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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
“壮哉!”薛仲璋、杜求仁等人齐声叫嚣,“我军必胜!”
魏思温喟然冷笑,转身而去——歌舞入长安?别做白日梦了。自从举兵一错再错,如今朝廷以李唐宗室为帅,勤王匡复的闹剧还怎么演下去?纵有天险为凭,王师三十万众,要杀到何年何月?即便勉强破敌,二路大军接踵而至,以区区一隅独抗天下,早晚要失败!可叹我魏某人一生悲苦,为报仇卧薪尝胆隐忍半生,好不容易抓住良机,却叫这帮蠢货搞砸了!
第71章 媚娘诛杀裴炎,两月平定徐敬业叛乱()
一、诛杀裴炎
李敬业得意扬扬要给自己叔父改姓时并不知道,几乎同时在神都洛阳也有人给他改姓。媚娘下诏剥夺他的爵位和宗籍,恢复徐姓,同时派人至昭陵,刨开他祖父的坟墓,剖棺暴尸。徐敬业之弟徐敬真在家乡闻知消息,立刻弃家流亡。曾几何时英国公李的坟墓是昭陵的一道风景,因为李治特意将其修成三座山峰的形状,它们是阴山、铁山、乌德鞬山,以彰显李平定突厥、薛延陀的功勋。而现在这座雄伟的坟墓竟被捣毁,石碑倒地、尸骸狼藉——可怜一代英雄李,受不肖子孙所累,死后还要受辱!
光宅元年十月下旬,李孝逸大军逼近润州,徐敬业当即分兵三路迎战,命其弟徐敬猷进驻淮阴,韦超与尉迟昭共屯都梁山,自己亲率主力军进驻高邮。虽然叛军少于官军,战略上也犯了错误,但吞城夺地士气正盛,徐敬业因祖坟被毁又正在气头上,刚一交锋就铆足了劲儿,把唐军先锋雷仁智杀得大败。李孝逸本就不善战,此番出征是太后硬派他来的,经历一场败仗越发胆怯,再不敢向前一步。
徐敬业固然是假勤王、真叛乱,但朝廷大军如果拖延,小疾也会养成大患,一旦再有别的野心之徒起事,成败就难预料了。幸而媚娘深知李孝逸几斤几两,只是用其宗室身份,根本没指望他能立大功,所以给他安排了一个厉害的帮手——魏真宰。
上次魏真宰以盗制盗,为媚娘立了大功,已晋升为殿中侍御史。这次征讨徐敬业,媚娘特意命其担任监军,一来防止将领勾结叛军,再者出谋划策充当军师。
此时眼见李孝逸畏惧不前,魏真宰不阴不阳开了口:“朝廷因将军乃王室懿亲,委以重任。今海内承平日久,忽有狂悖之徒作乱,天下安危在此一决,朝野之士莫不倾心关注,以俟佳音。今大军停滞不前,岂不令天下人失望?万一朝廷生疑,另派其他将领替代将军,您回朝之日难道还逃得脱逗挠之罪?”
听了这话李孝逸没胆吓出胆来了——徐敬业打的是匡扶李唐的旗号,而他恰恰又是宗室,若太后怀疑他和徐敬业有勾结,他还活得了?相较眼前的十万叛军,似乎还是杀伐决断的武太后更恐怖!
李孝逸再不敢有半分迟缓,立刻率军前进,解了盱眙之围,猛攻都梁山。这场战斗异常激烈,双方都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两军搏杀整整一日,唐军虽未能攻克都梁山,却把叛军一部彻底击溃,马敬臣在阵中击杀叛军大将尉迟昭。李孝逸稍感宽慰,忙令记室刘知柔起草捷报,连同尉迟昭首级送往洛阳,以安太后之心。
不过媚娘对敌将人头兴趣不大,现在她一门心思要先除裴炎——癣疥之疾犹可缓,心腹大患不可留!
