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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的社稷还能延续吗?李旦还能顺利接掌大权吗?
诚然他的仕途一帆风顺,甚至即将问鼎纳言,可这并未让他感到快乐。刘祎之感觉自己像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推开一扇宝库的大门,遗憾的是门内却没有他想要的那件珍宝。
人总会发昏、总会犯傻,然而可悲的是有些错误一旦犯下便无可挽回。是谁帮太后参谋朝政,斗倒郝处俊、李义琰等宰相?是谁出谋划策废黜李哲?是谁引咎于己,竭力维护太后体面?莫说满朝同僚,就连他自己都承认自己是太后的死党,可他从没有意识到太后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如今他终于隐约看到了,却已无可抉择,自己早就绑在武氏的战车上,反对太后不就等于否定自己吗?而沿着这条扭曲的仕途继续走下去,又是违心的。无论如何抉择对他而言都是痛苦的,此即汉荀彧、魏陈泰之悲——进退失据也!
“虚舟纵逸棹,回复遂无穷。”刘祎之发出一声感叹,他已无法预料武氏将膨胀到何种地步,更无法预料自己这条迷失方向的小舟将随波逐流漂往何方……
凤阁之中依旧忙碌,前不久刚晋升为内史的裴居道正审阅诏书,可见到刘祎之归来赶忙起身,装作有事在身,忙不迭离开——他虽是三朝老臣、孝敬皇帝的丈人,却自知不是武氏心腹,许多紧要之事不敢管,尤其太后私下交代刘祎之、元万顷等人的事,他更是问都不敢问,干脆躲得远远的,任凭他们自己处置。
刘祎之满腹无奈,但该做的差事还得做,他立刻召集六位舍人,命他们起草晋封孙万荣、押解徐敬真的表章。这是太后特意交代的,谁敢耽搁?只一会儿的工夫就写好了,众舍人皆已署名,侍郎元万顷一旁扫视着诏书,笑道:“我劝诸位今日忙完了都回家歇歇,太后欲严审徐敬真,不知要牵扯多少人,到那时处死、贬谪的命令漫天飞,大家起草诏敕恐怕要忙一阵子。这两天若不歇就再难得暇了。”他的口气甚是轻松,简直是幸灾乐祸。
刘祎之见此情形越发难受——或许只有像元万顷这种只求结果、不问是非的臣子才真正适合太后吧?亦或许自己若没有辅佐过李旦,不知道这位囚徒皇帝的贤明和无助,也会像元万顷一样心无挂碍吧?
然而这种假设毫无意义,他刘祎之只能是刘祎之,泯灭对李旦的羁绊,单纯为自己的功名富贵而谋,他注定做不到。诏书被送往鸾台审核,结果不问可知,太后亲口做的决定敢驳回吗?众同僚倒是听从元万顷之言,一个个都休息去了,刘祎之却兀自闷坐在那里。他觉得胸口堵得慌,很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略一抬头,见凤阁舍人之一的贾大隐未走,正在整理书案,便对其感慨道:“子曰‘过犹不及’,徐敬业之叛已过去两年,该诛杀的叛党早已尽除,此时若仍穷究此事,势必误伤忠良之人。太后此举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
这位贾大隐也非寻常之辈,其父贾公彦是赫赫有名的学士,尤其精通“三礼”(周礼、仪礼、礼记),撰有《周礼义疏》《仪礼义疏》,堪称孔颖达之后最杰出的经学大家,深受李治器重。贾大隐深得其父之学,曾担任太常博士、礼部郎中,因元万顷晋升侍郎而补为舍人。他不但学问好、文笔佳,品行也甚是端方,是出了名的厚道人,唯因如此刘祎之才敢跟他吐露心事。
然而刘祎之明显是估计错了,贾大隐人品虽好,却不等于有胆量私下议论朝政。他闻听此言心头一颤,摸不清刘祎之有何意图,又恐自己一时不慎说出犯忌讳的话,只能含含糊糊道:“太后素来圣明,推鞠宽严自有考量,此事恐非卑职所能忖度。”
刘祎之品出了拒人千里的味道,不禁苦笑——是啊!自己一向是太后的死党,谁敢跟自己推心置腹?霎时间他感到无比孤独,甚至有种想哭的感觉。但他只能把这份悲凉埋在心底,起身道:“我有些不舒服,也想回家歇歇,阁中之事烦劳你了。”
“刘公请便。”贾大隐以属下对待长官的标准礼节向他一揖。
刘祎之叹息着漫步而去,但心中郁闷实难压抑,经过贾大隐身畔时还是忍不住叹道:“太后既能废昏立明,何必临朝听政?早知今日杀戮不休、四海不宁,社稷将有颠覆之忧,当初真该赞成裴炎之议,让她还政皇帝以安天下!唉……”
贾大隐初闻此言也不免伤怀,然而紧接着便惊惧起来,闭紧嘴唇一个字都没敢应,直至眼睁睁看着刘祎之走出大门,才暗自松口气。可是一回头,又见几个负责抄录公文的小吏正在不远处低头忙碌,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他们听见没有?刘祎之突然跟我说这番话又是何用心?该怎么办?
