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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千万保重身体。”这是媚娘唯一能说的。
“放心,为娘硬朗得很。好歹还有几个仆人,老宅已叫他们打扫干净,你堂舅也送来缗钱。这两年我一个人也习惯了,没什么不妥,昨天我还去了会昌寺,拜佛烧香替你祈福。”
媚娘听她说一个人生活,倏然想起:“小妹……”
“去年出嫁了。”
“妹夫姓字名谁?”
“姓郭,叫郭孝慎。”杨氏的目光从女儿脸上移开。
媚娘继续追问:“是何等人家?”
“宫中的树真好看啊……”杨氏顾左右而言他,却见女儿直勾勾望着自己,只得如实道来,“郭家是文水本土之人,虽未仕官,倒也算书香门第。”
开国公爵之女、弘农杨氏所出,竟然沦落到嫁与乡绅之子!媚娘深感不忿,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又问:“这桩婚事莫非又是善氏那婆娘中间作保?”
“不错。”杨氏无奈点头,“不过女婿我提前相过,仪表堂堂,是个老实的读书人,你妹妹受不了委屈。他虽没有祖上恩荫,在县里乃至州里也小有名气,已被地方推荐,今年要来长安考科举。”
媚娘算是彻底明白母亲的处境了——她们三姐妹皆已出嫁,母亲留在文水武家也没什么意义了。自己身在宫中,无论受不受宠在元爽他们看来都需顾忌,他们和继母的关系早已破裂,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心里都别扭,索性放继母来长安,既圆了继母的心愿,他们也可眼不见心不烦。再者妹夫要来京城应举,母亲这时入京未尝不是想请堂舅杨师道从中关照,实是一举两得。
正说到此处燕妃回来了,还亲自为姨母奉上香茶。杨氏轻轻咂了一口,又道:“这半日光说我的事,你在宫中又如何?”
如何?媚娘微微怔了片刻,随即开朗地笑道:“很好啊!”
“真的吗?”杨氏的眼中充满怀疑。
“当然是真的,皇上很宠爱我,还给我改名叫‘媚’。”
“武媚……媚儿……”杨氏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
媚娘滔滔不绝道:“女儿很舒心,吃得好,穿得好,皇上几次巡游都带着我。读读书、练练书法,皇上可喜欢我摹的《兰亭序》呢!有一次我向皇上提到您教我读的那些书,皇上还夸您老人家了不起,能教出这么多才多艺的女儿……”她唯恐母亲不信,转而对燕妃道,“表姐,皇上夸赞母亲的话你也听到了,是吧?”
“是,媚儿很受皇上宠爱。”燕妃明白表妹心思,忙帮着圆谎。可这确实是漏洞百出的谎言,如果武媚受宠,又怎至于入宫七年依旧是个才人?
也不知杨氏是否真的相信,只是连连点头。燕妃拍拍媚娘肩膀:“你不是还有好东西要给姨母吗?”
“这……”媚娘一阵错愕。
不待媚娘说什么,燕妃已捧出两匹金丝织就的锦缎,还有一小盒珠玉,乔模乔样笑道:“这些都是皇上赐给妹妹的,放在我这儿多日,托我派人送出去,一直没得空办。今日可好了,姨母进宫来,你还是亲自献给娘亲吧。”说罢推到她身前。
媚娘手捧锦缎,胸中又悲又喜——她哪有这些东西?分明是表姐拿自己的东西让她尽孝心,表姐待她这般好,怎能不喜?而母亲独自过日,自己在宫中七年依旧无力周济,要靠表姐相助才拿得出东西,又怎能不悲?
