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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有满腹热忱却不知如何出口,唯恐肺腑之言又牵动彼此心事,徒增伤悲。
法乐有些焦急,眼瞅着已半个时辰,寺内众尼已用完斋饭,少时若有人到这边来,瞧见她母女相会,自己难免落下徇私偏袒之名。想至此上前插言:“夫人……”
杨氏是要强之人,岂待逐客令?不等法乐开口,抢先道:“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能见女儿一面我已心满意足。过两日便需启程,还要回去准备行装。”
明空也不好再挽留:“姐姐派人来接您吗?”
“不。”杨氏强笑道,“人来人往甚是麻烦,倒不如我自己雇车,清清静静也不错。”
明空知道母亲有苦衷——虽说女婿身负半子之劳,毕竟是外人。一把年纪去端贺兰家的饭碗,怎好意思让人家大老远来接?也得为当人家媳妇的武顺着想……明知母亲偌大年纪还要独自远行,明空身在佛寺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似万把钢刀扎在肺腑:“孩儿不孝!”
杨氏却道:“你若平平安安,就是莫大的孝顺。”又仔细审视女儿一番,仿佛要把珍爱的倩影牢牢印在脑子里,全然不顾法乐不准她再来的叮嘱,毅然道,“你且修行,娘会再来看你,下次带你姐一起来!耐心等着!”说罢理理自己略有些散乱的白发,头也不回地去了——她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全不似古稀老者,脚步坚定有力,甚至比来时更加精神抖擞。
明空看懂了,母亲是用挺拔的背影、坚定的脚步告诉她:“我会坚强地活下去,乖女儿你放心吧!”
法乐本欲拦住杨氏,把话说清楚,不叫她再来了,可转而一想,人生七十古来稀,况且道路远隔,还有下次吗?于是木然伫立在侧,任凭杨氏背影逐步远去,消失在巷口,总算长出一口气,拍拍明空的肩膀示意她回去。哪知手指刚碰到明空肩头,只见她傲然孑立的身子一晃,颓然瘫倒在地,撕心裂肺般捶地痛哭:“娘啊!孩儿无能,孩儿不孝!不能让您富贵,不能膝前尽孝……您又何苦生我养我?我是废物啊……妹妹,阿姐对不起你,我苦命的妹妹……”
法乐这才明白,原来她把悲意埋藏在心,直到母亲离开才发泄出来——执念如此之深,心志如此之坚,比她母亲更厉害一筹!
不过身处感业寺,身为皇家未亡人,心比天高又能如何?越挣扎越痛苦罢了。法乐心生慈悲欲加点化,遂合掌念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明空根本不理会,兀自呼天抢地,但痛哭却已化作赌咒:“什么非男非女?什么如梦如幻?富贵在己,岂由天定!我还有最后希望,我要离开这鬼地方!娘啊,女儿一定会发达,一定让您大富大贵。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再不受人欺负……我武媚娘不会认命的!绝不!”歇斯底里的呐喊响彻空旷的街巷,气冲斗牛余音萦绕。
法乐的佛经实在念不下去了,愕然望着这个貌美而强悍的比丘尼——为何她如此执著不屈?她苦苦坚守的最后希望又是什么?其情可悯,其心可畏,魔障魔障!求佛祖拯救这颗入魔的心灵吧!
