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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妥吧?”媚娘一脸郑重道,“虽说韦氏是太子妃,谁知皇儿愿不愿立其为后?若是皇儿意属旁人呢?再者天皇丧期未满,嗣皇帝便封己妻,恐与孝礼不合。”
郭正一听了直皱眉——皇太孙都定了,韦氏焉能不是皇后?况且这是册封皇后,不是娶妻合卺,跟丧礼有何相干?他本不想把李显说出来,但太后强词夺理,只能把话挑明:“其实封后便是圣上之意,还望太后恩准。”
“我不封。”媚娘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反正不差这两日,留待他自己封吧。这几日我降恩之事做得不少,也给他留个机会吧。”
郭正一心道——该封的不封,不该封的全封,就留个皇后,皇帝封自己妻子算何恩惠?他还想再提皇太孙之事,太后却不容他多说,从案上拿起张藤纸:“本宫也写了篇文章,名曰《述圣记》,记述天皇一生之功绩伟业。劳烦爱卿拿去看看,不美之处请加润色。日后乾陵完工,这篇文章要刻碑立于陵前。”
“啊?!”郭正一啧啧称奇——从古至今哪有给天子立德政碑的?这也太标新立异了吧?
媚娘却道:“我亦知天子德被苍生,无须树碑立传,但思念无以寄托,还是想做点儿什么。我的文笔自然比不上你们这些文苑高手,爱卿多多斧正,千万别笑话。”
她说得这般诚恳,郭正一怎好拒绝?只得把《述圣记》接过来,刚要辞驾回去细读,却见太后又拿出几张藤纸,付与刘祎之:“这几件事我草草写下,你速叫胡楚宾草拟诏书,务必要在这两天内颁布,切记切记!”每一步都是她精心算计的,必须在李显亲政前实施。
郭正一惊得呆立当场——胡楚宾?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些日子的诏书都是秘书省草拟的吗?
按照制度,秘书省不仅管理皇家图籍,也可以为皇帝写些东西,但那都是诗赋文章、私人信函之类的,或者是皇帝手诏请秘书来润色,制度性诏书必由中书起草。现在郭正一身为宰相润色文章,秘书却在草诏,这不是颠倒了吗?
郭正一脑筋并不快,而且这几天在皇宫和东宫间来回跑,并未多去政事堂,直到此刻他才醒悟——难怪这些天降恩诏书这么多,难怪这些诏敕政事堂尽能通过,原来一切都是有计划的!政事堂移到中书省,中书的声势便压过门下,门下省封驳诏书之权大大削弱,太后此举不仅是照顾托孤之臣裴炎,更是为自己发布命令顺畅。单是如此还不够,她又让昔日的北门心腹草诏,写完直接拿到政事堂去审,这样就绕过了五花判事和给事中审核,即便有人心存异议也无从置喙,再加上裴炎以顾命大臣身份强力推行,郭待举、岑长倩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太后自然是想赏谁就赏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太后,这有违制度啊!”郭正一最规矩不过,岂能不言?
媚娘完全不当回事,敷衍道:“非常之时暂且破例。”
已稀里糊涂过了二十五天,难道还能把先前的诏敕作废?把赏赐宗室的食邑收回来?郭正一情知木已成舟,却似吞了苍蝇一般难受,苦着脸道:“法乃朝廷所定,权衡天下之事,身为执政岂能自违之?此非朝廷之福也。”
媚娘觉他这副呆样子甚是可笑,索性直言相告:“郭爱卿,凡事不可拘泥,当此时节百事待行,这样处置快捷便宜,省却多少麻烦?制度乃人定,能定之便能破之,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我不单要破这颁诏的制度,就是皇帝亲政后军国政务我也要过问一二,今后卿若有奏议,不妨向告于本宫。”
“那怎行?”郭正一瞪大了眼睛,“万万不可,太后如此行事乃是僭越干政。”
刘祎之不禁瞟他一眼——十足的大好人,学问也没的说,就是脑子太死板!
