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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她能否看开权力,帝国的继承人问题至今未解决,也不晓得该如何解决,眼下的安宁祥和注定只是建立在流沙上的,随着她的苍老这个国家最终会走向何方呢?每当想到这些武曌便觉心烦头疼,浑身上下都难受,夜静更深辗转反侧,于是又命内侍传御医前来。
高延福不敢怠慢,亲自打着灯笼去了,不多时便把人领来,却不是张文仲、韦慈藏,而是一个挎着药匣的年轻人。此人眉清目秀、鼻直口正、白面长须,相貌倒是不错,可岁数也就三十出头,武曌见了不禁皱眉:“你是何人?奉御为何不来?”
那年轻人战战兢兢道:“微臣乃尚药直长沈南璆,正是张奉御命我前来。张奉御已睡下,听闻陛下召回赶忙起身,不想勾起痰气咳嗽难止,唯恐冲撞陛下,故而命微臣代劳。”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医士照样也会生病,张文仲年纪大了,未免有些咳嗽痰喘,况且“医者自医”乃是大忌,得了病照样需要别的医士照料。
“韦慈藏呢?”武曌又问。
“韦奉御依陛下之命到安定公主府去了,今夜未归,怕是公主病重走不开吧。”
“哦。”武曌这才想起,午膳后安定公主之子千牛卫长史郑克乂求见,说他母亲突发风疾,恳请派御医诊治,武曌便把韦慈藏连同几位侍御医都打发过去了。既然无可选择,也只好伸出腕子让他诊脉。
沈南璆自幼喜好岐黄之术,颇有行医天赋,又随名师学艺多年,既到宫中任职艺业自也不错,但他毕竟只是七品直长,若非机缘巧合绝对轮不到他伺候女皇,摸到女皇臂腕的那一刻心中甚是忐忑;幸而张文仲已告诉他,女皇并无大碍。他稳住心神诊了片刻,果如张文仲所料,心下暗松一口气,恭恭敬敬禀奏:“陛下脉象尚好,并无什么患处,只是心中有所思虑,不得安眠罢了。至于用药嘛……”
“算了!”武曌摆摆手,“你断得不错,朕确有担忧之事,你也不必费事了,就为朕按按筋骨,放松一下吧。”
“是。”沈南璆的心又提了起来,但皇帝有命不得不从,他只能站起身掐住女皇的臂膀,依照所学技艺施展其术。
只片刻工夫武曌竟觉舒适许多,遂道:“你年纪轻轻手段却不差,看来朕的尚药局也是人才济济啊!”
“陛下过誉,是师父教得好。”
“你师父是谁?”
“先朝御医蒋孝璋。”
武曌连连点头:“原来是他,那就难怪了。”蒋孝璋是继巢元方、孙思邈以后的一大名医,曾服务皇家多年,给李治、武曌、李弘乃至玄奘法师都诊过病,最终以尚药奉御的身份告老,受赠朝议大夫、上柱国。而且不但他本人是杏林妙手,他们吴郡蒋氏整个家族名医辈出,显庆年间编纂《新修本草》,除蒋孝璋外还有蒋义方、蒋元昌、蒋孝瑜、蒋孝琬等医士参与,皆是他们一族,门生徒众更是难计其数,甚至可以说大唐的宫廷医药制度就是蒋氏奠定的。
“你师父可还好?”
“他辞官后回乡授徒,兼为百姓治病,可惜几年前已过世。”
“唉……”武曌长叹一声,不禁勾起遥远记忆。昔日她生李贤、李显时皆是蒋孝璋为她调养身体,李治初染风疾时也是蒋孝璋诊治,尤其李弘的瘵疾更是耗尽了蒋孝璋的心血,可惜治病治不了命,最终还是回天无力,“你师父一直尽忠皇家,当初……”话未说完武曌扭头瞥了沈南璆一眼,不禁发笑——这小子初次侍驾,畏首畏尾,虽为她按摩肩颈却不敢触碰龙榻,站也站不直,坐又不敢坐,扭着身子撅着屁股,姿势甚是滑稽。
“呵呵呵,你这是什么样子?”