杨氏连连推辞:“娘一把年纪了,哪里用得着这些?你在宫中要舍得赏赐宫婢,结好其他嫔妃,这些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媚娘惭愧得无地自容,她确实没有多余之财赏赐婢女,更谈不到结好他人,无论对范云仙他们还是对徐惠,她能付出的只有这颗热忱的心,可是面对生活穷困的母亲,她只能咬着牙坚持,“我有的是好东西,不在乎这些。娘难得进来,让女儿孝敬您一点儿吧。”
杨氏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其实她何尝不想要这些东西?她在长安度日多承杨师道关照,可总不能安心吃人家的?武士彟去世,家中无三品高官,住在长安御赐的宅子里有逾制之嫌,这几天她正筹划着在府里隔出几个小院,招几家租客,不过要办成这件事也有开销。拿这些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去换些钱,正可解燃眉之急。
媚娘见母亲接过东西爱不释手的样子,颇觉安慰。可就在杨氏悉心摆弄锦缎之时,一张字条从折叠的锦缎中轻轻飘落在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媚娘仓促间只看清楚“扬州”二字,当即明了——原来是表姐之子、担任扬州都督的越王李贞进献的礼物,恐怕表姐都没细看就拿过来了,礼单还在锦缎里夹着呢。
眼见露出马脚,媚娘和燕妃都很尴尬,杨氏却安然自若,伸手将它翻了个面,无字的背面朝上,如丢弃废纸般轻轻扔倒一旁,笑道:“为娘谢谢你这番好意,我的照儿总算是长大了。”说罢又望向燕妃,感激地点了点头。
顷刻间,媚娘明白了——母亲早看穿她们的把戏。
杨氏何等精明,当然感觉得出女儿并不受宠,日子过得不顺心,但她身在宫外帮不上女儿半点儿忙,何必问个究竟令女儿伤心?索性装糊涂。她们母女的性格实在一模一样,自尊自负,多少苦自己默默承受,却不忍叫对方为自己担心。母女俩善意地互相欺骗着,也善意地成全对方的谎言。
眼见已到午时,燕妃张罗奴婢备下丰盛的菜肴,三人同坐而食。席间还算欢乐,她们都不再提彼此的生活,只是回溯早年间的往事。杨氏还聊到大女儿武顺,前几年给贺兰家生了个女儿,近来又生了个儿子,取名贺兰敏之,他们一家倒是很和睦。
媚娘微微叹息,抱怨命运不公——姐姐的脾气媚娘很清楚,武顺小时候正赶上武家春风得意之时,父亲去世后她又出嫁了,娇生惯养没吃过苦,父母纵容至极。这样的骄小姐嫁出去,不跟夫家闹别扭才怪,何况武家已经没落,谁甘心一味骄纵她?可武顺的命运便如她的名字,实在是顺!丈夫贺兰越石的官当来当去,最后竟调任为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贞恰是燕贤妃之子,谁不知燕家和杨家的关系?贺兰越石身为越王下属,自然不敢“忤逆”与顶头上司攀亲戚的老婆,对武顺可说是百依百从,连小妾都不敢纳。武家三姐妹,二娘入宫苦苦度日,三娘委委屈屈嫁个乡绅之子,所有福气都叫老大占了,老天实在不公平。
一餐饭和和气气吃完,也已过了未时,入见的外命妇该离宫了。分别的时刻这么快便已到来,任谁也无可奈何。媚娘一直送到晖政门,再往前走就是宫人不能涉足的外朝了,一路上她紧紧牵着母亲的手,却一句话都没说,便如母亲送她离开文水那天一样。
但这次泰然自若的是杨夫人,分别之际她只是满脸欣然地对女儿说:“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要用心侍奉皇上。若逢节庆之日,娘再进来看你。”
媚娘眼见母亲转身要去,顿时难耐心酸:“娘!您一定好好保重身体,将来……”将来又怎样呢?将来她又能为母亲做什么?见天子庸知非福,而七载光阴已过,她还是个不受宠的才人。媚娘连自己的命运尚不能自主,又能给母亲什么承诺?母亲已经六十五岁了,这样的会面恐怕已机会不多,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老去。
杨氏手捻佛珠颂起了佛经:“结习未尽,华著身耳;结习尽者,华不著也。”说罢微微一笑,出宫而去——烦恼皆由心生,只有忘却烦恼,找寻超然心境,才能真的快乐。这等禅机或许正是杨氏多年来自疗的秘诀。
三、梦醒之际
送走母亲,媚娘回到自己的“家”,自从朱儿死后她的小院越发冷清,然而旁边的院落却喜气洋洋——徐惠晋升了。
薄薄一道院墙根本阻挡不住欢笑,武媚倚在一株树旁,早把宦官半阴半阳的报喜声听得清清楚楚,是陈玄运亲自宣谕,晋封徐才人为婕妤。晋升的原因也说得很明白,徐惠上书劝谏皇帝减少游幸,忠君体国,有后妃之德。
武媚只能苦笑了。徐惠上书之事她早知道,甚至徐惠想拉她这个亲近的姐姐一起上书劝谏,可她全没当回事,委婉拒绝了。换谁都会拒绝,先前皇帝被太子魏王之争扰得愁眉不展,莫说是小女子的话,就是朝中大臣的话也未必听得进,身为终身兴衰托庇于天子的后妃,聪明之人谁会在这时候去触霉头?
