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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四个饱受苦难的哥哥,太平公主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女儿不具备皇位继承权,不必担心母后对她有什么猜忌防备,而且她还拥有一桩美满的婚姻,至今已和薛绍生下二子二女。对母亲篡夺李氏社稷的举动,她的态度完全是视而不见——本来嘛!这与她利害无干。别的公主改换社稷后将失去高贵身份,而她不会,因为她是媚娘的女儿,无论这天下姓李还是姓武,她都稳居公主之位,富贵荣华丝毫不改,锦衣玉食一样不缺,何必没由来地操这份闲心?
当然,曾几何时太平公主也为三位兄长慨叹,慨叹他们的磨难,却更为自己庆幸,庆幸以女儿之身生于帝王家,可尽享荣华富贵,又不必担惊受怕。她只要躬行孝道独善其身,就不会像李贤那样被杀、像李哲那样被逐、像李旦那样被禁,即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故,她也只管跟丈夫孩子过自己的小日子,正如她的封号一样,她的生活将永远“太平”。可惜她想错了,虽然她是媚娘之女,虽然她与世无争,但只要生于帝王家就难摆脱政治波折。
灾祸源于薛的谋反,这位大伯被杀,朝廷对薛家的清算却未停息,就在薛死后不久驸马薛绍及其二哥薛绪也被捕下狱。刚开始太平还很沉得住气,以为周兴不过是例行公事做做样子,不敢把驸马如何,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革去右扬鹰卫将军之职,过个一年半载自然官复原职。哪知半月后结果公布,薛绍、薛绪竟被认定与薛勾结,双双判为斩刑。
太平惊愕至极,薛绪她不敢保,但薛绍和她同居公主府中,一举一动彼此皆知,若和薛串通她岂会不闻?这明显是冤案。气愤之下太平找到刑部,周兴和参与审讯的官员一概避而不见,她又想去狱中探望丈夫,竟也被有司挡驾。连撞两回钉子太平渐渐清醒——“牛头阿婆”纵然厉害,又怎敢开罪当今唯一的公主?这审判结果必是母后批准的,甚至就是母后的主意!
想明白这点,太平立刻入宫求见母后,怎料母后退入后宫,打发高延福出来说:“太后政务繁忙,请改日再来。”她心知这是故意的,想要入后宫追问,怎奈母后已有旨令,近日不准任何命妇入内问安。
太平鸣冤无路,茫然回到府中,却见薛家亲眷跪了一院子,恳求她顾念夫妻之情设法相救——看来薛家人误会了,以为她母女通谋,欲治薛绍兄弟一死。其实太平与薛绍伉俪情深,怎忍丈夫冤死?又见两个儿子薛崇胤、薛崇简也在其内,薛崇简还不满五岁,全不晓得发生何事,被几位堂伯叔架弄出来,早吓懵了。大人哭孩子闹,太平心中越发急如油煎,于是暗咬银牙,定要撼动母后杀心。
此后接连入宫,甚至仗着特殊身份硬闯进贞观、武成等殿,无奈母后跟她玩起了捉迷藏,就是避而不见。眼瞅着距大飨明堂仅剩五天,因为届时要大赦天下,故而在此之前薛氏兄弟必将处决,生死就在这几日!就在太平几尽绝望之时,上官婉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听闻公主连日入宫请见,今天神皇在明堂排演大飨礼仪,可往一见。”
明堂坚实的大门首次敞开,它的内部像外表一样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不但有普通宫殿的龙墀、御座、黼扆、熏炉,还有更为精美的金银宫灯,两侧的幔帐上绣着百花百草的图案,墙壁乃至屏风之上画这各式各样的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金乌、玉兔、獬豸、白泽……各具姿态栩栩如生。太平公主却无心瞻顾这一切,急匆匆跑进堂内,直奔母亲而去。
此刻媚娘正皱着眉头在御案边踱来踱去,在她面前跪着一排宫女,手里捧着各式各样华丽的衣服,显然她在为典礼之日的着装大伤脑筋——从来没有女子主持明堂祭祀的规矩,各种礼仪可以让博士议定,她的衣装该如何选择?