“臣……”沈南璆见女皇发笑,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羞得通红。
“坐下!”武曌拍拍龙榻,“朕又不会吃了你。”
“是……”沈南璆这才落座,但他实在紧张,坐也坐不踏实,只欠身倚在龙床边,继续为女皇按摩肩膀,这便已觉得是天大恩荣——哪料还有更大的恩宠呢!
武曌侧目审视沈南璆,见他身材匀称、相貌清秀、齿白唇红,略显怯懦的窘态甚是有趣,身上还隐约散发着一股草药的香气,嗅起来竟觉心旷神怡。想来薛怀义奉旨出征已有四个多月,女皇这些日子未有鱼水之欢,夜静更深百无聊赖,未免动了几分春情,又觉沈南璆的手在她颈后不住揉捏,越发心神荡漾难以遏制。于是一转身,将左臂搭在了这御医身上。
沈南璆大愕,却见女皇顺势倚在他肩膀上,乜斜二目喃喃道:“差事做到底,朕今晚实在烦闷,你干脆留下来陪朕吧。”
“陛、陛下……”沈南璆吓得一头冷汗,又不敢乱动,这差事师父没教过啊!可眼下投怀送抱的是皇帝,他岂能抗拒?武曌见他浑身颤抖变颜变色,竟越发觉得他有趣,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扯上龙床。
高延福见此情形掩口而笑,轻轻垂下寝殿的幔帐,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三、唯我独醒
延载元年秋,远征突厥的大军在游行了整个北部边疆后终于回到洛阳,女皇为此举行了盛大庆典,向天下宣扬这次“兵不血刃”的胜利。然而实际上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出征,在欢庆的表象下每个人心里都不痛快。
武曌处心积虑调集三十万大军、十八员大将,并以两位宰相随军参谋,却换来这么个结果,寸功未立一敌未擒,白白耗费多少粮草?她对薛怀义甚是失望,唯独聊可慰藉的是实叉难陀随军来到了洛阳,还带着那套宝贵的经书;武曌也懒得跟薛怀义置气,不阴不阳地夸奖几句便忙着接待高僧去了。
殊不知薛怀义也感委屈,平心而论他并不想把仗打成这样,出征前他雄心满满,也是抱着立功的热忱的。可惜他空有一身力气,打仗完全是外行,又恃宠而骄光顾着摆排场,结果无功而返。其实默啜逃避之际他也自知搞砸了,所以才转而以大军迎接高僧,以示对女皇命令的高度重视,不料弄巧成拙错上加错。
李多祚、契苾明等将士也很窝火,一介男宠当统帅,不懂兵法还总耍蛮横,这仗打得真叫憋屈,回来不过受到几句口头的表扬,丝毫赏赐没有——本来就没立功嘛!白跑一趟,何苦来哉?
然而最气愤的是李昭德,不仅因为挨了薛怀义一拳,更因为他离京这半年朝廷发生的变化。虽然豆卢钦望、陆元方等人一直遵循他的规矩处置政务,可在李昭德看来这帮人全是尸位素餐的废物,该履行的职责完全没有做到——怎么可以让武承嗣继续献媚取宠?怎能容忍江湖骗子跻身宰相?天枢怎么可以再修下去?
原来在这半年里天枢的工程已大大超出预算。毛婆罗不愧为一代名匠,他在听取各方意见反复修改下终于绘出了天枢草图,不但气势雄伟美轮美奂,而且融合了各种教义和文化,但是这么一座盖世绝伦的建筑花费自然也是庞大的,除整体用铜铸造外,底部还有两丈多高的铁山,用以固定基座并衬托其雄伟。阿罗憾、高足酉承诺出资,到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哪有这么大本钱?只能领着各国教士找两京的胡商化缘,说尽好话、赔尽笑脸,总算凑了亿万通宝,把这些钱熔了勉强可以造铜柱,至于铁山实在是一筹莫展,无奈之下二人只能向姚令璋明言,请求朝廷给予帮助。姚令璋岂敢做这个主,又一五一十禀报女皇。武曌兴致颇高,一门心思要见到这座奇异的建筑,于是下令将两京武库存储的兵器融化,并向民间征收铁制农具。
李昭德回来得知此事,跳着脚地骂群臣饭桶——武库的兵器是随便动的?诚然现在用不着,倘有一日国家危难,需要武装起百八十万的兵马,那时候怎么办?农具更是百姓生产所需,都化了造铁山,拿什么耕田犁地?国家赋税又何以保障?训斥完有司群臣,李昭德干脆气势汹汹冲到武成殿,直接批评女皇。武曌被他劈头盖脸数落一顿,心里很不痛快,但自知理亏只能软语道歉,承诺以后再不这么搞了。天枢造了一半,铁器也已收集来,李昭德还能怎么办?最终妄自闹了一场,只能叹息而去。
但令他怒火的远不止这些事,没过几日他在审查秋官案卷时又发作起来——那帮酷吏趁他不在再度猖獗!