裴炎下狱后,群臣的辩护并未停止,每天都能接到十几份谏书,不但有朝廷百官的,还有地方刺史长史的。最令媚娘忌惮的是,程务挺也从军中上书,声称裴炎有功无罪,要求将其释放。如今程务挺不仅手握大军坐镇朔州,而且已坐上最高军职左武卫大将军,称得起是大唐军界第一人。自从联手排挤裴行俭开始,他与裴炎通力合作,关系密切。在废黜李哲的关键时刻,裴炎放着两京众将不用,从前线将程务挺秘密调回,主持羽林军,足见其信任之深。这一文一武便如当年的许敬宗与苏定方,互相扶持、互相帮衬,共掌军政大权。
媚娘反复阅读程务挺的奏疏,觉其愤愤不平、言辞激烈,甚至有几分以三军将士相胁的意味。不过这份谏书非但没能动摇媚娘之心,反而使她杀意更加坚定——裴炎一举一动满朝呼应,又与程务挺同声共气,实在不可不除!幸而现今阿史那骨笃禄兵临朔州,程务挺无暇兼顾,倘若拖延至突厥撤军,程务挺班师而回,内外相应发起兵谏,我这摄政之位还保得住吗?这两人都不能留!
想至此媚娘立刻召集武承嗣、元万顷、宗秦客等亲信,做了周密部署,务必要办成一桩铁案……
短短十日后,媚娘在武成殿召集文武重臣,宣布裴炎一案的审理结果。负责主审此案的是左肃政大夫骞味道,但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最高监察长官不过挂名而已,实际操控此案的是侍御史鱼承晔以及他背后的武氏亲党。朝会刚一开始,鱼承晔就迫不及待拱出一位证人,出乎所有人意料,竟是凤阁舍人李景谌。
据李景谌所说,神都坊间流传一首奇怪的童谣,歌曰“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裴炎听后感觉异样,于是将骆宾王请到凤阁询问,恰逢李景谌当日值宿,偷偷瞧见这一幕,骆宾王解释说,两火相叠乃“炎”字,上非下衣乃“裴”字,当殿而坐乃天子,合在一起便是“裴炎当为天子”,遂劝裴炎效仿篡夺曹魏政权的司马懿,以权臣身份谋夺天下。自此裴炎心生奸谋,于是遣外甥薛仲璋协助徐敬业叛乱,助成其叛趁乱逼宫。李景谌素来口齿伶俐,今日却有些吞吞吐吐,把来龙去脉讲清已满头大汗,意味深长地与骞味道对视了一眼——无论主审官还是他这个证人,皆受武氏所迫。正因李景谌曾附和裴炎,谏阻武氏立庙之事,媚娘才特意逼他出来作证,示意罪行确凿审理公正。他固然不愿,但武承嗣、宗秦客等人轮番上门恐吓,为顾全身家性命他只能昧着良心屈服。
李景谌的“证词”刚说完,崔詧又跳出来。作为头一个声称裴炎谋反之人,他唯恐裴炎无罪开释,缓过劲儿来收拾自己,故而必将其置于死地。这回他又抛出新证据,说裴炎有阴谋,想趁太后出巡龙门时发起兵谏,逼太后立即还政,甚至还有弑君图谋。
相较上次的诋毁之词,这回的“谋反证据”更合理些,至少裴炎不再是徐敬业的附庸,而是自己有野心想要篡位。但这些证词依旧经不起推敲——满朝文武皆在洛阳,怎么其他人从没听过这首童谣?再说裴炎是何等大才?曾任弘文馆学士,什么谶纬解不出?还须找骆宾王答疑。就算非找不可,怎不请到家中?偏要请到凤阁,难道这么干就为了让李景谌窥见?裴炎、骆宾王是否干过这件事众所未知,但编造谶纬、拆字解意不正是曾在征高丽时解过离合诗的元万顷的拿手好戏吗?再者太后有意游幸龙门也没人听说过,她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这岂能服人?
然而此时原先为裴炎辩护的人却一片沉默,个个垂头耷脑。须知这十天不是白过的,太后分遣心腹至众人府邸,或威逼、或利诱、或以勾连相胁、或以高位相诱,把他们都弄成了哑巴,连最为激烈的刘景先也灰心丧气——太后杀裴炎之心已定,徒然抗拒又有何用?自己与裴炎共事多年,也逃不掉干系,就任凭她贬谪发落吧。留在这样混浊的朝廷有何意趣?还不如到地方任职,求几分清净。
他们不说话,武氏党羽却没闲着,元万顷、宗楚客之流又一股脑站出来,喊着不杀不足以平愤、不杀不足以明法之类的话。媚娘眼见“群情激愤”,自然顺水推舟:“既如此,当将逆臣裴……”
“不可!”有一人快步从朝班中窜出。
媚娘没想到,到这时候还有人敢出来作梗,垂目一看是胡元范,不禁窃笑——资历平平、才不出众,前几日才晋升凤阁侍郎,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胡元范名望虽不高,却是急公好义之人,丝毫无畏惧之态,高声道:“太后临朝称制,掌至高之权,当公正以待百官。若以强加之罪诛臣,天下岂能归心?”