贾大隐魂不守舍犹豫片刻,终于把牙一咬,直奔武成殿而去!
二、分道扬镳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告密一旦形成制度,危害的绝不仅仅是被告之人,实际上整个朝廷的道德都在沦丧,已经变成了浑浊的染缸,只要身处这染缸之内,没人能独善其身。贾大隐并非奸邪之徒,甚至也是心怀李唐社稷之人,可在这种情形下他也得为自己身家性命考虑——刘祎之对他说的话如果被别人听到,抢先跑去举报,岂不是连他也陷进去?再者刘祎之原本就是太后亲信,平白无故跟他说这番话,谁晓得是何居心?焉知不是受太后之命故意考验他?
斟酌半晌心中不安,贾大隐只好舍弃自己的名声,当一次可耻的告密者。此时太后正在武成殿接见肃州刺史王本立,按理说没有宣召谁也不能进去,但自从设立铜匦,告密成了天大的事,即便范云仙、上官婉儿也不敢阻拦,当即将其引至殿上。但见王本立垂首立于御案前,太后蹙眉端坐似有愠色。
王本立刚刚向媚娘汇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吐蕃内乱平定了!
就在去年唐军重立西突厥两位可汗之际,噶尔钦陵也没闲着,他火速班师而回,召集其弟赞婆、悉多于等几路兵马,齐向苏毗进军;芒辗达乍布虽然杀死赞悉若,但赞悉若掌权日久,亲信党羽甚多,还在忙于肃清异己,没想到噶尔兄弟的大军已火速杀来,匆忙召集兵马抵御,哪里是对手?仅一次交锋即被钦陵擒杀。噶尔兄弟又分遣兵马四出征战,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便将芒辗达乍布余党彻底铲除。吐蕃赞普器弩悉弄随即命噶尔钦陵接替亡兄为大相,自此他内掌政务、外统兵马,集文武大权于一人,被吐蕃臣民尊称为“论钦陵”(吐蕃语称宰相为论)。
吐蕃叛乱这么快即被平定,完全超出媚娘的预想,而此时西突厥的局势却很糟。阿史那元庆、阿史那斛瑟罗虽被立为可汗,却因以前长年在大唐朝廷为质,与麾下十部首领不熟悉,并不具备很高的威信,尤其唐军大举从西域撤出后,各部没了约束几乎是各行其是,全不把两位可汗放在眼里;更不妙的是,在这关键时刻安西都护王杲又病逝了。王杲虽非一流将才,毕竟从军半生,不失为老成持重之人,他这一死西域之地更为混乱,岂不给论钦陵可乘之机?
