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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并向宰相施礼,却不忙着辞去,毕竟离京许多年,有的围在一处谈天说地,有的向天官官员打听朝廷近况。魏元忠一脸深沉,只跟卢献等人草草寒暄了两句,就背着手走出来——狄仁杰官复地官侍郎倒犹可,而他从岭南流犯一下子跃升为御史中丞,这比流放前的官阶还高,听武长倩话里话外的意思,朝局恐怕并未明朗。
他上月接到赦令,一路艰辛从岭南赶来,此时大感疲乏,没心情再琢磨下去,想回邸馆好好睡上一觉,刚走到院门口,又听外面人声嘈杂;抬眼望去,见一群侍卫冲了过来,气势汹汹堵住大门,紧接着有一名绯袍官员大摇大摆踱进来。此人年近六旬,五短身材,略有些发福,胖乎乎一张圆脸,慈眉笑眼和颜悦色。而魏元忠见到这张笑脸顿时脊背生寒——此人便是绰号“牛头阿婆”的酷吏周兴。
自从武曌平定徐敬业叛乱,设立铜匦大兴牢狱,第一个靠告密博得富贵的人是索元礼,此后郭弘霸、来子珣、来俊臣、侯思止等辈纷至沓来,但若论谁是心机最险恶、手段最毒辣的人,非周兴莫属。他不仅杀害大批忠于李唐的大臣,而且曾主持审理“宗室谋反案”,几乎将李唐宗室斩尽杀绝,遭受牵连冤死流放者更是难计其数。无怪魏元忠惧怕,这个酷吏简直是全天下人的噩梦!
堂内群臣听到动静出来观瞧,一见“恶鬼光临”霎时安静,众人都以怨恨而又畏惧的目光注视着他——大家被贬被流,有不少案子是他办的,仇人见面岂能不恨?但周兴依仗圣宠步步高升,如今已官居秋官尚书,手握天下刑狱大权,众人又岂能不惧?
气氛如此尴尬,周兴却丝毫没觉得不自在,他无愧“牛头阿婆”之名,既有牛头马面之能,又似老妪一般和气,竟笑眯眯地给大伙作了个揖,口气谦卑至极:“列公蒙赦晋升,可喜可贺!今后咱们依旧同殿共事,还望各位多多照顾。”
众人见他这般厚颜,心下暗骂——照顾你?你不来“照顾”我们就阿弥陀佛啦!但扬手不打笑脸人,得罪这魔头恐生无妄之灾,耿介者拂袖而避,胆小些的不免违心搪塞:“哪里哪里,周兄客套了。”
周兴越发连连作揖:“常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各位都是带着福气回来的,务必得让小弟我沾沾光啊!今日尚有公务在身,改天我做东,为列位接风洗尘。呵呵呵……”说着他回头朝院外的士兵招了招手,“来呀!将史务滋拿下。”
这厮行事诡异,下令抓人毫无预兆,连脸上笑纹都没变。等大伙反应过来,一大群侍卫已涌进大堂,将史务滋绳捆索绑——方才还是燮理阴阳的宰相,转眼已成待宰羔羊!
“不扰诸位,咱们改日再会。”周兴略一拱手,转身便去。群臣早被这一幕惊呆了,眼巴巴看着史务滋被拖出大堂。
“给我站住!”万马齐喑之际忽闻一声暴喝,有一人疾步奔出,挡在周兴面前。
何人如此胆大?众人凝神望去,原来是李昭德——此人出身五姓七望之一的陇西李氏,祖上世代高官,他父李乾祐在高宗初年任御史大夫,是个铁骨铮铮的人物。当时长孙无忌一党把持朝政,褚遂良以权谋私抑买土地,监察御史韦思谦上疏弹劾,满朝官员慑于淫威谁也不敢响应,只有李乾祐秉持公正主张严惩,遭褚遂良忌恨,被贬到偏远之地,直至无忌倒台才重返长安。与其父相比,李昭德的性格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是个不平则鸣的“贼大胆”,加之处事干练,官升得也很快,不过前两年他也莫名其妙卷入一场冤狱,被贬为最底层的九品县尉,发往振州陵水县(今海南陵水黎族自治县),在蛮荒之地吃尽苦楚,前不久才赦回,任夏官侍郎之职。
周兴没料到竟有人敢跟自己叫板,也是一愣,回过神来又一脸假笑道:“原来是李老弟,有何赐教?”
