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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些都舍弃,人岂非太无情?”
“不不不,大错特错!”武曌断然道,“礼教是礼教,情是情,这从不是一回事。人若真心待你好,你自当也待人家好,这跟是不是皇帝、是不是父母丝毫无关。君若不君,臣便可以不臣;父若不父,子凭什么要子?就连孔丘不也说出一句‘以直报怨’吗?人家待你不好,你虽不一定以怨报怨,众人相待也就罢了,为何还上赶着结好人家?说穿了,图的不过是利,你看朝堂的大臣,衣冠俨然彬彬有礼,其实对大多数人而言说穿了那不过是场买卖,朕拿爵禄买他们,他们卖忠以图富贵,跟东市西市里的商贩本无不同。所以礼教皆是假的,利益才是真的。其实他们何尝忠诚于朕,忠的不过是权力,朕把持得住权力则一切皆顺,朕老到把控不住权力时他们不就叛离朕另谋出路了吗?所以你别再抱着那套忠孝节义不放了,莫说帝王,即便身为臣子,唯有超脱冠冕堂皇的那一套,有真性情、真魄力、真智慧才能建功于世……当然,这番话你可以信,也可不信,你觉得呢?”
殿内响起一阵窸窣声,似乎那人作了一揖,朗声道:“孩儿谨记陛下教诲。”
“朕是问你,刚才那番话你怎么看?”
“母亲恩育孩儿谨记,只言片语皆是良训。孩儿一定铭记于心时时自省,以慰……”
“够了够了!”武曌实在听不下去了,“你就不能有点儿自己的见解吗?看来你这辈子改不了啦!注定被别人摆弄,走吧……”
下一个呢?
第三个脚步声传来时武曌险些回头观看,因为那脚步声沉稳而又急促,仿佛夹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冲劲,无暇顾及左右,只想到达更遥远的前方。这种脚步声简直和她年轻时一样,难道世上还有另一个武曌?她盯着眼前灯火思忖片刻,终究猜到是谁,于是以半开玩笑的口气道:“你怎么来了?是侍奉汤药还是窥探消息?难道怀疑朕困在这儿还能有什么阴谋?”
“瞧您说的!我闲来无事,过来看看您。”
“真的无事?朕有些信不过,你可是太叫朕意外啦!朕直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有人政变是为夺权,有人政变是为谋利,你图的什么?李氏是你娘家,武氏是你婆家,谁当皇帝也少不了你的富贵,你冒着风险蹚这趟浑水利益何在?别告诉朕,你相信二张要篡位的鬼话。”
那人呵呵一笑:“您老别逗我了,您这般精明岂会想不明白?”
“嗯。既不是出于安危考虑,也不是为利益,那只剩一种可能——野心!你想效仿我,对不对?”
那人没说话,似是默认了。
武曌摇摇头:“放弃吧,你不行的。”
“未必。”那人总算收起玩笑的口气,“试想您老不过是个木材商的女儿,而我乃两位皇帝之女、两位……不!三位皇帝之妹,论家世名望我远胜于您!论才智我也并不输于您,您承认吗?”
“的确,回想当初处死薛怀义,你做得何等干脆!不留痕迹又私下宣扬,不留痕迹乃为掩皇家之丑,讨好朕;私下宣扬是为了让朝野之人知道淫僧是你除的,以邀买人心。你果然不简单,若不然也不会暗结宫中内侍,连朕身边之人都叫你买通。”
“承让承让,小试牛刀而已。”
“可惜啊!即便如此你终究还是无缘皇位。”
那人显然很不服气:“您何以知之?”
“朕且问你,你为何想当皇帝?”
“如您老一般,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何等快哉!”