媚娘一见贾大隐入殿,当即道:“你来得正是时候,速替朕草拟诏书,晋安西副都护阎温古为正,以丰州司马唐休璟接任副职,命其率一支精兵进驻碎叶城。”西域局势虽有动荡,但已制定的政策不能轻易改变,此时大唐的官吏军队若大举复归西域,收回两可汗之权,只怕西突厥就要激出叛乱了。现在只能坚持既定做法,继续扶植两位可汗,唐休璟在边庭屡有建树,媚娘寄希望于他能有所建树。
“是……”
“你还有什么事吗?”媚娘见他不去故而发问。
贾大隐生于诗书名门,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干过背后告状的事,今天为了自己性命不得不如此。他满头冷汗跪倒在地,支支吾吾半晌才将刘祎之的话复述出来——太后既能废昏立明,何用临朝称制?不如归政,以安天下之心。
媚娘最初的反应是不相信——不可能!执此论者乃裴炎之辈,刘祎之怎会说出这等话?裴炎只是她权力场上的同路人,不过互相利用而已。刘祎之却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地地道道的“自己人”。从担任北门学士起刘祎之几乎参与了她的一切谋划,甚至主动替她承担责任;她也从未亏待过此人,方才还许诺让其担任纳言,怎么突然有此怨言?还声言叫她归政,这如何能信?
可是面对眼前这个特殊的告密者,她又不得不信。因为贾大隐不是妄图幸进之辈,也不是奸邪挑拨之徒,这个人非但不敢撒谎,只怕也从来不会撒谎!
怀疑过后是冷静的思考——或许刘祎之真的有此怨言。首先他对铜匦告密、大兴牢狱的反感溢于言表,他们之间已存在分歧,更重要的是“不如归政,以安天下之心”。毛病就出在“归政”二字上。刘祎之和裴炎同样主张归政,立场却有区别。裴炎是追悔前情,想逼她交出权力,别再干涉大唐朝政;而刘祎之却想让他的好学生李旦登临大宝,其实从一开始参与废黜李哲,他的目的即此。
有些事媚娘一直藏在心里,对任何人不曾流露,其实现今她权力之路的最大障碍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她的亲儿子,深居宫中“无欲无求”的李旦。这个儿皇帝真的只是奉母至孝、逆来顺受的乖娃娃吗?未必如此!
李旦曾经干过一件事,令媚娘记忆犹新。那是在李治卧病奉天宫时,忽有一日李旦捧了件宝物来,是一枚雕饰精美的石龟,背上还有充满吉祥含义的一百六十个篆字。据李旦说,是他无意中在嵩山封禅坛侧捡到的,觉得象征父皇洪福齐天,故而来道贺。祥瑞到底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媚娘怎不清楚?李旦此举似乎是对病重不能封禅的父皇给予安慰,但这种行为是不适合的。当时太子李哲远在长安,他身为人臣人弟怎么能私下向父皇买好?虽然李治淡然笑纳,没对外声张,但时隔不久便发生了薛元超劝谏太子之事,李治随即将李旦徙封豫王,又改了名字,隐约流露出寄予期望之意。
在这个权欲纵横的皇家,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谁又真的能做到无欲无求?遍观天皇诸子,最酷似李治的就是李旦,不但谦虚敦厚的性情与其父如出一辙,连长年居于宫中的经历都与其父一致。而李治又是个什么人?世人都认为他是因李承乾、李泰之争意外坐上皇位,连李世民也说“太子之位不可经求而得,故传晋王”,可他究竟争没争,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是谁在储位之争的最关键时刻背后告了李泰一状?还有李治一直和张行成关系亲密,他们私下商议什么至今无人知道。其实那也不必去猜测了,仅就他登基后铲除长孙无忌、玩弄平衡之术的所作所为,还看不出此人的真面目吗?而李旦就是羽毛还未长成的李治,他同样有帝王的潜质和野心。别的且不论,他早在李贤当太子时就给自己嫡长子取名李成器,《易经》有云:“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这岂是寻常之人想出的名字?就素养而言,李哲登基半个月就耐不住性子,急着要提拔韦玄贞等私党;李旦却以皇帝之尊坐困宫中三年,不急不躁无愆无过,仅这份忍耐力就大得惊人。
其实媚娘一直对这个小儿子怀有戒心,如果这孩子私下有阴谋,或者也抱着后发制人的心思等待她日渐苍老,她的帝王之路终究不会有什么好结局。所以她才一再对东宫下手,就是要恫吓、要压制、要严加管束,不能让李旦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能让任何臣子对其寄予夺权的希望。而刘祎之无疑已涉足不该跨越的鸿沟,若不严加处置何以告诫世人?