“别跟我嬉皮笑脸!”李昭德怒斥道,“天官重地、群僚面前,你就这么大模大样把宰相抓走吗?不把话说清楚,何以服人?”他本就生得人高马大,一时火往上撞,捋胳膊挽袖子,便似要打人一般。
周兴头一遭碰到这种情况,身边虽有侍卫,可面对这个雄赳赳的大个子仍不免有点儿发怵。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越发笑得和蔼:“老弟切莫动怒,别人问我自不能说,老弟是出了名的正派人,愚兄哪敢隐瞒?抓史公并非我意,乃因侍御史来子珣上疏,状告他与雅州(今四川雅安)刺史刘行实、渠州(今四川渠县)刺史刘行瑜、尚衣奉御刘行感勾结,暗蓄奸谋图谋造反。圣上传令抓捕,我是奉旨办事,没办法啊!老弟莫非对圣上的决定有异议?”这话表面和气实则阴毒,若李昭德公开质疑,他回去必在女皇面前搬弄是非,甚至可能将其攀扯在此案内。
李昭德性子甚烈,明知他给自己挖坑,还是怒冲冲嚷道:“史公素来清正,刘氏昆仲也皆忠良,昔日……”
“李贤弟,别说了!”史务滋遭此横祸原本不解,但听到刘行实兄弟之名顿时了然,忙阻拦李昭德,“此乃定数,既然圣意如此,岂可阻拦?我平生所作所为无愧于心,此案若能查清,还我清白自然最好,倘若不能……便是我命中注定,情屈命不屈,何足为惜?朝廷用人之际,贤弟刚刚回来,不可因我再涉是非,多多珍重吧。”
“这叫什么话?有罪便是有罪,诬告就是诬告,岂可囫囵不清?大丈夫……”李昭德不依,扯着脖子瞪着眼还要再辩,旁观众人赶忙一哄而上,拉的拉、劝的劝,七手八脚将他制止——抓个宰相就够瞧的了,再纠缠不休他非把自己赔进去不可!
周兴也不愿跟这个愣头青啰唣下去,且将这笔账记在心里,趁乱押着史务滋走了。一场意外风波把其乐融融的气氛彻底搅散了,每个人心中都腾起阴霾,虽然丘神、傅游艺被处决,可周兴、索元礼等酷吏尚在,未来前程真的能一帆风顺吗?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唯有李昭德还喋喋不休嚷着:“气杀人也!你们何必拦我?反正我已在蛮荒之地流放多年,大不了再回去!我要上疏替史公鸣冤……”
魏元忠回望正堂之上——武长倩依旧坐在那里,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全没看见,但不知为何,他那空洞的眼神中似乎蕴藏着一股倔强之气。或许世人错看了他,这位老臣并非明哲保身、随波逐流之辈。
“唉!”魏元忠回忆武长倩的那番话,已隐约猜到些什么,重重叹了口气——肃清朝纲?拨乱反正?没这么容易,树欲静而风不止,改朝换代的余波并未平息,恐怕还要有一场生死之争!