媚娘闻听此言,脸色顿时由白转红。
刘祎之早年曾与郭正一同在弘文馆,关系还算不错,见太后似要动怒,赶紧劝郭正一:“相公不要太苛。太后赐教皇帝,一则是母子情谊,再则也是为社稷着想,您怎能说这是僭越呢?圣上入主东宫不足四年,学业未成,且天下未闻其德,今内有灾害外动兵戈,难道您放心让主上独自执政?”言下之意很明显——李显的才能不够,太后参政是好事。
“那也不可!”郭正一平日温文尔雅,但遇上关乎制度的大事,就变得天不怕地不怕,朋友面子也顾不上了,竟大声批驳道,“天皇遗诏写得很明白,殡孝一满帝即亲政,岂可有违?”
“天皇遗诏还说太后可参与军国政务。”
“遗诏乃我参与执笔,记得清清楚楚,‘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郭正一锱铢必较,偏要辩个明白,“不决者,乃皇帝与顾命大臣商议不定之时;兼取者,可从亦可不从。”
“万事皆有权变……”
“先帝遗诏乃王法天宪,非常情所能更易!”郭正一固执己见,噎得刘祎之无话可说,又转而告诫太后,“恕臣直言,天后孝期临朝已与遗命不符,此即权变。凡事可一不可二,今新皇已立,践祚之初更当严守法条。天后身为国母,若一再违诏恐于今上有碍,且置天皇权威于何地?”
“你……”媚娘怒火中烧,却又不便发作,转而一想——这件事确实理亏,跟这书呆子辩什么?把他打发走得了!遂强压怒火,硬挤出一丝微笑,“您说得在理,本宫一定严守遗诏不再干政。《述圣记》还要劳您多多指教,请回吧。”
郭正一半信半疑,却也再无办法,只得施礼告退。待他退出殿,媚娘指着他的背影对刘祎之道:“难怪当年李嘲讽他,此人简直是榆木脑袋,冥顽不灵!”
“天后息怒,郭正一为官清正、学识拔群,就是为人有些死板。”
“唉!我何尝不知他是忠臣?但也太不晓得轻重了,赶紧想办法将之调离政事堂,别叫他跟着搅和了。”媚娘吞了这口气,心中暗忖——郭某人虽是一介腐儒,未必看得穿我之所谋,但其面折廷争足见心向李唐。他敢为之,别人岂不敢为之?看来日后必有一番恶斗,还须谨慎应对啊!
刘祎之虽听太后调遣,却也不晓得她心中所藏秘密,不得要领地安慰了几句,便带着令旨辞驾而去。出了仪门转而向东,没几步就到秘书省,哪知刚迈进大堂,险些栽个跟头:“这儿是兰台还是酒坊?酒气都撞头啦!”只见胡楚宾满面通红、束发披袍,端坐在书案前,右手执笔,左手攥着酒壶,草诏喝酒两不误。他身旁拟好的诏书足有半尺高,身后的空酒壶更多,密密麻麻抛了一地。
元万顷、范履冰此刻也在,似是来拿诏书。元万顷闻听此言不禁大笑:“我算服了胡兄喽!下笔如龙飞凤舞,饮酒如大江流水。区区几日之工拟了多少道诏书?元某远不及也!哈哈哈……”范履冰却笑不出,只是直勾勾瞧着那一大摞纸。
刘祎之赶紧把那几张令旨拿出来:“这是最后一批,务必要在今上亲政前颁布,诸位一起写吧。”说着均分给三人,“豫王千岁召唤,我还要到那边去一趟,宫中之事诸位多分心。”拱手而退。
元万顷本就是中书舍人,范履冰也曾起草诏书,这不过是信手拈来之事,只是不便拿到中书省叫人看见,胡元范、郑玄挺、乐思晦等人跟他们不是一路,即便无法阻止诏令,纠缠一番也耽误工夫,索性就在这边写。可范履冰盯着手中那些字条,越看越觉可疑:永徽以来入伍,年满五十者,并放出军……天下百姓年五十者,皆免课役……除乾陵外一切营建皆停,徭役民夫放归乡里……
短短数日间太后恩赐、迁转之令如此多,莫非要效仿田完买齐,遍邀天下人心?范履冰心惊肉跳,下笔不免有些慢,将将半个时辰才写到第二份,剩下的又被胡元二人分去;又耗半晌,总算把这第二份写完,却见元万顷笑呵呵把笔一丢:“我也写好了……胡兄,你那是最后一份,快些!”