想至此,媚娘心中种种疑惑、猜测、忧惧一股脑化作愤怒,顿时大喝:“祎之乃朕所引,竟有悖朕之心,这岂不是忘恩负义?”
到这会儿贾大隐终于认定这不是太后考验自己,吓得伏地不起。王本立却灵机一动,拱手道:“太后乃英明女主,天下谁不感恩?倘祎之真有怨谤之举,此天地所不容!当立刻罢其宰执,推鞠问罪。”王本立落井下石乃有私心——他也算中宫党一员老将了,当年就曾与郝处俊、李义琰周旋,被逐出京城后历任胜州、肃州,做梦都想回归朝廷,这次他来洛阳就是瞄着宰相之位,岂能错过表忠心的机会?
西域局势不顺又出了这种事,媚娘正在气头上,未及详思便道:“好!朕现在就派你去找刘祎之,传朕口谕,立刻罢免他宰相之职,叫他把怨谤之事解释清楚!”
“遵命。”王本立求之不得,若真能把刘祎之整掉,他还可能当上首席宰相呢!立刻大摇大摆地去了。
贾大隐却颤颤巍巍辞驾而出,暗自感叹——羞哉!耻哉!悔哉!告密这等事真不是有良心的人干的,若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就是赔上我这条老命也不干了……
当王本立踏入刘府之际,刘祎之误会了,还以为是来拜访自己,请教朝廷之事的,故而整衣正冠降阶相迎。王本立的官职虽比刘祎之只低一阶,可身为外任官地位差了一大截,岂能对宰相无礼?然而此刻有恃无恐,端足了派头,见面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批驳。刘祎之初始一愣,继而心中升起彻骨寒意,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寒心——说了两句牢骚话即被告发,连仁厚有德的贾大隐都干这种事!这世道究竟怎么了?天理良心何在?这朝廷还有希望吗?
仅就才干而言,王本立不失为可用之人,无奈性情太坏。当初他被狄仁杰弹劾,就是因为作威作福太过张扬,在外任职多年竟无丝毫改变,今日仗着媚娘撑腰,又故态复萌,指着刘祎之的鼻子数落道:“你之官爵太后所予,你之富贵太后所赐,背后发此狂悖之言,岂非无父无君?又何以燮理阴阳、统御百僚?”
刘祎之到底是性情中人,瞧不惯他这等跋扈嘴脸,双手抱拳道:“多谢尊驾提醒。不过此乃本官之事,太后若要加罪本官自去解释,不劳尊驾操心。”
“哼!”王本立把嘴一撇,“实话告诉你,我此来便是太后所差,太后命我告诉你,此刻起你已不是宰相!速将怨谤之事交代清楚。”
“尊驾要撤我相位?”刘祎之冷冷一笑,“红口白牙何所凭据?凤阁鸾台诏敕何在?”这句话问到了短处——莫说堂堂宰相,即便是一介七品官也不是说撤就撤的,凤阁未草拟、鸾台未审核,没有诏书怎能罢免职权?
王本立急于表功,来之前根本没考虑这么多,也没想到刘祎之会质问自己,只能拿腔作调恐吓道:“你之官位太后所予,既能予之,为何不能夺?你还敢找我要诏敕,忒狂妄了吧?”
刘祎之本就郁闷至极,发两句牢骚又被人告发,此刻索性豁出去了,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到眼前这个小人身上,反唇相讥道:“狂妄?不知是我狂妄,还是尊驾狂妄!你身为地方刺史,入京乃朝觐述职,焉能干涉朝廷政务?且明目张胆闯入相府,目无尊长大放厥词,哪有半点儿四品官的体面?昔日徐敬业假称身有诏敕,害死陈敬之,乃有扬州之叛,太后为此修订《垂拱格》,严明审核之事。而你今日复行徐敬业之举,单凭三寸之舌便要撤宰相的职,究竟是何居心?你也要造反不成?”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单顶王本立,更是顶他背后的武媚娘!
“你、你……”王本立被他噎得上不来下不去,还被反扣了一顶谋反的帽子,却自知理亏无可辩解。
刘祎之把袖一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