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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炎激动不已,倘真如此不但是国家之福,这对稳固自己的宰相之位也有帮助。他心里一直默默盘算战略,故而一宣布散朝就匆匆往外走,打算回省中给王方翼写信,可还没迈出乾元殿大门就听背后传来李显的声音:“裴相公且留一步,朕有事和你商量。”
又来了!裴炎眉头拧成个大疙瘩,却也急不得恼不得,只能退至殿角,待文武百官散尽才恭恭敬敬问:“陛下有何吩咐?”
李显把乌纱冠摘了,随手往御案上一抛,大大咧咧道:“还能有什么事?韦玄贞可以入相了吧?”
裴炎一怔:“臣不是已任命韦弘敏了吗?”
“韦弘敏是韦弘敏,跟韦玄贞有何相干?朕是要国丈为相。”
裴炎不禁泄气——这位皇帝丝毫不懂妥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李显还一肚子委屈,抱怨道:“你原先说他资历不够,现在他已当了半个月刺史,百官也都熟悉他了,可以入相了吧?”
“不行。”裴炎断然拒绝,“天下多少能臣循吏当了半辈子刺史都无缘入相,韦玄贞不过是因女得势,半个月就入相。陛下如此安排会让百官寒心的!”
李显有些挂火:“他是皇后之父,怎就不行呢?”
因为这点儿事吵了好几次,该讲的道理裴炎不知讲了多少遍,耐心已被他磨光了,实在懒得再多说,只道:“这不合朝廷规矩,陛下别再提了,还是多读读书吧。”
“你以为朕没读吗?”李显圆眼一瞪,把一卷书狠狠摔在桌上,“祖父《帝范》怎么说的?人主之体如山岳,高峻而不动;如日月,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朕既是皇帝,生杀予夺皆由我,提拔一个宰相有何不可?”
裴炎连连摇头——别的没学会,就记住这句了,这么读书还不如不读呢!只好又耐下心来解释:“臣万不敢藐视陛下。实不相瞒,臣曾命吏部考察过韦玄贞,此人并无多大才干,不宜为相,对陛下也不会有帮助……”
“合不合适不是你说的,只要朕觉得合适便可!”李显索性耍起蛮横,“别以为朕不知你安的什么心,不就是怕韦玄贞分你的权吗?实话告诉你,朕不但要用韦玄贞,还要让我奶娘的儿子当中书舍人,朝中不能没有朕的心腹。”
裴炎哭笑不得——你就倚仗这样的心腹吗?奶母的儿子不就是成天陪你疯玩的人吗?此等纨绔之徒和韦玄贞那样八品资质的人,我裴某人再不济,又岂怕他们?但转念一想,此举不能小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皇帝整天这么聒噪,弄不好真会有图谋幸进的奸佞小人跳出来附和,那岂不更乱?想至此裴炎把脸一沉:“天子虽是九五之尊,也高不过社稷。载舟覆舟,兹事体大,臣以社稷为重,绝不准陛下恣意而为。”他本不想这样硬顶,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不顶撞不行了。
李显也怒了,指着他鼻子嚷道:“朕罢了你!”
“老臣受先帝遗诏,陛下罢我不得。”裴炎正颜厉色撩袍跪倒,“恳请陛下收摄心神专务学业,莫再任性胡为,否则臣将禀奏太后,以家法惩戒陛下!”
“你、你……”李显气得上蹿下跳,却也拿他没办法,只是嘴硬道,“反正朕就是要用韦玄贞,早晚要让他当宰相!”说罢拂袖而去,走到屏风处实在气愤不过,又回过头声嘶力竭嚷道,“你老小子别张狂!别忘了朕才是皇帝!莫说封个宰相,朕就是把天下让给韦玄贞又与你什么相干?咱们走着瞧,看谁耗得过谁!真气死我了……”嘟嘟囔囔地走了。
裴炎兀自跪在大殿上,半天一动不动,心里却已冰凉——是啊!天下是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与我裴某人有何相干?我若老老实实听话,顺便谋点儿私财、享点儿富贵,再给儿孙安排个好前程,整天和和气气有多好?干吗着这份急、受这份力?我这么兢兢业业、朝乾夕惕究竟为谁!
