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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胡惠超不辞而别只是厄运的开始,没过几日又出了一件更令她揪心的事——狄公病倒啦!
石淙归来狄仁杰便感觉不适,刚开始还以为是中暑,岂料病情越来越重,三五日后竟卧床不起,自知此番病症非同小可,挣扎着上书恳求致仕。武曌闻奏如五雷轰顶,而今朝廷岂有一日离得开狄公,赶忙派韦慈藏过府诊治,结果脉象垂危不甚乐观。即便如此武曌仍没有批准狄公致仕,而是把所有御医都派过去照顾狄公,并宣布起驾回宫——虽说她在三阳宫之侧赐给狄公一座宅邸,但此处毕竟不是洛阳,衣食药物难比京师,而且狄家子侄尚在朝中,回去和家人团聚兴许病情能有所好转。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君臣都觉沮丧,但回京之路依旧走得很慢,狄公重病在身、女皇年事已高,谁都经不起劳烦。和来的时候一样,车驾行至途中突然接到军报,这次却是不好的消息——默啜卷土重来再犯边庭。武曌甚感无奈,与姚崇商议后决定谨慎对待,于是放弃征讨吐蕃,改任魏元忠为灵武道行军大总管,转而率军防御突厥。
七月末圣驾回到洛阳,还没来得及接受文武百官朝拜,又接到一个坏消息,西突厥右厢五部之一的阿悉结部造反,首领薄露攻打碎叶城。大周君臣倏然醒悟,默啜此时进犯恐非心血来潮,八成已与薄露串通,乃是故意牵制周军,欲动摇西域统治。朝廷愈加不敢怠慢,急令左金吾将军田扬名、殿中侍御史封思业分兵驰援。这一仗打得并不顺利,周军赶到时碎叶城已被叛军包围,阿史那斛瑟罗坐困城中,全无招架之力;封思业立功心切贸然进攻,反被叛军所败。幸而田扬名处乱不惊,号召西突厥各部协力戡乱,得到十姓部落中最强大的突骑施部的支持,总算解了碎叶之围。又经过近两个月的鏖战才将叛乱扑灭,薄露想投降周朝继续当官,却遭斛瑟罗衔恨,终被斩首示众。
战争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可问题依然存在,事实证明羁留洛阳多年的斛瑟罗已失去统辖十姓的威望,西突厥形成了两个对立的集团,此时真正的实权派是突骑施部的首领乌质勒,他原只是左厢五部首领之一,但是为人慷慨、作战奋勇,在多年与吐蕃的对抗中积累实力,又招抚大量西域杂胡,控兵超过十万,在弓月(今新疆霍城)建立牙帐,是隔绝东突厥的重要屏障,默啜图谋西域不能得手正是摄于他的力量。大部分部落看乌质勒眼色行事,斛瑟罗当然不满,可手中没有实权,只能依附右厢五部之一的胡禄屋部。这一部的首领便是当年跟随王孝杰收复四镇的阿史那忠节,而他支持斛瑟罗也不是出于忠心,只是拿可汗当傀儡,壮大自身实力。正是在这种博弈下阿悉结才萌生叛意,叛乱刚平定双方险些发生冲突,乌质勒以功臣自居,要在碎叶驻军,斛瑟罗坚决不肯,双方都向朝廷上告。这次武曌想开了,只要承认中原王朝的宗主地位,能南制吐蕃、东抗默啜,支持谁不一样?她表面强调斛瑟罗的可汗地位,实际上却默许乌质勒将牙帐移至碎叶,来个一城两治,又派侍御史解琬持节安抚诸部。双方看在女皇面子上勉强和解,风波暂时平息。
这些事忙完已临近冬日,武曌将全部心思都扑在狄仁杰身上,朝廷百官也轮番探视,尤其是张柬之、崔玄暐、袁恕己等人,想尽办法求医问药。惜乎大病弥留无可挽回,久视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公元700年11月11日),一代名相狄仁杰永远合上了双眼,终年七十一岁。武曌闻讯痛哭失声,宣布辍朝三日,追赠狄公为文昌右相(唐睿宗年间又追赠其为梁国公,故而后世称狄梁公),钦赐谥号“文惠”,谥法有云“经纬天地曰文,爱民好与曰惠”,这谥号涵盖了他上匡社稷、下抚黎民的两大功绩。