二、潜龙在渊
就在女尼明空痛哭赌咒的同时,还有一人也沉寂在失落中。不过此人不在青灯古佛畔,而是身处皇宫中——便是当今天子李治。
冬去春来,大地回暖,宫苑又恢复了盎然生机。海池幽碧,兰蕙芬芳,好一派秀丽景象,然而登基不久的新天子却愁眉不展。他独自伫立在御园望云亭上,漫顾一座座金碧辉煌的楼台殿阁,竟寻觅不到半分惬意。
身登九五一统八荒是无上荣耀,也是李治心中深藏的夙愿。这愿望从遥不可及到最终实现,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暗流重重,手足之憾、隐忍之苦、断情之悲,究竟付出多少只有他自己清楚。
然而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丧父之悲与继位之喜相交织的矛盾心情渐渐平复后,李治赫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并没改变。父皇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父皇掌握的权力却没有过渡到他手中,而是落入舅舅长孙无忌之手。
李治内心深处一直依恋着母亲,自然也很尊重舅舅。在他以太子身份监国期间,一切政令都是舅舅假他之手颁布,他从没提出过任何异议,因为那时他还是储君,而且时时面临父皇的考验,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当好儿子、好外甥、好学生。可现在不同了,龙袍加身冕旒冠顶,急需的是权力和威望,可是舅舅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
不管李治怎么看,他父亲李世民似乎非常肯定长孙无忌的地位,临终前郑重地将顾命大臣之任授予了无忌和褚遂良,于是他们便毫不客气地行使着权力,百官俯首三台听命,几乎包揽一切事务。李治却还是那个忠厚老实、听凭摆布的李治,只不过摆布他的人由父皇变成舅舅,甚至还不如当太子时自由呢!
东宫的日子虽然也不能随心所欲,至少谈不上孤独苦闷:有心腹侍读薛元超、李敬玄常伴左右,有左右庶子高季辅、许敬宗分担事务,更有来济、李义府、孔志约、董思恭等一批才俊之士充任东宫僚属,大家谈古论今展望未来,互相激励踌躇满志;主持修建慈恩寺时他能与玄奘、慧净等高僧谈论释法,前往终南山探望父皇时也可顺便饱览青山秀水,在翠微宫的一个个夜晚他更是偷偷与……如今这一切都不行了。手无实权的处境未变,地位却变了,称呼从“太子殿下”换成“皇帝陛下”,居住的地方从东宫搬入皇宫。原先的亲信虽然升官,却远离了他,唯有朝会时才能远远望见,想说两句知心话都没机会。皇宫虽美却似牢笼,他没理由随便踏出去,即便能出去也是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再也找不回无拘无束的感觉了。
单单这些也罢了,似乎老天也在作弄他。继位半年竟无一日没有灾报,尤其晋州接连两次地震,死伤百姓五千余人。晋州非其他地方可比,是李治昔日封地,他是顶着晋王封号一步步走上皇位的,根基之地连续地震,甚是不详。而地震后不久太史令李淳风又上奏,天象异常,太白昼见。若按相沿已久的“天人感应”之说解析,太白昼见乃灾祸之预兆,而且通常不利于皇帝。
他是在贞观十七年旧太子李承乾被废后才入主东宫的,至今不到七载,根基并不牢固,当初房玄龄、岑文本、刘洎那帮人就不看好他,至今还有许多大臣对他的能力有所怀疑。现在又灾异不断人心惶惶,岂能不忧虑?
李治是有一番凌云壮志的,更坚信自己获得皇位是精诚所至不容置疑,因而鼓起勇气,诏令朝廷五品以上官员上书谏言,并召集各州官员入京述职。一时间御案上的表章堆成了小山,各地的朝集使齐聚京师,他每天接见十人,足足花费三十六天才见完,他是期盼从百官进言中获得治理天下的良策,可实际效果令他失望。
上书倒是不少,但所建之言尽皆空泛,无非是鼓励他勤政爱民、亲贤远佞之类的话,没有实际意义。而召见的地方官也大多报喜不报忧,即便有所奏报,也无非某地城墙损害、某州河道淤塞、某位藩王器用奢侈,无经国大略——这一个月根本是白忙!
天下岂会无事?且不说连续多次灾害,先皇晚年猜忌心重又接连用兵,留下许多弊病,岂是萧规曹随所能解决?贞观年间百官踊跃上书献计献策,更有魏徵等直臣面折廷争,现在的情形却是万马齐喑。难道朝廷百官面对强势的父皇能做到知无不言,面对宽厚的他反倒不敢说话?言路不通的症结何在?
很快李治便听到了传闻,各州官员在觐见前似乎被舅舅和褚遂良事先接见过。他恍然大悟,难怪他们只会唱赞歌,难怪连崔义玄那样的三朝老臣见驾时也支支吾吾,几度唉声叹气欲言又止。舅舅掌握他们仕途升降乃至生死祸福,所以他们宁可敷衍皇上也不敢畅所欲言!