“唉!”裴炎一声哀叹,“我这顾命宰相怕是难得善终喽!”从古至今哪个跟皇帝硬顶的臣子有好下场?他顶得住一时,顶不住一世,李显说得没错,他是耗不过的,迟早一日他会老得再也扛不住,天下大权交还于君。而他已经跟李显撕破脸,到那时会是什么结局?八成跟长孙无忌一样,身死名灭、累及儿孙……
想到此处裴炎不禁恼怒——既为人臣,为社稷而死乃是本分,比干剖心、郦生赴鼎,何曾有半分犹豫?可叹的是大唐社稷、是天下苍生!高祖筚路蓝缕以开基业,太宗东征西讨以强中原,高宗破除门阀以安黎庶,三代明君的伟业难道要败坏在李显这小子手里?荒唐玩乐骄奢淫逸,任性蛮横不纳忠言,连把天下让给别人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只怕齐后主、周宣帝之流也不过如此吧?未掌权尚且如此,真让这小子执掌神器,必是奸邪满朝民不聊生!难道这就是天下苍生的劫数?真的没办法阻止这一切吗?除非……
裴炎满怀激愤倏然站起,见皇帝虽去,大宦官范云仙却没走,仍站在御座旁默然望着自己。
“哼!”裴炎不禁冷笑,“原来公公早在这儿等着了!那就烦劳你替我通禀,臣要面见太后。”他心下了然——这次太后不可能再拒绝见面,因为火候够了,她处心积虑布置一切,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是。”范云仙立时满面堆笑,深施一礼,“相公请至贞观殿等候,奴才去去便来。”
裴炎迈着沉重的步伐行至贞观殿,没片刻工夫太后就出来了。她已换去素服,周身葳蕤锦绣,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哪像一个闷居后宫的寡妇?不待裴炎张口,她就先问:“近来朝廷诸事可好?”
好不好的你心里真不清楚吗?裴炎虽这么想,却只能煞有介事地作答:“军国之事尚算和顺,但圣上太过乖谬。”
“圣上贪玩,毕竟没读过多少书,望爱卿多加教训……”媚娘的口气似是回护,然而紧接着话锋一转,“我已是颐养天年的未亡人,不便干预太多,先帝遗诏不也写着‘不决者兼取’吗?除非当今天子真有什么堪比桀纣、败坏社稷之举,否则爱卿不必跟我禀奏。”说罢便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裴炎。
裴炎无奈而笑——是啊!她是个未亡人,要做什么得名正言顺,要借我这顾命大臣之力,就是大不韪之言也得从我嘴里说出来。裴炎只得躬身禀奏:“启禀太后,圣上欲将天下让与皇后之父韦玄贞。”
这不过是句气话,谁会信以为真?媚娘竟毫不怀疑,当即作色:“那还了得?这岂不是悖逆宗庙、毁弃社稷?当此国难之时爱卿身为顾命,有何应对之策?”
还能有什么办法?裴炎只能一本正经跪倒在地,说出那句她期盼已久的话:“恳请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割舐犊之情,废黜昏君以安天下!”
哪有什么舐犊之情可割?媚娘没有犹豫、没有错愕、没有慌张,甚至连一丝不忍的表情都没有,淡淡道:“大义灭亲理当如此,那就这么办吧。可速召豫王长史、中书侍郎刘祎之一同商议此事。”她早就打好算盘,让李旦取代李显。
裴炎凝然注视着太后,心内一片茫然——不错,李旦的性情才智比李显强许多,此举足可称得起废昏立明,对天下人也交代得过去。可李显一旦被废,天皇针对李显立下的遗诏也就一风吹了,她图谋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将来的新皇帝是她立的,她把持朝政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从今以后再没有人能将她赶回后宫了!