告密和酷吏成了朝廷老大难的问题,这固然因为女皇的支持,更因为氤氲已久的风气使然,这些酷吏大部分别无所长,除了构陷干不了别的差事,以往结怨甚多也无法再从事别的工作,连辞官都很危险,只能一条道跑到黑。所以即便丘神、索元礼、周兴、王德寿、侯思止、郭弘霸等辈相继惨死,其他人却无改悔之意,还是一有机会就要“立功”。
在李昭德离京这段日子,酷吏故态复萌,王弘义趁机制造冤案十余起,得以晋升一阶;来俊臣虽没造什么冤案,却对诏狱进行改革,竟还诌出一部著作来!
鞭抽、棒打皆有明伤,“请君入瓮”的把戏更是令人皮肉皆烂,屈打成招的犯人一目了然,如今朝廷风声紧,这样的把戏玩不得了,故而来俊臣苦思冥想,整出许多不见伤的刑罚。比如把犯人固定住腰部,脖颈手肘戴上木枷,命狱卒往后拉,取名为“驴驹拔撅”;或者让犯人戴上稍长的木枷,跪在地上,在枷上垒瓦,叫作“仙人献果”;更有一路损招,不打不骂,在牢房里铺满刺鼻的艾草秽物,把犯人关进去就行了。用这些办法审出来的犯人,顶多有一两道枷锁的印记,没有屈打成招的凭据如何翻案?
仅仅如此还不够,来俊臣颇有些精益求精的信念,欲追求“不战而屈人”的至高境界。他特意打造了一组与众不同的铁枷,或大得出奇,或重逾百斤,或有锯齿利刃,或嵌蒺藜铁钩,这一组枷锁共是十只。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着即承”,五曰“失魂胆”,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这些大枷听名字便知何其恐怖,犯人莫说戴上它们,看上一眼便会浑身颤抖,天大的罪名也会违心承认。
但在来俊臣看来,光有这些刑具远远不够,当初他讥讽周兴治人没治死,以致反受其祸;然而当他坐上首席酷吏的位置之后才明白,想把所有经自己审讯的人都治死是不可能的,为此必须居安思危,严防仇人报复;而且他曾奉命推鞠东宫,跟皇嗣也结过梁子,更要讨好女皇以求庇护。为此他与朱南山、万国俊等人还真废了不少苦心,经过好几个月的“刻苦攻读”,他们编出一部酷吏的理论著作,名曰《罗织经》。
以“罗织”二字为名,足见这是一部什么样的书。然而该书的内容绝非仅限于刑狱,也包含了许多官场实用之道,分为阅人、事上、治下乃至刑罚、瓜蔓等十二卷。在此书的开篇章节,酷吏们写道:“人者多欲,其性尚私。多欲则贪,尚私则枉,其罪遂生。民之畏惩,吏之惧祸,或以敛行;但有机变,孰难料也。”人都是有欲望的,都是自私自利的,欲望导致贪心,自私就会犯错,罪恶便由此而生。百姓害怕惩罚,官吏恐遭祸患,不得不收敛自己的行为;可是一旦有机缘变故,谁都难保没有非分之想——凭此一语来俊臣阐述了人人都有造反的可能,也就论证出他们这帮酷吏存在的意义!