武曌冷冷一笑:“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而西向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别看咱们是至亲,你并不真的了解朕,恐怕也未必了解你自己。朕幼年时正逢父亲被太宗皇帝驱逐于外,流转荆襄蜀中,后又回文水故里,遍观四方民生;你自出生便养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至多不过从洛阳到长安,从长安归洛阳,见过几个百姓?知道多少民风民情?朕十几岁时父亲抱病而终,饱受异母兄长苛待,入宫后又不得宠爱,苦守冷宫以致出家;而你这辈子受的最大苦难不过是死了个丈夫,无论李唐还是武周你都是第一公主,备受宠遇富贵至极,你晓得多少人情冷暖?品过几分世态炎凉?”
那人却笑道:“生而高则腾乎远,近楼台而先得月,未必非要懂得您说的那些。”
“好好好,朕不与你强辩,只告诉你一条。这世道对咱们女人不公平,身为男子可以堂堂正正征服天下,而女子却要先征服男人,再借他之手征服天下。别以为你近水楼台,你既生于帝王之家,处在这位子,难道还能另嫁一个天子?”
“我虽不能再嫁皇帝,却于国有功名震朝野,拥有‘镇国’之号,如今连宰相尚书也要拜谒我的门庭,总会有办法。在您老之前又何曾有女子称帝之事?”
武曌却说:“正因我做成,你则更难!朕统御天下二十载,虽不敢自诩明君,却也算孜孜求治,然终不能移风易俗。天下士人貌恭心违,牝鸡之论反而更甚,只恐‘女皇’二字已是他们心中之忌,守之弥坚,防之更甚;你这时候动此念头,岂不难上加难?”说到这儿她竟然笑了,“世人常曰‘天意’,天意如何渺渺难度,但运道总还是有的。成大事者固然以天资为本、勤勉为要,却也缺不了那几分运气。试想当年我若不是侥幸得宠天皇,侥幸重归皇宫,又侥幸赶上天皇风疾代理朝政,这皇位岂是我所能触碰的?我以皇后之身伴君临朝近三十载,又以太后身份称制七年,方能改换社稷。纵有上天眷顾,尚且如此艰难,你又怎保一定有我这般的运气?身为公主,并无干预朝政之权,你连这第一步都迈不出去,何以平天下?”
“我、我……”这次那人真的被问住了,再也笑不出来,可她还是不甘心,以颤抖的声音嚷道,“我偏不信邪!事在人为,您既做得到,我也一定能做到!此生就是要博取至高之位,让天下人看看!我的命运我自己说了算……”
何苦来哉!武曌轻叹一声——也罢!既下定决心要干,就由着她去吧。功败垂成如何?头破流血又如何?人这辈子成不成功到头来归宿都一样,能尽毕生之力做自己想做的事,纵然失败心中无悔,求仁得仁复何怨?
“罢了,你既心念如此,好自为之吧。”
不过已无须她再说什么,因为那人早已转身离去,那坚定的脚步声渐去渐远,越来越弱,直至消弭在一片寂静之中……
还有谁?
听到这个脚步声武曌不禁冷笑,根本不屑于回头一顾:“今天怎么了,连你也来凑热闹?朕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那人却讪笑道:“陛下虽不想见我,我却深念陛下之恩,若非您提拔赏赐,我哪有今日之位?”
“那倒不必,当初朕提拔你其实是为自己,朕这皇帝形单影只,总得有几个宗室充门面吧?再说你能渡过劫难保住富贵靠的是自己的才智,用不着谢朕。”
那人依旧很谦逊:“小侄哪有什么才智?全赖陛下照顾。”
“别这么说,你的才智还小吗?莫看朕娘家那么多亲戚,论心计你可是首屈一指,学识才干也说得过去,兴许不靠朕,考科举入仕你也能熬到五六品的位置。”
“陛下过誉……”
“唯此才可恨!”武曌突然变脸,“这朝廷好人不多,坏人也不多,就你这样的烂人多,也最可恶。”
“陛下何故动怒?”那人很尴尬,“小侄从不曾忤逆陛下,也没有窥觊皇位啊!无论外间怎样议论,我可是问心无愧。”
“不错,你确实没惦记过朕的皇位。因为你知道,当皇帝其实是苦差事,担天下之忧,谋天下之事,殚精竭虑夙兴夜寐,还要老防着有人造反,一旦失去皇位欲为长安布衣亦不可得,何必受这份苦?不如当个逍遥王,既不失名位又无须劳神,只要对上把皇帝恭维好,该吹的时候吹,该拍的时候拍,跟底下人嘻嘻哈哈、多结善缘,还少得了富贵?”