尚衣局的女官匠人也为此费尽心思,几乎把库里的好衣服都翻腾出来,又连日赶制了几套新的,可是媚娘看后仍是犹豫不决。皇后的正装礼服是祎衣,乃受册、助祭、朝会时所穿,以深青为底色,绣着五色雉鸟,已经算是很华丽了。不过现在普通祎衣已不足以体现圣母神皇的特殊,故而尚衣局做了修改,把深青锦底色改成五彩锦缎,又绣上各式吉祥的纹章,远远望去便似鲜艳的孔雀羽。在媚娘看来这身衣服的华丽是足够了,但失于稳重,彰显不出威严气质。于是尚衣局又做出第二件,这件祎衣以赭黄为主色,把花纹都去掉了,只在衣领衣袖处有刺绣,俨然是女装的龙袍,这次足够威严了,媚娘又觉得不够华丽。当然除这两件之外,还有许多精心设计的霓裳、羽织、百褶裙,不过那些东西媚娘瞅都没瞅一眼……
太平闯进来的那一刻,她已经看见女儿了,却未动声色,继续浏览着衣裙,直至太平走到近前,她才倏然抬头道:“你来得正好,朕不知该选哪件,你觉得哪件好?”
太平岂有心思帮母亲挑衣服,又不好不答,便随手抓起一件道:“我看这件不错。”
媚娘瞟了一眼她手中那条石榴裙,轻蔑地一笑:“不过是妇人之物,穿给男人看的。”那语气仿佛自己不是妇人一般。
太平见母亲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实在按捺不住,急切道:“女儿因何而来,难道母后不知?”
“慢……”媚娘抬手打断,“以后不要再提‘母后’二字,要称呼朕为神皇。”
母后也好,神皇也罢,太平毫不犹豫提裙跪倒:“求神皇顾念女儿网开一面,宽赦驸马之罪。”她知道母亲唯我独尊的性情,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先保住丈夫的命再说。
“原来为此……”媚娘一副恍然之态,扭过身去放下衣服,低声道,“你来迟一步,昨晚薛绍已殁于狱中。”
“公主!”随着众宫女一声呼叫,太平公主晕倒在龙墀上。媚娘也不禁转过头,面露关切之色。
“嗯……”太平倒在宫女怀中,发出一声说不清是痛楚还是悲哀的呻吟,悠悠缓醒过来,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十载恩爱一朝魂断,一切都毁了。少年时的青梅竹马,曾经的举案齐眉,都已一去不复返,这真是一场天降之祸……
不!哪是什么横祸?片刻恍惚之后太平清醒过来——什么来迟一步?这是母后故意为之!
想至此太平挣脱宫女的搀扶,晃悠悠站起来,指着媚娘怒吼道:“是你!分明是你先将薛绍处决,然后才肯见我!难怪婉儿今日斗胆引我过来,分明是你吩咐她这么干的。若不是薛绍已死,我今日还见不到你,对不对?”
身为人臣人子,绝不能目无尊长,似太平这般朝母后大吼大叫早已违背礼法,甚至可以治罪,众宫女却呆若木鸡,一个出来阻拦的都没有。一者他们深知公主受宠,圣眷尚在当今皇帝之上;再者这件事神皇确实办得不近人情,如何开口解劝?上官婉儿唯恐她母女当众争执起来,忙朝众人使个眼色,宫女们会意,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赶忙抱起衣服退了出去。
太平兀自厉声质问母亲:“薛绍到底哪儿得罪你了,你偏要把他治死?”
媚娘脸上那丝关怀之色顿时淡去,转而严峻起来:“薛与李贞串通谋逆,薛绍也是同谋。国法如此,理应处死,朕看在你的面子上没将他公然处斩,已是法外开恩。”
“他究竟怎么死的?”