为了彰显狄公的功德,武曌还准其陪葬昭陵,可狄光嗣、狄光远上奏,说父亲临终有遗言,想安葬在邙山。邙山位于洛阳北部,自古就是佳城福地,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四朝帝王皆择此地为陵,樊哙、贾谊、班超、裴潜等历代名臣也安葬于此,隋唐以后皇陵西迁,邙山摆脱皇室控制,更成为达官贵人首选的福地。不过狄公选择长眠在此并非为了沾福气,而是心有无奈,他早就料到女皇会让他陪葬乾陵,倘真如此情何以堪?乾陵不仅是天皇的陵墓,也是将来安葬女皇之地,他作为臣子身侍唐周两朝,若九泉之下有灵如何面对这对帝王夫妻?固然女皇在他劝说下迎回废帝,但他毕竟为女皇安抚百姓、抵御外敌、打理朝政,是武周的社稷柱石。他若不尴不尬地躺在乾陵,究竟算谁的臣子呢?两姑之间难为妇,既如此干脆远离皇家,睡在遥远的邙山以求安宁。
武曌隐约猜到狄公的想法,没有再勉强,叹息着恩准了。但这并不遗憾,真正功济天下的人无需朝廷吹捧,因为痛哭的不仅是女皇,讣告传至天下,汴州、宁州、复州、豫州、丰州、冀州……但凡蒙受过狄公恩惠的百姓无不嚎啕恸哭,甚至自愿为其服孝,有些地方还为他建立祠堂——昔日狄公一大政绩就是捣毁淫祠,可他没想到自己死后也会变成神明,被老百姓世世代代供奉膜拜,一座座祠堂代表的是民心啊!
狄仁杰之死对武曌打击巨大,有一次她竟当着文武百官叹息道:“朝堂空矣!”年末之际她做出一项惊人的决定——废除周历,恢复正月建寅。永昌元年改唐历为周历,以十一月为正月,也就此拉开了改朝换代的序幕。这项改革民间颇有微词,春夏秋冬都提前两个月,二月下大雪,中秋菊未开,千百年来节气习惯都乱了。可是皇权凛凛谁敢不从,如今女皇竟亲自下令恢复唐朝历法,这意味着什么?
新春之际她再度改元,新年号是“大足”。关于这次改元民间流传一个说法,说成州(今甘肃成县)有三百名流犯,苦于劳役期盼赦免,于是趁夜在挖了个方圆五尺的大坑,故意修整成足印的形状,然后上报朝廷说发现神迹,以此促成改元大赦。不过这说法未必靠谱,因为前番削去尊号时已颁令大赦,相隔还不到半年,这次改元并未再赦,即便有伪造足印之事,那三百流犯也没能得逞。或许这年号与神迹无关,而是女皇心思的表露,此生已大丰大足,再也没什么追求。随着这次改元她还做出一项任命,以姚令璋为冬官尚书,兼长安留守——姚令璋在武显第一次当太子时就是东宫僚属,前番担任宰相因镇压契丹不利外放益州长史。现在女皇派他担任长安留守,代替建安王武攸望,而且顶着冬官尚书之职,似乎流露出一丝端倪,她有可能将朝廷迁回长安!
一开始群臣只是捕风捉影,但这种猜测竟变得越来越真实。姚令璋到达长安后修缮闲置多年的宫室,继而女皇又任命东宫左庶子李怀远为同平章事,参与朝政大事。种种迹象表明女皇加快了回归李唐的步伐,似乎是要把所有变更过的制度都恢复到天授以前的样子。对女皇这样的做法群臣自然乐观其成,周唐之间若能波澜不兴平稳过渡,所有人都可松口气。
然而群臣并不明白,武曌这样做固然是为儿孙后代考虑,却还蕴含着一丝自暴自弃的心态。随着狄仁杰的死她对朝政的最后一点儿兴趣也丧失了,也再没有可以全心倚重之人了,如果说封禅嵩岳后她已无雄心壮志,那么此刻她对朝廷的态度就只剩敷衍了。成仙成佛一场梦,器重的大臣先她而去,她还有什么可挂心的?一把大年纪还折腾什么?什么尊号、什么周历,让它们随风而逝吧!