“小侄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武曌越发冷笑,“那是正经人说的话,你又何尝是善类?知道朕为何不回头就知道是你吗?因为脚步声,你的脚步听着不似人,像野兽!明明可以昂首阔步,但你走路却总是缩着,蹑手蹑脚往前蹭,那是野兽捕捉猎物时的脚步!你这家伙随时蓄势待发,看见哪儿有好处就一猛子扎过去,遇见臭味相投的就丢块肉,谁若跟你有恩怨就背后捅一刀,甚至落井下石。”
那人有些尴尬:“我纵然不才,也不至于像您说的这般不堪吧?”
“真叫朕揭你的老底吗?当初李显在房州,你无缘无故弄个裴聿去那边做什么?脚踏两只船,以为朕不知吗?不用问,你现在一定比以前更滋润了吧?占着宰相之位,其实就为享荣华受富贵,拉一帮狐群狗党自固,今儿捞点儿好处,明儿照顾一下子侄,遇到好事揽到自己怀里,遇到难事便坐而论道不涉实务,天下兴亡、国家荣辱、万民疾苦与你何干?保住自己的利益就行。武承嗣虽然愚钝,却也不失为一个敢作敢为、有所担当之人,你又算什么?朕不过念在你是娘家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个清静省心罢了,若不然似你这等奸猾虚伪之辈早远远打发出去了。”
那人被她数落得面红耳赤,终于失了一贯的沉稳:“陛、陛下退位心情烦闷,今儿一定是有些累了,小侄不该来扰您……这便去了,您老好好休息……”说着便往外走。
“站住!”武曌叫住他,“你这脚步跟先前不太一样,好像有点儿藏不住了。看在武家列祖列宗和那帮儿孙的面子上朕给你提个醒,你若是夹着尾巴老实做人,虽说不堪倒也可位极人臣、富贵终老,你若自以为得势,恣意而为不再装下去,迟早有性命之虞,别以为次次你都能这么幸运……”
真的何曾有谁?
又有脚步声响起,这次竟是两个。一个轻快急促,洋溢着一股真挚的热情;一个沉稳庄重,带着浩然正气。听到这两个脚步声武曌笑了:“没想到你们也能来。甚好!总算有两个朕真心想见的人了。”话虽这么说,她依然懒洋洋躺在那儿,没有回头。
一个声音道:“陛下想见我等,其实我等何尝不思念陛下?”
“嗯,你是性情中人。听说朕退位那一日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痛哭一场,没惹上麻烦吧?”
那人苦笑:“确实有人弹劾我,说我不忠于大唐,还有人说我沽名钓誉,明明参与谋划政变还假惺惺哭泣……唉!人言可畏,不过今上和张柬之还算宽宏,没有治罪,只是免去宰相之职外放刺史,今日臣来此便是向您辞行的。”
“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虽说朕已退位,想必朝中依旧是波谲云诡你死我活,这时候离开京城反倒是好事,省得卷入无谓之争。你年方五旬还不算老,待到大浪淘沙时局平稳,还有你大显身手之时。朕信得过你,你将来的作为必不逊于狄仁杰、魏元忠,也是治世能臣!”