当然来俊臣不会放过献媚的机会,该书之中“顺不避媚,忠不忌曲,虽为人诟亦不可少为”“上所用者,奸亦为忠”“言忠而恶奸,世之表也”这类倡导顺从、吹捧皇权的词句比比皆是。足见这帮酷吏虽然学识有限却很会揣摩上人的心思,知道只要举着“忠”字当大旗,任何为非作歹、泯灭人性的事都可以冠冕堂皇。在该书的最后部分来俊臣已毫无顾忌,公然写道:“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情不可滥,滥则人忌;人不可密,密则疑生;心不可托,托则祸伏。智者不招己害,能者寻隙求功。饵之以逮,事无悖矣。”恻隐之心不可有,亲戚朋友不可信,心腹之人不可托,要想富贵就得心黑手狠不要脸,告密吧!诬陷吧!害人吧!不择手段去邀取富贵吧!
李昭德派人觅来这部大作,仔仔细细“拜读”一遍,阅罢浑身颤抖脸色铁青,不仅因为生气,更因为恐惧——来俊臣真是把人的私心算计透了,却也把道德人伦给写没了,《罗织经》简直就是一部蛊惑人心的邪书,把世人丑陋的一面都揭示出来,并希冀将其发扬光大,让世人摒弃节操毫无顾忌地去争夺富贵,甚至丧尽天良、自相残杀。倘真如此天理人情何在?这世道将会何等黑暗?
至此李昭德已对一干酷吏彻底动了杀心,决心将来俊臣、王弘义等辈斩尽杀绝,永断祸根!
时机很快到来,一年一度的秋决时刻临近,武曌在审阅死刑名单时发现了原右史、弘文馆学士刘允济的名字,突然大开善心:“据朕所闻,刘允济自幼丧父,老母携养甚是不易。今其母亦老,若杀之何人奉亲?况其罪多有可议之处,可免死。”遂改判为贬官县尉。其实武曌有此宽赦不仅是念在其母无依,更是重其才华——刘允济是著名的文学之士,曾作《明堂赋》,他的诗文很合女皇的口味。他获罪是因为利用史官的身份,大书酷吏等人罪行,招致来俊臣的怨恨,故而遭到构陷。
女皇亲下赦旨,来俊臣不敢再作梗,而窥伺在侧的李昭德立刻抓到机会,他上书宣称,既然刘允济可赦,或许其他死犯也有屈枉可悯的,建议派监察御史严善思核查刑狱,并一再表示,这关乎女皇的圣明圣德,武曌这段时日诚心念佛以求延寿,便答应了。
哪知严善思早已领受李昭德密令,从一接手此任就不仅仅把目光盯在这份死犯名单上,而是复核了几乎所有案卷,无论贬斥还是流放,连诏狱之案也囊括其中,很快就核出百余宗冤案,不仅有王弘义在这半年捏造的谋反,也包括来俊臣等人以往的恶行,矛头直指酷吏。
来俊臣等人终于恐慌了,这与以往的弹劾都不同,这明摆着是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啊!众酷吏群起而攻之,指斥严善思不遵旨意越权行事,甚至上书状告其诬蔑,武曌也觉得严善思捅了马蜂窝,遂将其贬官外放。
严善思虽然走了,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酷吏的所作所为已公之于众,且明确定性为冤案,满朝文武乃至百姓的愤怒情绪已经激发出来。李昭德要的就是这结果,随即率领群臣面奏女皇,要求严惩酷吏以匡纲纪、平民愤。
来俊臣岂能坐以待毙,也赶紧集结群小,一边筹划对策,一边捶胸顿足、赌咒发誓,向女皇表忠心。武曌甚是犹豫,既不想放弃制约臣下的鹰犬,又不想与百官结怨,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一份奏疏打破了僵局,使她最终痛下决心惩治酷吏。
这位上书的官员名叫朱敬则,亳州永城(今河南永城)人,已是六十岁高龄,官职依然是从七品右补阙。据说他早年与魏元忠为友,也曾被天皇赏识,却因得罪宰相李敬玄遭到打压,一直沉寂下僚。但无论如何,此人当七品官确实屈才了,仅看其抨击酷吏的这篇奏疏便可见其心智之厉害:
李斯相秦,用刻薄变诈以屠诸侯,不知易之以宽和,卒至土崩,此不知变之祸也。汉高祖定天下,陆贾、叔孙通说之以礼义,传世十二,此知变之善也。自文明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