媚娘微微垂下眼睑:“朕命周兴责打他一百棍,监禁而亡。”把人痛打一顿,然后关起来活活饿死也算是恩典?在她看来或许算是吧。因为以薛绍的“罪行”本该像他大哥一样,绑缚刑场斩首示众;饿死虽然残酷,但不用人前受辱,保留了全尸,还可以收殓安葬——这便是媚娘给女婿的唯一恩赐。
太平闻听此言肝肠寸断,想象丈夫死时的痛苦情形,两行热泪簌簌而落,但这次她没有昏厥过去,而是手扶御案不住颤抖,不仅因为悲痛,更因为愤恨!她注视母亲的目光已由谴责转而怨毒:“我就知道,从一开始你就不赞成我的婚事。这十年来薛绍处处留心,处处谨慎,处处讨你欢心。你要掌控军队他便去当右玉铃将军,帮你在军中笼络人心。你提拔那群侄子,他也对武承嗣、武三思他们恭恭敬敬,没半分得罪。就连你弄的那个野和尚,还不是把他认为叔父、录入薛氏族谱才算有个正经出身?你扪心自问,我们哪儿亏欠过你?”
“唉……”媚娘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诚如太平所言,薛绍确实没有任何忤逆之举,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好应对女儿的求情,直至薛绍死后才与之见面。她知道薛绍是无辜的,但站在她的立场,薛绍必须要死,不是因为当初她和薛家那点儿恩怨,而是因为她觉得女儿嫁错门了!
太平仍在那里痛哭咆哮:“谋反?哼!这几年谋反的人还少吗?究竟有几人是真的谋反,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在这世上除她之外,恐怕再无第二个人敢这样跟媚娘讲话,“你干的那些事我不管,也懒得管!可你为什么要害到我男人头上?二哥被你逼死了,三哥叫你废了,四哥不过是你掌中傀儡,现在又来折磨我。天啊!难道你非要把我们都折磨得死去活来才罢休吗?我们究竟是不是你的孩子……”
“放肆!”媚娘一声断喝响彻明堂,“我生你养你,难道是为了让你顶撞我?而今生杀予夺既在我手,天下莫敢不从,我要杀谁便杀谁,还不轮到你教训我!”
此言一出在旁的上官婉儿立刻变色——她侍奉媚娘日子也不短了,熟悉媚娘的一笑一颦,此刻媚娘勃然震怒的表情,便如当初怒斥裴炎、怒斥刘祎之时一样!
“神皇息……”婉儿想劝两句。
媚娘根本没理睬她,仍瞪视着太平咄咄逼人道:“别忘了薛绍有罪,你也是罪人眷属!来日薛绪押至都亭斩首,薛家一干女眷萧氏、成氏他们都要流放岭南,你该不会想和他们一起去吧?”
太平自幼娇生惯养,出嫁都未离京城,因为她是李治和媚娘唯一的女儿,所受之宠遇乃开唐以来任何公主所不能及,她这么个娇柔的女子若发配到岭南蛮荒之地可怎么活啊?然而似乎是血缘使然,太平性情酷似媚娘,天生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儿,越是威胁越不能屈,竟反唇道:“好啊!我倒乐得远远离开,省得在这儿受你欺辱!”
“你……”媚娘腹中怒火几欲冲破胸膛,恨不得立刻把太平关进大牢,可她话到嘴边还是忍了回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难道她不爱自己的孩子,不想享受天伦之乐吗?但这一切有个前提,那就是不能威胁她的权力!李贤因之而死,李哲因之而废,李旦因之而囚,现在她只剩这个女儿了,又与她无甚权力冲突,难道还不罢手?况且太平实与她利益相干,对女儿的未来她还另有安排,怎能轻易舍弃?
媚娘把怒气压了又压,从牙缝里挤出句话:“你若去,只管去!但别忘了你和薛绍还有两儿两女,他们乃逆臣之后,我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只这一句话,太平顿觉悚然,仿佛浑身的气力都没了,霎时瘫软在地:“你、你不能……不能害我的孩子……”
“哼!”媚娘冷笑一声,“趁我还没改主意,速派人把薛绍的尸身领回去安葬了吧……还有,以后你给朕老老实实的,若再敢有顶撞之言,留神你们母子的性命!”说罢拂袖而去。
太平仍瘫坐在那里,却已痛哭失声——怎么会这样?短短数年间一切都变了,遥想当年一家人和和睦睦,现在怎就闹得跟仇人一般?旧日的甜蜜和今朝的破碎,究竟哪个才是虚幻?