三、迅雷天降
嗣圣元年二月初六日,大唐天子李显是匆匆忙忙跑进乾元殿的。
上次大闹一场后李显又召裴炎谈了两次,裴炎似乎学乖了,答应晋升韦玄贞为宰相,但口惠而实不至,弄得李显也无计可施。不过他相信,只要自己坚持,早晚一天裴炎会顶不住。他也试图过问政务,可是魏玄同推荐的官员他都不认识,岑长倩讲述的军队防务他不精通,郭待举汇报的赋税户籍情况他听了更是一头雾水,还就是韦弘敏最好,要什么给什么,仓库里的珍玩器物随便拿。当然李显也时常翻翻书,却耐不住性子,看个两三页就打哈欠。好在裴炎不再劝他勤学苦读,母后更是除了念经什么都不管。
眼下最难应付的反倒是皇后,不仅因为提拔国丈始终未如愿,更因为皇后经常批评他不知上进、不务正业,弄得他不胜其烦。在李显看来现在的问题只是暂时的,等韦玄贞入相,再提拔几个好哥们,他就能说一不二,想有所作为也是手到擒来。所以现在更应该玩,不然以后没机会了,他最热衷的就是和宦官蹴鞠、樗蒲,再有便是趁现在皇后怀孕召集其他妃嫔宴饮,经常闹到深更半夜。
昨晚他便举行了一场小宴,召教坊女乐弹琴作歌,哪知正到热闹之处,高延福跑了过来,称明天一早太后要在乾元殿召开朝会,关乎军政大事,请他务必准时上朝。李显顿时懵了,自显庆二年以来朝会都是隔一天进行一次,单日朝会双日不朝,已遵行二十多年,怎么突然改规矩?再者非朔望之日,为何要在乾元殿?早知道明天有朝会,他也不会玩到半夜啊!再说母后不是不过问政务了吗?难道出了什么大事?吐蕃进犯还是有人造反?
李显大惑不解,又不方便大半夜去打扰母后,只能躺下自己琢磨,若真有紧急之事该如何应对……不琢磨还好,这一胡思乱想更耽误事,直耗到三更多才睡着,再一睁眼早过了卯时!顾不得洗漱赶忙穿衣,宫女宦官跟着好一通忙,套上黄袍、系上玉带,头发都没来得及梳,胡乱一挽、乌纱一扣,慌慌张张就往乾元殿跑;来到大殿上,见母后早已升座,百官也已等候多时,尽皆起身向他行礼。
“朕、朕来迟了……”李显紧走几步来到御案旁,好半天才喘匀这口气,突然发觉气氛有点儿不对——母后身披祎衣、头戴凤冠,大大方方端坐龙床之上,那他这个皇帝坐哪儿?
其实感觉奇怪的不仅是他,下面的官员早就一头雾水——昨儿都掌灯时分了突有宫使通知,皇帝、太后在外朝临时召集朝会,有军国大事咨问百官。今早糊里糊涂来了,才发现并非九品以上大朝,仍是参加常朝的那些人,那还挪到乾元殿干吗?而且皇帝迟迟不到,太后反倒占了御座,说是等皇帝到来再作计议,究竟怎么回事?
“母、母后,您……”李显有些难为情,就算母亲占了他的座,他也不好意思叫母亲起来啊。
媚娘明知他在旁边,却瞅都不瞅一眼,兀自端然稳坐,环顾百官道:“先帝龙驭上宾,本宫已属未亡人,孝满之日卷帘归政,实在是如释重负,原以为可吃斋念佛,清清静静了此一生。怎料国事不宁,竟有人蓄谋败坏我李氏江山!”
此言一出百官悚然,不禁面面相觑,摸不清她所言者是谁?但见太后悠然起身,一脸恭敬之态,面向西侧深施一礼——天皇大帝梓宫停在大殿西边,口中念念有词:“臣妾为保社稷,今日只得抛头露面再临朝堂……”说罢倏然变脸,扭过身朝殿下一声大喝,“来人呐!”随着这声呼喊,殿外一阵喧然,数百名武士冲上殿来!
群臣大骇,但见这些武士并非皇宫亲卫,而是羽林军,个个顶盔掼甲、罩袍束带,手中攥着寒光闪闪的千牛刀;涌入大殿后分两队,顺着朝班左右包抄,眨眼间便将殿内所有人都围困起来,而在外边还有一队士兵封锁了殿门。三省宰相、八座尚书、九寺列卿、宪台大夫乃至一切五品以上重要官员,一个都走不脱,这会儿大家才明白——难怪要在外朝大殿,是为了便于羽林军埋伏。
虽说没病不怕吃凉药,百官还是个个揪心,昨晚才接到临时朝会的讯息,毫无思想准备,即便没有谋反之心,猛然瞧见这阵仗焉能不惧?紧接着又见两员压队的大将走进来,竟是程务挺、张虔勖。众人愈加疑惑——程务挺不是在朔州备战突厥吗?怎会出现在洛阳?