既然不再有什么追求,享受生活就成了最重要的事,以往她在控鹤监尚有节制,而今饮宴嬉戏已成家常便饭。张昌宗、张易之变着花样哄她开心,那群“珠英学士”编书不认真,献媚取宠却一个比一个踊跃,整日吟诗作赋互相吹捧,还弄出一部《珠英集》,尽是些歌颂圣德的作品。每逢宴饮,文士、优伶乃至内侍婢女杂坐一堂,无论古今人物、百家之谈、市井俚言都是他们口中的笑话。更有甚者拿满朝官员取乐,专给公卿大臣起绰号——娄师德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走路有些跛脚,被称为“行辙方相”;吉顼有些驼背,走路时却昂首挺胸、视高望远,被称为“望柳骆驼”;朱前疑逢迎有术,平时却很邋遢,袍服上总沾着油垢,被称为“光禄掌膳”;东方虬身量很高,衣服便显得很短小,被称为“外军校尉”,种种此类不可胜数。女皇听了这些笑话忍俊不禁,哪管那些大臣也曾被她器重?
张氏昆仲所受宠遇更是日胜一日,女皇虽然自己不再追求成仙,却把男宠扮成人间的神仙。她见张昌宗俊美,命其身披羽裳,骑在木雕的仙鹤之上,命宦官牵绳拉扯,一边吹箫一边环游宫苑,还叫众文士写诗赞颂。宋之问得二张之助跻身内供奉,拍马屁最积极,立刻作歌一首:“王子乔,爱神仙,七月七日上宾天。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吸日精,长不归,遗庙今在而人非。空望山头草,草露湿君衣。”从此这首歌宫中人人传唱,还有人说张昌宗就是神仙王子晋转世,专门临凡侍奉女皇。
二张的家人也屡沐皇恩,兄长张昌期升任岐州(今陕西凤翔)刺史、张同休为司礼少卿、张景雄为通事舍人,他们的小弟弟张昌仪刚满二十岁,既无科举功名,也未门荫入仕,连书都没好好读过,起家即被授予洛阳县令之职。寻常士人辛勤一生也未必能至通贵之位,女皇恩赐张家人一出手就是四五品的高官,根本不把朝廷禄位当回事。满朝官员心里当然不忿,却罕有谏阻之人——一者谁都看得出,张氏兄弟红得发紫,开罪他们只怕女皇不悦;再者二张也未为无功,毕竟迎回太子有他们的功劳,而且他家现在又与太子结亲,约束他们只怕太子也未必领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之任之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狄公死后“朝堂空矣”并非虚言,虽然朝中仍不乏贤能之臣,狄公晚年也提拔不少人才,但是如他一样既受女皇信任又得百姓拥戴,既有复李之功又有安武之术,既有金玉之坚又善绕指之柔,能让女皇由衷敬佩的大臣却再也没有了。狄公之后朝中第一重臣毫无疑问是魏元忠,此时他官居凤阁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任洛州长史、陇右诸军大使。其实无论资历还是才干,魏元忠并不逊于狄仁杰,甚至在军事方面更出色,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不仅在能力,更在性格。魏元忠入仕以来屡建奇功却又饱受挫折,这固然与唐周迭代的复杂局面有关,却更是他性格使然。他性情刚烈、为人倨傲、快言快语,没有狄公那份修养和耐心;更重要的是他还肩负着统军重任,大部分时间领兵在外,不是对抗吐蕃就是防御突厥,对京中之事鞭长莫及,更不要说过问女皇宫闱之事了。
魏元忠以下最重要的宰相当属姚崇和李峤。姚崇年富力强、才智过人,是女皇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之臣,也是不错的辅政人选,可不凑巧的是这年春天他母亲不幸病逝,只要暂时辞官回乡守孝;李峤虽然也是能办事的人,却以文章起家,性格也未免失于柔弱,与控鹤监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那帮人皆是文友,有些事碍于朋友情面不便管得过甚。至于豆卢钦望、韦巨源、杨再思之流,或唯唯诺诺,或尸位素餐,或明哲保身;唯独陆元方算个正人君子,还在数月前病故了。苏味道两度拜相毫无作为,全靠舞文弄墨谄媚女皇,有一次他酒后吐露了自己的为官心得:“处事不欲决断明白,若有错误必贻咎谴,但模棱以持两端可矣。”凡事模棱两可成了长保富贵的秘诀,自此群臣给他起了个诨号,唤作“苏模棱”。除此几人外还有新提拔为相的李怀远,资历深浅且不论,出自东宫属臣,单此一点已注定他如履薄冰不敢多言。