媚娘听他一开口就挑明“强加之罪”,怎能不恨?冷冷道:“方才群臣已证实其罪,难道你耳聋眼瞎没见到吗?”
胡元范听太后这么说,情知她铁了心不会承认造假,那还有什么可辩的?高声嚷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三教神明来往共鉴,此案纵可欺人,又岂能欺天?”呼罢转身向群臣吼道,“我胡某人与裴炎非亲非故,岂独怜他?实为满朝忠义之士放胆一呼!今强加之罪临于炎,公等皆不争,来日强加之罪临于公等,又当奈何?裴炎之今日,便是公等之明天!”
“放肆!”媚娘本来没瞧得起他,哪知他竟要煽动群臣,可吓得不轻,顾不得自己的端庄仪态,拍案而起,“卫士何在?胡元范当殿咆哮、丧心病狂、危言耸听,速将其逐出朝堂!逐出皇宫!”
侍卫听令行事,哪管谁是谁非?立时拥上一大群人,各执木棍,扬起便打。胡元范兀自高呼:“裴炎不可杀……”但哪里挣得过膀大腰圆的侍卫,终被乱棍打出,一个趔趄滚下殿阶,摔得头破血流,硬生生被拖出宫门。
媚娘再没耐心跟群臣绕弯子,立于御座前直言相告:“朕必欲诛裴炎,再有敢言者,与之同列叛贼!同罪问斩!”世上最难说清楚的便是一个“理”字,现在太后把话挑明,群臣还能如何?虽然胡元范的话多多少少点醒大家,可面对这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凶恶女人,谁还敢公然向其挑战?所有人都默默低下了头……
判决的结果传至狱中,裴炎甚是坦然,这个苦闷了好几年的人在将死之时终于释然了。他躺在死囚牢中,枕着蓬乱肮脏的蒿草,望着槛窗外的明月,回忆自己这段乱糟糟的日子,终于理清头绪——他的悲剧早在他决意攀附武媚的那一刻已注定。他想左道幸进而入正途,想出淤泥而不染,可他根本没那个能力,局势也根本不允许。独木桥可过,两头马难骑,进退失据左右不通,结果只能是一塌糊涂。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世上最难认清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直到这将死的一刻,裴炎才真正看清自己。他当不了郝处俊那样的人,因为他没有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毅力;他也做不了元万顷,因为他忘不掉纲常、泯不灭良心。仅就才能而言他确实挺高,但就品行而言他不好也不坏,只是个普通人。心志平凡的普通人是不适于权力游戏的,然而他却怀有野心,贪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这只能说他是自不量力。回首往事可笑至极,他本有一次急流勇退的机会,如果没阻止裴行俭入相,或许现在他就可以挤在人堆里当本来最适合他做的过路人。然而他毁了裴行俭的前程,同时也毁了自己。如果非要与一个人相比,他倒有点儿像上官仪,本可老老实实做一辈子学问,却卷入权力角逐的漩涡,淹死在深不见底的浑水里。而且他比上官仪更可悲,或许将来这段混乱的历史会结束,上官仪可能被视为抗拒外戚的烈士被人祭奠,而他裴炎则永无翻身之日。因为他帮媚娘废了大唐皇帝,无论李哲是昏是明,终究是高宗天皇大帝的合法继承者,所以他在后人眼中的形象已经注定,他只能是欺凌君主的乱臣贼子,凌烟阁永远不会有他的位置。即便太后真的篡夺李唐江山,天下从此姓武,青史上也不会说他好话,因为对武氏而言他也没有善始善终,一样是趁乱逼宫的逆臣。无论皇帝姓武姓李,他都会被后人唾弃……得了!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本来只是平平凡凡的一个官,侥幸当上宰相,又侥幸成了顾命大臣,一时冲动废了皇帝,又一时冲动送了自己性命。世上几人能有这般际遇?好歹就这样吧!