媚娘一见程张二将立刻传令:“速将贼子拿下!”
“是!”二将答应一声,竟朝龙墀之上奔去。
李显站在御案旁,早被眼前这一幕闹晕了,正冥思苦思猜测谁要谋反,却见程务挺、张虔勖朝自己扑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被二将掐住臂膀动弹不得。
百官张目结舌,简直怀疑自己在梦中,而且是一场极其荒诞的梦——皇帝造自己的反,世上会有这等诡异之事?
“怎么回事?放手!”李显惊恐地叫着,“你、你们为何抓朕?”
一片惊愕之中,顾命大臣裴炎阴沉着脸走到大殿中央,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藤纸,当众宣读——原来是太后的令旨,其上列举了李显自天皇驾崩以来的种种不当之举,上到不谙朝政、不纳忠言,下至荒淫享乐、酒色无度,把他说得比昌邑王、苍梧王还要不堪,其中最重的一条罪竟是要把皇位禅让给外戚大臣。列举一大堆所谓罪状后,给出的判决是废黜帝位,降为庐陵王!
群臣半信半疑,眼巴巴看着面前发生的事,渐渐觉得这不是一场怪梦,而是一场噩梦——武太后身为皇帝生母,竟然面不改色地废黜自己儿子;裴炎身为顾命大臣,竟然沉着冷静地宣读废帝令旨;羽林军本是保护皇帝的,现在却擒拿皇帝!庐陵,多么不祥的一个封号?南朝刘宋之时被杀的宗室刘义真、刘子舆、刘德嗣,个个是庐陵王!这难道不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
李显放声大呼:“胡说八道!凭什么废朕?我没罪!”
“没罪?”媚娘厉声质问,“你要把皇帝之位让给韦玄贞,难道不是背叛祖宗、毁弃社稷的大罪?”
“没有!我没……”
媚娘手指裴炎:“此乃裴相公亲耳所闻,内侍宦官、大殿亲卫也可见证,你还想抵赖?”
“我、我……那是……”李显不懂谨言慎行,说过的话也是转脸就忘,母后一提醒,他才想起自己好像真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明显是负气之言,怎可作数?
媚娘根本不容他辩解,以更洪亮的声音训斥道:“你以为这天下只是你的吗?天下者,乃高祖、太宗之天下,你不过奉祀守业而已,焉能让国与人?”这声质问响彻朝堂,百官听来竟觉得耳熟——对啦!八年前天皇病重,欲让天后摄政,宰相郝处俊当殿谏阻,说的就是这番话。八年后的今天太后又把这套大道理原封不动地搬出来,然而这次却成了废黜皇帝的理由!
便如当年媚娘被郝处俊噎得无言以对一样,在场的百官也被镇住了,虽然李显的罪名很牵强,但这个大道理无可反驳。君无戏言,被裴炎抓住这个小辫子又能怪谁呢?媚娘已胜券在握,连忙喝令:“把他逐出朝堂,暂时关在禁苑。”
程张二将依令而行,将他拖下龙墀。李显不再辩解,扯着嗓门哀号道:“娘!我知错了,您饶了孩儿!孩儿再不敢了……”而他的娘却不为所动,他又向大臣求援,“你们原谅我……我以后听你们的话!别抛弃我……”然而群臣中虽有姚令璋、蒋俨等东宫旧臣,却也只能低头饮泪。那一刻李显突然想起薛元超、苏良嗣,当初若肯听他们教诲,焉有今日之事?但后悔已晚,他死命挣扎着,乌纱落地、龙袍扯碎、靴子脱落,弄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可哪里挣得开两员虎将?终被羽林军像拖死狗般带下大殿——这位大唐第四代皇帝李显,从灵前继位至今朝被废,仅仅六十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