既然没人管得了控鹤监,天长日久岂能不出乱子?张昌宗、张易之本就是年轻气盛的浮浪子弟,如今一仗女皇宠信,二仗迎立太子之功,三仗众文士的帮衬,愈加骄横跋扈胆大妄为,俨然已在宫廷内外形成一股势力,甚至开始干预朝政。
司府少卿杨元亨、尚食奉御杨元禧皆是先朝宰相杨弘武之子,属于弘农杨氏,他们这一支乃是隋朝权相杨素的后裔,是隋唐两代的贵族。出身名门未免有些自傲,故而杨氏兄弟对二张的小人得志很看不惯,尤其杨元禧在宫中供职,常与二张碰面,有一次忍不住口角起来。张易之便在女皇耳边进谗言:“杨素乃隋之奸臣,构陷太子扶立炀帝,乃至社稷败亡,其子杨玄感又举兵叛乱。陛下素以德义治国,当惩恶劝善,不宜让逆臣子孙身居要职。”女皇一来受其蛊惑,二来又忆起父亲武士彟行商时曾遭杨素刁难的陈年旧事,竟下诏称“隋尚书令杨素,惑乱君上,离间骨肉;生为不忠之人,死为不义之鬼。朕接统百王,恭临四海,上嘉贤佐,下恶贼臣。自今起杨素及兄弟子孙,不得任京官及侍卫。”杨元亨、杨元禧随即被撵出洛阳。
四品高官的去留尚可操弄,贪赃枉法更不在话下。不但张昌宗、张易之招权纳贿,连张昌期、张同休等人也来者不拒。有一次一个姓薛的地方官入京诠选,想要留任朝廷,求到张昌仪头上,送了五十两黄金。张昌仪手眼通天,哪把这当什么大事?收下钱随便写张条子,趁朝会时丢给天官侍郎张锡。
这张锡也是世家子弟,乃先朝户部尚书张文琮之子、贤相张文瓘之侄,本人也不乏才智,却没有父辈的坚贞品格。如今张氏兄弟炙手可热,宰相都不敢招惹,他哪敢不依?于是决定不问好歹留任此人。可他一时不慎把条子弄丢了,只好又跑到洛阳县廨问张昌仪那人名姓。年方二十的张昌仪面对年逾六旬的张锡暴怒不已,如数落儿女般训斥道:“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真是废物!我与那人无亲无故,也只一面之缘,又怎记得他名字,只记得他姓薛。这样吧,你把备选官员中所有姓薛的一概留京!”张锡诺诺而退,回到吏部一翻名册,姓薛的有六十多人,全部留任岂能不惹人非议?张锡明知不妥,可权衡半晌还是不敢违逆张昌仪之意,莫看这小子只是二张的小弟弟,得志的狸猫赛过虎,万一他哥哥在女皇耳边吹风,乌纱帽还保得住吗?杨元亨不就是活生生的教训吗?为了保全官位,张锡只好硬着头皮将所有薛姓之人留任京官。
此事公布满朝哗然,肃政台那些御史岂能不弹劾?可奏疏递上去如泥牛入海,也不知女皇见到没有。时隔一月诏命下达,竟然晋升张锡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毫无疑问又是二张捣的鬼,此举简直是向朝廷百官示威。只要听他们的话就算身负滔天大罪照样升官发财,谁弹劾也没用!而张锡拜相不仅令满朝文武瞠目结舌,也使李峤失去相位,因为李峤恰是张锡的外甥,依照惯例近亲不得同列宰相之位,李峤转任国子祭酒,唯一能办点儿实事的宰相也离职了。
此事过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二张兄弟的受宠程度早已超过当年的薛怀义,似乎他们已摸准女皇的喜怒笑颦,想办什么不过是几句话的事,简直有“窃持国柄,口含天宪”之能。于是许多贪图利益的官员也开始主动与之结交,更有甚者见当男宠如此吃香,竟也“见贤思齐”想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