上官婉儿脚步踟蹰,见太平哭得凄惨,过来安慰道:“公主节哀,还是早日收殓驸马下葬吧。别哭坏身子,就算不为自己想,还要多为儿女考虑。”
听她又提及“儿女”二字,太平越发难受,回去如何跟翘首企盼爹爹的儿女解释?想至此更由悲转愤:“母亲原先不是这样的!她最宠爱我不过,一定是武承嗣、周兴或是薛怀义那个狗和尚进的谗言。我与他们势不两立……”
“唉!”婉儿叹了口气,“公主乃聪明之人,为何不悟?神皇欲迁龟鼎于武家,若不杀驸马,何以将公主改嫁自家侄儿?”
“什么?!”太平闻听此言,惊得眼泪都顿住了,“母后想让我转嫁他侄儿?”
“为至尊者,必以联姻巩固宗族。外甥尚主乃是故俗,昔日天皇以公主出降薛驸马,乃因驸马乃城阳公主之子,以此巩固李氏。如今天下即将姓武,公主亦当与武氏成婚,固神皇之统。此即圣意,又与旁人何干?”
“圣意……”时至此刻太平终于彻底醒悟,原来她和历朝历代的公主并无不同,戎装请婚看似自主,其实根本没有摆脱宿命,只不过她恰好喜欢一个她父亲希望她嫁的人而已。她的命运何尝掌握在自己手中?现在父亲不在了,李氏已衰败,母亲又要拿她去和武氏婚配,她不过是个政治联姻的工具而已。
“圣意……”上官婉儿也随之感慨。其实她心中又何尝没有无奈?当初她祖父上官仪怂恿天皇废后,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细想起来媚娘其实是她的仇人;而偏偏又是媚娘把她从绝望的掖庭中拯救出来,屡加垂教擢为女官,此中是非恩怨实难理清。圣意可以叫人堕入地狱,圣意也可以让人绝境逢生,生在这人世间,任何挣扎和反抗都是无益的,除了屈服权威竭诚效命,还有别的选择吗?想到此婉儿忽然回过神来,唯恐神皇责怪她迟缓,忙不迭追出门去。
偌大的明堂只剩太平公主一人,她默默拭去眼泪,环顾这座无比华丽却又无比冰冷的殿堂,感觉那些瑞兽仿佛变得张牙舞爪格外狰狞。她并没有畏惧,而是发出一阵绝望的冷笑——什么爱情?什么亲情?又哪来的什么太平?生于帝王家注定与这些无缘,到头来一切都敌不过权力!
二、万象神宫
垂拱五年正月初一(公元689年1月27日),伴着第一缕春风的到来,祭祀明堂的大典如期举行,各州都督刺史、宗室外戚乃至京城九品以上职事官云集太初宫,目睹了这神圣的一刻。《木兰辞》有云“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然而此刻明堂的主人哪是天子?分明是个自诩为圣母神皇的女人。但面对这座美轮美奂的明堂,面对这个女人的聪慧和强悍,谁又敢质疑她的资格?
媚娘终于选定了她的祭祀礼服,既非皇后的祎衣,也不是别致的钗群,而是衮冕!
衮冕者,帝王之吉服,践祚、飨庙、朝贺时所穿。开天辟地以来媚娘是第一个穿这身衣服的女人,而且她这套衮冕完全是按皇帝规格制作的——黑色冕冠饰以黄金,长二尺四寸,宽一尺二寸,横叉白玉簪,垂十二道旒串,朱红缨带,黄玉充耳。玄色衮服,绛色裙裳,绣十二纹章,八章在衣上,乃是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乃黼、黻、藻、粉米。内穿白色纱衣,也有龙、火、山三章,衣袖衣领均有升龙纹;足下赤舄,金线银扣,亦有花纹。
为了与这身衣服相配,媚娘特意没有涂抹胭脂,也没有佩戴任何珠翠首饰,而是腰系革带、肋下佩剑、胸前挂绶、手执镇圭,俨然天子之态。文武百官一见此景莫不惊诧,却又不得不感叹她的气质——举手投足,皆有章法,攀阶登堂,冕旒不摇,果真有帝王风范!
媚娘坦坦荡荡目不斜视,傲然从群臣身边走过。圣母神皇一样是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