裴炎把一切都看开了。媚娘会不会篡夺唐室?无所谓,自古无不灭之朝,谁当皇帝不是这世道?尧舜禹汤,周秦汉唐,唯有日月轮回不曾改变。徐敬业、薛仲璋他们能否成功?更无所谓,项羽拥义帝复楚,秦灭之后熊心何在?曹操辅献帝戡乱,三国鼎立遂迁龟鼎。高祖李渊何尝不是以隋恭帝杨侑为傀儡,打下天下自己坐?
死到临头,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裴炎翻了个身,竟然睡着了,而且鼾声如雷。终于不必殚精竭虑、辗转反侧了,这是自他当上宰相以来睡得最香的一晚。可惜,也只剩这一晚……
光宅元年十月,顾命大臣、内史裴炎因谋反罪斩首于洛阳都亭,妻子兄弟皆流放岭南,家产尽被抄没。不过奉命抄家的官员很失望,这位权倾一时的宰相竟然家无余财、宦囊羞涩,莫说金银珠宝,家中储存的粮食也仅有一石。自裴炎拜相直至下狱,他从未收受过任何人的馈赠,也从未提拔过任何亲戚。
两日后,纳言刘景先因帮裴炎辩护,贬为普州刺史;同凤阁鸾台三品韦弘敏因系裴炎所举,贬为汾州刺史;同凤阁鸾台三品郭待举因与裴炎拐弯抹角沾点儿亲戚关系,罢为太子左庶子;凤阁侍郎胡元范因触怒天后,流放琼州。
二、老臣俯首
媚娘虽然诛杀裴炎、贬谪刘景先等人,暂时平息风波,却不能放松对群臣的警惕。为了避免再有人威胁她的权力,很快她就大张旗鼓做了三件事:任命游击将军索元礼为推鞫使,晋升宁陵县丞郭弘霸为监察御史,晋升凤阁舍人李景谌同凤阁鸾台三品。
索元礼卖友求荣为朝野所不齿,但对媚娘而言此人却甚是可用,这次她命索元礼在洛州牧院设立推鞫所,只要有人身负串通徐敬业的嫌疑,可不经朝廷直接逮捕。索元礼到任后立刻打造了一大批铁笼、囚车、枷锁,整日在洛阳城中气势汹汹来往巡察,这哪是抓内奸?分明是借抓内奸的名义恐吓反对太后之人。宁陵县丞郭弘霸是个马屁精,此人得知扬州叛乱后立刻上疏朝廷,自请统军讨逆,声称一旦抓住徐敬业,要“抽其筋,食其肉,饮其血,绝其髓”,为太后泄愤。其实宁陵地处河南,离叛军八丈远,他又是个小县丞,朝廷再没人也轮不到他统兵上阵啊!媚娘却将他的奏疏当殿向百官展示,并加以提拔。李景谌资历虽不浅,但毕竟只是凤阁舍人,唐朝建立至今还从未有过五品官兼职宰相的先例,媚娘授予其殊荣,明显是因其参与证明裴炎之罪。干这三件事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一言以蔽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此外媚娘又想起了“老朋友”刘仁轨,特意派党羽之一、左监门卫郎将姜嗣宗前往长安,名义上是向刘仁轨通告诛杀裴炎之事,实则以此恫吓。
如今的长安简直像被朝廷抛弃了,太极、蓬莱两座繁华的皇宫已人去楼空,只有一群老迈宦官和白头宫女留守,三省六部也只剩看家的小吏。长安城内多数坊宅属高官贵戚所有,随着他们的离开市井街道也冷清不少,还有那些商贩、游僧以及百戏艺人,便如逐水草而居的羊群,许多都从长安西市迁到洛阳东市去了。没有皇家宗室、朝廷百官、商贾艺人,长安、万年两县除了规模大建筑多,又与天下其他县城有何不同?
刘仁轨名义上是长安留守,一则并无多少事务,二则年纪太大,八十五岁的人还管得了什么?防务实际落于杨玄俭等太后心腹将领之手,他不过在家养老。《洪范》五福以寿为首,庄子却说“寿则多辱”,今日耄耋之年的刘仁轨就平白无故遭逢一场屈辱。
姜嗣宗虽为武职,却没立过什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