忽而一阵风吹过,每个人都紧了紧衣襟。春天确实来了,但乍春寒也很冷……
二、刀俎鱼肉
天授二年的春天是在躁动不安中度过的,随着夏日到来天气渐渐转热,朝廷局势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午后时分皇宫内苑静悄悄的,连宦官、宫女也难觅踪影,似乎所有人都躲避暑热去了,唯有知了一刻不停地唱着伏天;而在一棵桐树下,却有位衣饰华贵、身材清瘦的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
虽说气温挺高,他仍穿着很正式的装束,衣襟系得很紧,头戴硬乌纱,腰上围着蹀躞带,却什么饰物都没挂,只孤零零悬了一枚金色龟袋——唐高宗永徽初年立下规矩,官员进出宫廷要佩戴鱼符证明身份,三品以上佩金的,五品以上佩银的;武周建立略作更改,把符契的形状由鱼的形状换成了龟的形状。
他已在树下站了半个多时辰,却纹丝不动,宛如一尊翁仲。他的头微微低着,略微弓着腰,双手恭顺地垂在身侧,这是对君王或长辈表示尊敬的姿态。但此刻他面前并没有人,面朝的方向是一座庙宇,准确地说是一座刚建成的佛寺。
时光飞逝往事如烟,他清楚地记得,眼前这座建筑原本是宫殿,因坐落在西苑九州池畔,先帝曾把此处作为纳凉之所,他小时候也常在此玩耍。然而现在红墙碧瓦重新涂泽,殿门口的侍卫撤防了,换了两座石狮子,大门上方悬了块新匾,写着三个大字——遍空寺。
高岸深谷沧海桑田,世间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对此他深有感触,譬如他的名字,从小到大改过三次。
他出生在二十九年前的一个清晨,据说那一刻旭日正冉冉升起,所以父亲给他取名李旭轮;后来他和三个哥哥都逐渐长大,大哥一直是太子,但身染疾病,父亲唯恐他们兄弟有觊觎储位之心,把他们凡是带“日”的名字都改了,以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因此他丢掉了名字里的“旭”,改叫李轮;大哥还是病死了,二哥接任太子没多久又被废为庶人,轮到三哥当储君,可是三哥散漫不羁,惹得父亲病上加病,他却很贴心地在病榻前尽孝,于是父亲临终之际把“日”字还给他,并隐约透露了一丝期许,那时他改名为李旦;后来发生的事简直像做梦,三哥继承皇位仅仅六十二天便被母亲废掉,他糊里糊涂坐上了皇帝宝座,然而从那一刻起他成了母亲的傀儡,被软禁宫中长达七年,直至母亲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他不得不再次改名。这次不仅变了名字,而且改了姓氏!
李姓是旧朝痕迹,既然女皇姓武,儿子最好也跟着姓武;女皇名“曌”,有日有月,“旦”字触犯圣讳不能再用,改回原来的“轮”字——所以他现在的名字是武轮。
历史上儿子夺父亲皇位的事不乏先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李世民逼迫李渊退位;弟弟夺哥哥皇位的事也不少,如前秦世祖苻坚杀其兄苻生自立;叔叔欺侄儿的事也有,如北齐肃宗高演废侄子高殷自立;可是母亲篡夺儿子皇位的事闻所未闻。武曌固然是开天辟地以来唯一的女皇,而武轮也成了开天辟地以来身份最尴尬的人——他当过大唐的皇帝,夺走李唐社稷的是他母亲,那他退位后该何去何从?反过来当大周王朝的太子吗?
如果真能顺利当上太子,武轮就不愁了,他现在的身份是皇嗣。这是个十分特殊的身份,介于太子与普通皇子之间,不如太子是因为母亲还未确立其继承人身份,高于普通皇子是因为他大哥李弘、二哥李贤都死了,三哥李显被流放,他是母亲身边仅剩的儿子,自然享有特殊待遇,因此他得以离开拘禁七年之久的皇宫,搬到东宫居住。但搬出皇宫不等于解脱束缚,唯一的儿子也不等于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表面上看他比当傀儡时自由,其实处境更危险。如今的威胁不仅来源于母亲,更来自储君之位的竞争者——武承嗣!
