惫一病不起,而她执意要为皇帝殉葬,拒绝医药,后来索性连饮食都停了。明空曾亲眼看着她入宫,看着她因谏言晋升婕妤,看着她宠冠一时受封充容,也看着她在痛苦恍惚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朝廷为嘉奖其忠贞,追赠其为贤妃——而这有意义吗?能抵消她所遭受的痛苦吗?或许徐惠自己觉得如愿以偿,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在昭陵获得了一个较为靠近皇帝的位置,成了“无比荣光”的陪葬品,与那些御马、獒犬、斗鸡、牛羊有什么不同?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梵唱声渐入高潮。阴氏的呻吟却越来越低,挣扎片刻之后她身躯突然一抖,徒然向上挺了挺,喉咙中咕哝出一声响亮却十分模糊的声音,似是“祐儿”二字,身子随即萎顿,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