可世事就像玩笑,偏偏杨婕妤产下皇子,西北战事又连番告捷,天子的心就像是三月的天气,不知何时会阴何时又晴。只要皇帝的心情畅快,一切都不成问题,逆耳忠言又成了好东西。
武媚还痴痴愣在院子里,徐惠已风风火火出来到她面前:“媚儿姐姐,圣上升我为婕妤了。这掖庭所有人中姐姐待我最好,我第一个就赶来告诉姐姐。惠儿谢谢姐姐,多谢您三年来的照顾!”说到激动之处,拉着媚娘的手又是哭又是笑。
武媚同样不知该哭该笑——徐惠真是个天真姑娘,竟急着把喜讯告诉我这仍要苦守寒宫的人,这算是感激还是刺激?她强作欢笑道:“傻妹妹,这是你应得的。”这句称赞媚娘出自真心,却带着深深苦涩。
徐惠带着欣慰的笑容离开了,隔壁院中越发热闹,宦官忙着搬箱抬柜,宫女窸窸窣窣收拾东西。媚娘站在墙下倾听,听着时而传来的欢笑、嬉戏、诀别,直至那些声音越去越远,最后一把大锁“咔擦”锁住了院门,再也无声无息——人家走了,脱离了这鬼地方;而她的出头之日呢?还会不会有那一天?
她默默回到案前,展开笔墨继续临摹书法,想以此寻求平静:
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渐渐地,她笔锋停住了。
这帖《兰亭序》她不知临摹了几千几万遍,费尽心机欲求神似。每每运笔之时,她都幻想自己宠冠后宫,幻想被天子拥在怀里,甚至幻想自己像文德皇后一样母仪天下。正是这痴念支撑她日复一日坚持枯燥的练习。她眼中看到的只是王羲之的“媚若银钩,刚则铁画”,却不曾真正留心这是怎样一篇文章。
“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不知不觉,一滴泪水落在纸上,将“陈迹”二字染成一片黑。
人生若白驹过隙,何其快!大多数人至少曾经快然,可她武媚娘又何尝“自足”过?她何尝拥有过什么?宫苑深深,无声无息,哪怕她死了,又有谁会记得她曾到这世间走过一遭?
“可恨!可恶!”她抓起字帖,三两把扯得粉碎,继而又像疯子般把数年来临摹的字帖、文章,还有那十卷《女则》都扯成碎片——在漫天飘洒的纸片中,媚娘放声大哭,自她记事以来从没这样彻彻底底哭过,声嘶力竭,仿佛要把心肝都吼出来。朱儿和云仙听到动静赶来,却苦劝不住,只好陪着掉眼泪。
“妹妹……”燕妃不声不响走了进来——杨夫人出宫,她怕妹妹心情不好过来看看,哪知一进门就目睹这样一幕。
媚娘见表姐来了,猛地扑过去,一把攥住燕妃肩膀:“你知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燕妃被妹妹弄蒙了:“你怎么了?我知道什么?”
“从洛阳咱俩第一次见面,你便有不忍之色,其实你从那会儿就知道我肯定不会得宠,对不对!?”