胡楚宾充耳不闻,只见他耸肩缩背、醉眼朦胧、二目通红,如走火入魔般笔走龙蛇,突然大喝一声:“成矣!”呼罢将墨笔信手一抛,抓起案边最后一壶酒,仰面朝天喝得精光,继而直挺挺醉倒在地。
“哈哈,真痛快!”元万顷醉心于操弄权力的快意,捡起这最后一份诏书观看,赞不绝口连夸好文。范履冰也凑过来观点,却完全没在乎文笔文法,只觉内容触目惊心——太后命左威卫将军王杲、左监门将军令狐智通、右金吾将军杨玄俭、右千牛将军郭齐宗分往并、益、荆、扬四州,暂管四地防务。
并州乃李唐发祥地,又是防御北方的屏障;益州天府之国,是赋税重地;荆州居地理之要,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扬州富庶繁华,乃朝廷钱粮之倚仗。这四大都府甚是要紧,下辖的小州更数不胜数,皇帝更替之时加强守备也不无道理,可派出的这四员将却大有文章。王杲从军多年资格甚老,战绩却不佳,尤其当年他和李敬玄统率中军讨伐吐蕃,前军被困竟不敢救,以致刘审礼、王孝杰被擒,民间有人编了句顺口溜“洮河李阿婆,鄯州王伯母”,嘲讽二人怯懦如老妪,据说李治本想治他的罪,却因王杲攀附中宫逃过一劫;令狐智通乃将门子弟,多年戍卫京都,并没打过几仗,他做过的最出名的事是查抄东宫,押解李贤的囚车回长安;杨玄俭是弘农杨氏之人,细论起来是太后之母杨夫人的族侄;郭齐宗本是怀州刺史,因在闹灾时关押开仓放粮的义士员半千,遭薛元超叱责,后来也靠中宫的门路转任军职。
这四员将都跟太后关系密切,不由得范履冰不多想——这究竟是保卫皇帝,还是保卫天后?究竟是摄政,还是政变啊!
元万顷才不管那么多,将散乱的草诏叠好,连同那一大摞尽数抱起,却见胡楚宾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情形似乎有点儿不对:“胡兄,你没事儿吧?”说着凑上前观看,丝毫动静也无,战战兢兢用手在口鼻一探,顿时跌坐在地,“死、死啦?”
“什么?!”范履冰也凑过来。
“胡兄啊……”元万顷缓过神来,抚尸落泪,“喝喝喝!酒是你的命么?满腹珠玑竟醉死,眼瞅着富贵近在眼前,你冤不冤啊?”
范履冰也不禁哀叹,却完全是另一番心境——酒鬼丧于酒,也算死得其所,兴许还是幸事呢。什么富贵近在眼前?只怕离屠刀也不远了吧?悠悠涉千里,未知何时旋。咱们这些人涉事太深,早已身不由己,只怕将来想这样安然醉死都不能啊!
第68章 媚娘废黜李显,震惊满朝文武()
一、新君正位
正月元日(公元684年1月23日)万物维新,这天不仅是新一年的开始,也是天皇二十七天孝期圆满的日子。李显终于脱去孝服,从东宫正式迁入皇宫居住,堂而皇之登临乾元殿,接受百官朝贺。武太后也终于不再垂帘临朝,连她坐的那张椅子都已撤去,大殿之上唯李显一人独尊。
经礼部议定,宣布改元嗣圣,大赦天下——新君登基逾年改元乃是常理,但弘道年号只用了二十七天,使这正常举动显得颇为可笑。大赦更没意义,不仅间隔太短,又值天皇孝期,各州县执法巡察甚是严格,谁敢在这时犯罪?牢房全是空的,岭南流犯也早已动身还乡,根本没人领受新皇帝的福泽。
此刻李显终于可以发号施令,当即宣布晋封太子妃韦氏为皇后、晋封皇太孙李重照为皇太子。这两道册封乃是理所应当,但在李显看来已经够迟的了,他觉得很对不住妻子,但此举给臣民的观感并不好——太后摄政时大封宗室、恩赏群臣、施惠于民,新皇帝怎么一上来就顾自己老婆孩子呢?真是相形见绌。
其实李显何尝不想做点儿邀买人心的事?他向群臣征求意见,要加恩宗室,得到的答复却是七大亲王皆已晋升一品,其他郡王公主也已增添食邑,不宜再有恩赐。他想晋升原先的潜邸属官,得到的答复是原东宫僚属大半已提官两阶以上,不能再升了。他想赏赐将士乃至百姓,得到的回复也大体如此。
这一刻李显似乎清醒了,脑中不禁回想起韦氏说过的话——难道母后真欲将我操控于股掌之上?难道朕真成了孤家寡人?