舅舅这样做的目的何在?是怕幸进之徒借进言而邀圣宠,是防止不当言论干扰朝政,还是唯恐大家说出对他这个顾命大臣不利的话?李治觉得应是三者兼而有之,并非完全出于私心。但这种做法让李治很愤懑——他不是三岁小孩,二十二岁血气方刚,儿女已养下六个。父皇在他这个年纪时已扬威沙场,打赢定鼎天下的虎牢关之战。他固然不能与父皇比勇武,但执掌朝廷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汉宣帝刘询、魏孝文帝元宏、周武帝宇文邕不都是大器早成的明君吗?与他们相比李治已不小,治国之道他懂,诗书文章学了不少,父皇撰写的《帝范》更铭记于心,完全有能力操控权柄,为何不能亲力亲为?舅舅这种手把手教写字一样的辅政方式实在令他郁闷,有劲儿都没处使!
他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忍受,如同旁观者一般出席一次次朝会,毫无异议地在两位顾命大臣草拟的诏书上画敕,在这深深宫苑中浑浑噩噩混日子……
李治凭栏远眺,春光正浓百花正好,而那些在微风中摇曳身姿的草木仿佛是在嘲笑他,笑他的怯懦,笑他的无能,笑他的毫无作为。
“陛下……”一声轻柔的呼唤打断了李治的思绪,他回头望去,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立于亭外——站在前面是他的皇后,太原王氏女,其祖父乃西魏名臣王思政,其母族是赫赫有名的河东柳氏,更高贵的是她叔祖母是高祖李渊同胞之妹同安公主。这桩婚事由李世民指定,早在李治当太子时便封她为太子妃,如今自然而然成为皇后。
王皇后不愧出身名门,不仅相貌出众,气质更是脱俗,细眉秀目身材高挑,梳两博鬓,头戴十一钿点翠金钗。那黼领朱袖的皇后礼服仿佛天生就长在身上,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她就像帔衣上绣的金凤一样,昂首峭立振翅向天,举手投足间皆流露出天生的贵气。然而李治却对她视若无睹,反而瞩目她身后侍立的那位鬓发花白的老妇人。
“师傅!”李治迎上前,挽住老妇臂弯——此人正是教养他多年的薛婕妤。
薛婕妤挣开李治的手,施礼道:“陛下身登大宝,‘师傅’二字可万不能再提,臣妾领受不起。”
“教养之恩没齿难忘,无论何时您都是雉奴的师傅!”
“陛下乳名以后也不便再提,关乎您的威严。”
要把从小就用的称呼舍弃绝非易事,李治还是改不了口:“师傅多日未见,莫非身子不适?”
“陛下乃天下之主,臣妾区区一老妪,怎能无端叨扰圣驾?”
“可过去……”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薛婕妤的口气格外认真,“陛下入主东宫时臣妾就不该再陪伴您了,皆因先皇念您年少体弱,才容许臣妾侍奉。其实您早已典学有成,凭我这点微末才学还能教什么?今日臣妾便是来向陛下辞行的。”
“什么?!您要去哪里?”
“臣妾明早就离开皇宫,去感业寺落发为尼。”薛婕妤早该走了,她这个婕妤还是高祖皇帝李渊的婕妤,当年高祖宾天就应该出家,是长孙皇后临终前挽留她教李治读书的。谁想这一教就是十五年,阴错阳差教出个皇帝来。现在学生已登上龙位,而她最怜爱的孤侄薛元超也已官任给事中,薛婕妤也该功成身退了。
“这如何使得!”素来温文尔雅的李治竟然急得直跺脚,“雉奴焉能委屈您?”