女人当皇帝和男人当皇帝真的没差别吗?或许在治国理政方面区别不大,只要具备足够的智慧、气魄和毅力,加之天时运气,同样可以创造不朽之业。但在皇位传承方面女人存在重大缺陷,这是文化传统造成的,无可回避。从古至今孩子都随父亲姓氏,也都归属父族一脉,没有归属母族的道理,寻常人家母族是舅室,皇家则称外戚,说到底不是一家人。
武轮虽是武曌亲生子,现在改姓武,但以传统观念而论他依然是李氏子孙,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李唐皇帝,一旦立他为太子,将来把皇位还给他,即便他不公然复辟李唐,武氏统治也等于名存实亡。费劲巴力当上皇帝的武曌能甘心自己的王朝一代而终吗?所以武承嗣就顺理成章地被纳入继承人的考虑范畴。
武承嗣是武元爽之子,虽说武曌与武元爽同父异母,而且早年有很大矛盾,但武承嗣毕竟是毫无争议的武家儿郎,在宗法上有优势。再者他自咸亨末年进入朝廷,跟随武曌鞍前马后二十年,威吓群臣、制造祥瑞、带头劝进,在武曌篡权的过程中出力甚大,无愧为大周的开国功臣,问鼎太子之位绝对够资格。
对武轮而言,武承嗣是一个强大的挑战者,更可怖的是这场竞争只能赢不能输!纵观青史,魏晋以来哪个前朝逊帝能保全性命?他之所以还活着,完全因为他是女皇的儿子。女皇在位他尚能苟全,将来若是武承嗣登上皇位,还能让他继续活下去吗?为了自己的性命,也为了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儿孙,他只能坦然迎接挑战。
然而这是一场实力严重不对等的竞争,经过前几年的杀戮,不但李氏宗亲消亡殆尽,心向李氏的大臣也纷纷被害,相反武氏一族如日中天。除了武承嗣爵封魏王、礼绝百僚之外,武攸暨封定王,武三思封梁王;武攸宁为建昌王,武懿宗为河内王,武攸绪为安平王,武攸归为九江王,武攸望为会稽王,武嗣宗为临川王,武攸宜封建安王,武攸止为恒安王,武仁范封河间王,武重规为高平王,武载德为颍川王……就连武承嗣子侄辈的武延基、武延秀、武延晖、武延祚等也都册封郡王。而且武承嗣身为当朝首相,手握大权,呼风唤雨,有不少心腹党羽,一干酷吏也听他支使,茕茕孑立的武轮又拥有什么?
他所能利用的“武器”只有亲情,为此他恪守礼仪,每日入宫向母亲问安,时刻关注母亲的健康,即便什么事都没有也要在母亲身边站一会儿,以示虔诚恭敬。当然,在运用这些手段的同时他也没忘记谨慎自持。虽然不在皇宫居住,他对身边的宦官婢女一概客客气气,唯恐他们之中有母亲或武承嗣安插的眼线。更重要的是避嫌,武轮深知母亲的猜忌心很重,故而他从不与朝臣交往,专挑路静人稀时来往两宫,就怕不慎与重臣撞见,招惹怀疑。而且他不但自己如履薄冰,也要求儿子们也这样做——改朝换代后皇太子李成器降为皇孙,与次子恒王李成义、三子楚王李隆基、四子卫王李隆范、五子赵王李隆业都搬离皇宫,并赐姓武。儿子们有了开府建牙的资格,这多少令武轮感到欣慰。他嘱咐孩子们要深居简出谦虚谨慎,别结交任何官宦子弟,除了节庆日别到东宫来,即便节庆日也要先去给祖母问安,然后再来看望他。其实孩子都不大,尤其隆范和隆业,一个六岁一个五岁,要他们长期与父母分隔谈何容易?真是又哭又闹的。不过为了他们的长久平安,武轮只能狠下心。
因为武轮的坚持,更因母亲改朝换代心情喜悦,母子关系似乎有改善,有时入宫请安母亲会留他赐宴,聊聊佛经、诗乐。照这个势头发展,武轮是很有希望的。可正当他渐感安心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案惊破了美梦,令他惶惶不可终日——刘行实、史务滋的谋反案!
刘行实兄弟乃先朝名将刘伯英之子,他们的发迹始于七年前的徐敬业叛乱。当时徐敬业在扬州举兵,攻略周边地区,在众多州县陷落的情况下他们自发组织义兵,在大哥刘行举率领下坚守孤城盱眙县,遏制了叛军的势头,直至朝廷大军赶到。为此武曌一度很器重他家,兄弟四人皆授官职,还特意遣使祭祀刘伯英。但是好景不长,新王朝刚建立他们就大祸临头,酷吏来子珣状告他们串通宰相史务滋谋反,刘行实、刘行瑜、刘行感尽皆下狱,刘行举虽已病故,但其子刘虔通尚在朝担任左鹰扬将军,也被牵连下狱。
此案引得满朝哗然,刘氏一家且不论,史务滋是当朝宰相,参与贤臣起复的工作,骤然获罪岂能不引起轰动?狄仁杰、李昭德、裴行本等人纷纷上疏表示疑义。可是女皇却以群臣刚刚起复,史务滋谋反之际大家并不在朝、不知内情为由,拒绝所有人的谏言,最终史务滋和刘氏叔侄四人判为死刑,斩首都亭;家眷流放岭南,连亡故二十余年的老将军刘伯英都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