“陛下过誉……”
武曌又转而对另一人道:“你怎不说话?还在生朕的气?好好好,袒护张昌宗是朕不对,朕给你认个错。”
“微臣岂敢?”那人终于开口,“臣从不曾埋怨陛下,而且臣知道陛下还是信任臣的,若不然早就把我赶出朝廷了,岂能容我一再抗命?事到如今臣只是替陛下惋惜……”
“唉!”武曌不禁感慨,“你这人看似冷若冰霜不近情理,其实却是外刚内柔,最贴心不过。记得你曾写过一篇《梅花赋》,有些词句朕还记得。艳于春者,望秋先零;盛于夏者,未冬已萎。万木僵仆,梅英载吐;子善体物,永保贞固!等将来那些华而不实的春花秋草凋谢殆尽,也必有你这老梅独傲霜雪之时。”
“全赖陛下栽培,只可惜……”那人的声音显得很沉痛,“若不是张昌宗、张易之两个小人拖累,陛下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不必为朕难过,今天这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武曌反倒看得很开,“人总是这样,明知是错的却还是坚持,明知是忠言却听不进去,总揣着一丝侥幸,结果就恍恍惚惚走向失败……咳!反正大周王朝无法传承,迟早都会覆亡,就叫它随风而逝吧。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憾焉?”说到这儿她又笑了,是自嘲的笑,“呵呵呵,自古成王败寇,不知这会儿朝堂上那帮人如何诋毁朕呢!史官又会如何书写这段历史?恐怕千载之下人人都只记得朕是篡夺社稷、阴狠毒辣、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陛下言重了。今上还是很尊重您的,不准群臣说您的坏话,而且力排众议,决意在您百年后开启乾陵,让您与天皇大帝共眠,宗庙祭祀永不断绝。”
“是啊,他一定会这样做,毕竟朕是他母亲嘛!他已逼朕退位,岂能再落个不孝之名?”武曌越发觉得好笑——她一辈子都在破坏传统,一辈子都在抗争儒家的纲常法则,结果成功了没有?实在难说。或许她成功了,因为她毕竟以女人之身缔造了一个王朝。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失败了,因为儒家根深蒂固的那一套令她即便当上皇帝也饱受非议,又害得她无法把这个王朝传承下去。然而最后她失去一切时竟然又受到儒家纲常的庇护,得以回归天后的身份,继续享受后世的祭祀,可笑不可笑?
“感念陛下者何止今上和我等?陛下可知当今之世有多少百姓?前几日户部刚核查过,有六百一十五万户,合计三千七百一十万人有余。记得天皇年间只有三百八十万户,如今人口增长近七成,税收粮储更是倍增,这难道不是您的功劳?”
武曌颇感欣慰,却道:“可惜朕不善于用兵,若不是有契丹之叛、默啜之侵,人口可能还会更多,国家兴许会更富裕,毕竟至今未及隋朝开皇之时。”
“万事不能求全责备,陛下固然不以兵略见长,但是边疆之患由来已久,府兵衰颓早见端倪,并非尽是陛下之过。又如重用酷吏,说到底杀的都是贵族和官吏,未尝迫害百姓,布衣苏安恒三度上书劝您退位,若换作别的皇帝早就杀了,而陛下始终未加责难,单单这分肚量已是千古罕有……”
“不错!”另一人也争着道,“再者陛下推广科举、招纳贤才,前代帝王皆不能及。遥想武德、贞观之时,在朝为官者除了关陇权门便是功臣子弟,而今无论贵贱贫富但有其才皆可为官,前两年有个岭南韶州的张九龄也考中进士,诗书礼乐不逊中原之士,可见文教推行之广。陛下为天下寒门敞开上进之路,此等功绩足以光耀后世,我华夏亘古未有之盛世为期不远矣!”
“哈哈哈……”武曌放声大笑,虽说她这半辈子听过无数歌功颂德的话,但说那些话的人都摄于她的权势,能在失去一切权力后得到这般评价,此生何愧?她忍不住叫出两人的名字,“姚崇、宋璟!你们知道吗?朕晚年虽惰于政务,却还是为后世做了几件善事,似你二人便是朕留给天下万民的一份礼物。”
“定不负陛下所托。”
话音未落又听大殿之外有人插言:“陛下何其偏心,只褒奖他二人,难道忘却我们?”紧接着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来了许多人。但武曌依旧听得出来,所有人的脚步声她都能辨出,那是张仁愿、张说、薛讷、郭元振、张嘉贞、刘知几、贺知章……她预感到这终将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