“臣妾只是去十五年前就该去的地方。我不过一介婕妤,却身历三代帝王,而且有幸教君王读书,遍观青史何曾有过这等奇事?臣妾实不宜腆颜居于宫中。”
李治心头涌起一阵无奈,朝堂上不能自主,在后宫也受约束,亲近的人又要离去,这皇帝当着真不是滋味:“不行!朕不让您走……”
“这是皇家规矩,您身为帝王更该以身作则,遵守礼法。”
半晌无言的皇后也开了口:“陛下切莫不舍,婕妤有教导之功,即便出家为尼,朝廷也要厚加赏赐。听闻国舅已有安排,欲封婕妤为河东郡夫人,虽在空门却享俸邑,不会受委屈的。”
王皇后好心劝慰,哪知李治竟面色一凛,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虽说皇后容貌秀丽举止端庄,李治偏偏对她没感觉,六个皇子皇女没一个是皇后所生。好在李治性情温和,虽不喜欢,也未对她冷言冷语,面子上还过得去;王皇后出自名门矜持有度,也从没抱怨过,该尽妇道之处还是依旧,譬如曾到翠微宫伺候病重垂危的先皇。婚姻七载也就是行行礼、问问安,逢年过节一起吃吃饭,可谓“相敬如宾”。但最近皇后舅父柳姡沃惺榱睿饺斯叵悼冀粽拧A鴬'与长孙无忌关系亲密,是共同进退之人,一位舅舅宰相就已管得李治浑身难受,如今又添一位。他怀疑皇后与两位舅舅私下交通,甚至受命监视他在后宫的举动。今日薛婕妤辞行,她偏偏又跟过来,还把舅父的安排摆出来压人,莫非就是她执意要把婕妤赶走?
其实李治冤枉王皇后了。皇后之父王仁祐因女而贵,封魏国公,惜乎是短命之人,女婿即位后不久便去世。其妻魏国夫人柳氏寡居,经常入宫来看女儿,母女聊天难免提到舅舅,却绝非故意交通。但此刻皇后面对丈夫怨愤的目光,一不躲闪二不辩解,依旧昂首站在那里——这便是名门大族人家的女儿,自尊自负自信自傲,既然没做错又有何可说?不屑于解释!
薛婕妤察言观色见气氛不对,赶忙替皇后解释:“陛下莫疑心,此事与旁人无关。臣妾早年便有身入空门之心,如今了无牵挂,正可圆此夙愿。”
李治幼年丧母,又在严厉的父皇身边长大,是薛婕妤的倾心教养弥补了母爱,哪怕有千万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又怎能割舍这份情意?他不顾皇帝身份,一把攥住薛婕妤的手,再不容她挣脱:“不行!朕不让您走!留下吧,雉奴求您啦!”
堂堂天子开言乞求,可把婕妤吓得不轻:“臣妾不敢……”
李治眼中已隐隐有泪光:“朕离不开您,真的离不开您。只要您肯留下,什么我都依您。”
薛婕妤见他哭泣,立时乱了方寸,竟也忘却礼法,叹道:“孩子,你不能这样。莫说你是皇帝,即便寻常男儿,哪有动不动哭鼻子的?皇帝应该有威仪,应该顶天立地一言九鼎。”
“顶天立地一言九鼎?”李治的心被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好!那朕现在命令您留在宫里!”
薛婕妤哭笑不得——这不成小孩子闹脾气了么?耐心劝说道:“虽说君王口含天宪,但总要按规矩办事。恕臣妾不能……”
李治胸中涌起一阵恼怒,厉声道:“你们全都这样!口口声声说朕是九五之尊,可从来不听朕的话!我在外面做不得主,难道在后宫也做不得主?朕这个皇帝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薛婕妤与王皇后霎时无言——皇帝因何郁闷他们不是不清楚,但一个是前朝嫔妃一心思退,一个是谨守妇德不愿干政,对朝堂上那些心照不宣的事能说什么?只得报以沉默。
李治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良久才渐渐平静:“不走了,好不好?”
“唉……”薛婕妤实在没办法,也不愿再惹李治说出更惊心动魄的话,“好吧,不过请陛下准我带发修行。”
“那好办。”李治手指东北方一处较为偏僻的宫殿道,“鹤林殿所在幽静,周匝又有树木幽林,可再筑上一道围墙,从此更名鹤林院,您就在那里修行吧。朕想您的时候也可以去探望。”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