虽然他书读得不好,却也不是全无见识,至少知道要自强,于是他不再纠缠恩赏之事,转而询问:“与突厥的战事进行得如何?”没什么比指挥一场大胜仗更能建立威信。
署理兵部的宰相岑长倩出班奏对:“去岁以来骨笃禄、元珍屡犯我边庭,朝廷数次征讨,贼竟不与我战,击东则窜西,逐西则复东;王师每每追之不及、失之交臂,三军往来奔波甚是疲乏。故而月前程务挺、王方翼上奏,请将兵马分屯东西两路,二将各统一路,以逸待劳相机决战。太后已诏准,莫非……莫非陛下另有良策?”
李显立时哑口无言——东突厥那帮余孽如今已这般猖獗了?朕为何不知?
他开始后悔了,留守长安一年多光顾着玩乐,怎就没对军政多留心?现在应该怎么办?如他跟周氏昆仲说的那样,发倾国之兵大举出征,平突厥、灭吐蕃,打到大食、大秦?别开玩笑了,吹吹还可以,他还不晓得大秦究竟在哪儿呢!此刻他渐渐意识到,打仗似乎跟打马球不是一回事,不是抡起球杆往前冲就行的。面对宰相的问题,他只能讪讪作答:“很好很好,就按他们的意思办……”
大殿一片寂静,无人再发一言,所有大臣都低头瞅着手中笏板。李显感觉怪怪的,甚至心里有点儿发毛,当皇帝的感觉怎么跟预想的不一样?甚至此刻跟他二十天前首度登殿时的感觉也不相同。他既没有执政经验,也没有稳重的涵养,不知该如何打破眼前的尴尬,只沉默片刻就有点儿按捺不住性子了,竟大声问道:“难道天下无事?朕该做什么啊?”
百官尽皆抬头,诧异地望着皇帝——天下怎么可能无事?只是近来的政务太后已安排妥当,该赏赐的太后也都办了,一切有条不紊,暂时没什么可提的罢了。至于皇帝该做什么,选贤任能、赏功罚过、谕民劝善、祭祀宗庙,多得数也数不完,难道这些还要当臣子的告诉皇帝?当太子时你学的什么啊?
群臣与其说被皇帝的问题难住,还不如说是被皇帝的无知震惊了。正在这万马齐喑之时,有一紫袍官员迈步出班:“启奏陛下,臣觉得有一事尚未尽善,斗胆请陛下参详。”百官闪目观瞧,说话的竟然是宗正卿武承嗣。
李显也没料到第一个站出来的会是他,但有人响应终归是好事,赶忙催问:“何事?快说快说!”
武承嗣躬身举笏,甚是谦卑:“国之匡辅,必待忠良;任使得人,天下自安。人才乃国之本,学养又系人才之本,故朝廷设立国子学,教诲士家子弟,以为朝廷蓄材。陛下践祚之初,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择一德望隆重、学富五车之人担任国子祭酒,一者主持国学传道授业,再者将陛下之德遍告莘莘学子,使他们感念皇恩、刻苦学习,日后为朝廷尽忠效力。”
这番话大有道理,连那些素常瞧不起武承嗣的人也不禁侧目——士别三日刮目相待,这家伙还真有点儿见识!
李显当然也觉得有理,又问:“何人可以胜任?”
话音未落,元万顷举笏出班:“臣以为当今朝中德高者有之,才高者亦不罕,但若论德才兼备、学养深厚,则非鼓城郭相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