燕妃无言以对,低下了头。
媚娘一头扑进表姐怀里:“皇帝从没爱过我,也从没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他对文德皇后是愧,愧疚自己在皇后活着时没有珍惜;杨淑妃曾受宠是因为她酷似文德皇后;杨婕妤受宠是因为她是个唯命是从的哑巴,除了顺从还是顺从;徐惠受宠是因为她给了皇帝一次表现自己虚怀纳谏的机会。他从没真的爱过她们,除了江山社稷他谁都不爱!”
这话也刺痛了燕贤妃,虽说她为李世民生儿育女,其实也未见得拥有过真情:“别说了……咱后宫女子本就活在虚妄里……真爱不过是苛求。”燕妃的眼泪倏然而下,不仅哭妹妹,也哭自己。
“可恨!可恶!”媚娘边哭边咒骂着,“我讨厌这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男人……”
燕妃赶紧捂住她嘴:“别胡说,他是皇帝。”
皇帝又如何?对皇帝就要无怨付出吗?武媚娘的人生不为任何人而活,要为自己活——她想喊出自己心声,却被表姐死死捂住嘴。
燕妃抽泣道:“即便他不爱你,你也不爱他,皇帝还是皇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知道皇帝一旦晏驾,后宫女子是怎样下场?似我这样有子女的还算好,若无子女只两条路可走,要么出家,要么就是死!即便你厌恶这一切,也得讨好他,想方设法为他生个孩子,将来才有依靠,才活得下去!你懂吗?我是为你好啊……”姐妹俩抱头痛哭。
媚娘沉浸在痛苦煎熬中,并不知晓,刚刚到来的新一年对她命运影响巨大,甚至关乎大唐王朝每个人。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正月,郑国公、特进知门下省事、太子太师魏徵薨,终年六十四岁。李世民亲临吊祭恸哭,为此废朝五日,赠司空、相州都督,赐予最高荣誉的谥号“文贞”,准许陪葬昭陵。
李世民回忆往昔魏徵的劝谏,感慨良多,对群臣道:“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朕亡一镜矣!”亲自为魏徵撰写碑文,又加赐郑公实封九百户,预定魏徵之子魏叔玉为驸马,许以最小的一位皇女、长孙皇后所生新城公主。
魏徵之死令李世民悲痛不已,回溯登基十七年来风风雨雨,许多功臣似河间王李孝恭、宰相杜如晦、猛将秦琼等皆已过世,房玄龄、李靖、高士廉、尉迟恭等也都年迈,为表彰对大唐社稷有功之臣,他诏令阎立本给长孙无忌为首的二十四位功臣画像,悬于皇宫凌烟阁中,向后世彰显功绩。
可李世民万没想到,用以表彰功臣的凌烟阁并没带来福祉,反而成为他晚年的一个魔咒,从此开启无限烦恼——就在图画功臣后不到一个月,山东传来消息,齐王李祐造反!
这场叛乱就像闹剧。李祐的顽劣任性与太子承乾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幼娇生惯养,又身在外藩缺少君父管教,越发肆无忌惮,沉溺于游猎嬉戏,并在府中招纳一群宵小。负责教导李祐的长史权万纪是有名的严厉之臣,早年曾任吴王李恪的长史,因李恪毁坏民田一事险些获罪,转而辅佐齐王。权万纪吸取教训,对齐王的管束可谓严上加严,整日诤谏不止,动辄向皇帝汇报李祐的胡闹举动,甚至还禁止李祐出城——纨绔膏粱遇上严苛管家,两人越闹越僵。
李世民下诏责问,权万纪又趁机逼李祐遣散宵小,写悔过书承诺改正。李世民怒气稍解,嘉奖权万纪一番,命其先回齐州,继而派刑部尚书刘德威召李祐入朝。
李祐得知父皇对权万纪大为嘉奖,又要召自己入朝责难,以为万纪出卖自己。权万纪深感情势危险,连夜逃出齐州,李祐愤恨不已,竟派心腹党徒二十余人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