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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媚娘的眼泪已簌簌而落,但这些话她不能说,也不敢说。不是怕李治生气,而是怕自己也会像李治一样犹豫,怕自己好不容易积蓄起的无限勇气会因这一瞬的宣泄彻底毁灭。她唯有将李治紧紧搂在怀里,泣不成声地安慰着:“没、没有……你只是病了……病了……”或许这答案也不算敷衍,如果李治不是半辈子疾病缠身,至少能当个合格的守成之主,运气好的话也能小有作为,然而这可恶的风疾把他的人生彻底打乱了。
因为有媚娘,罹患风疾的李治才有幸做出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也同样因为媚娘,李治皇纲不振大权旁落——媚娘曾忧李氏之天下,而现在李氏天下要因她而忧了。
二、移驾密谋
永淳元年三月戊午,李治正式颁布诏书,立东宫嫡长子李重照为皇太孙,但开府置属之事却再无下文。皇太孙没有属官就只是个空头名分,对巩固太子地位帮助有限,更起不到会聚更多官员制约天后的作用,李治最后一次权力布局又以失败告终。
不过对李治而言这已不重要,珍惜剩下的时光似乎更为实际,在确立皇太孙后他着实过了几天儿孙绕膝的快乐日子。不但徐婕妤等人时时陪在他身边,太子李显、相王李轮也每天入宫问安,媚娘也难得再发善心,主动恢复了李素节、李上金的官爵。当初素节、上金都因强加之罪降为郡王,解除职务软禁地方;而今媚娘声称太子、太孙新立,当施惠兄弟以示仁慈,故而解除对二王软禁,就近任命为岳州(今湖南岳阳)刺史、漹州(今湖北汉阳)刺史。虽然他们依旧没有入京觐见、参与朝政的权力,但与原先相比已好过百倍。就在李治为此大感欣慰之际,太平公主也笑盈盈来报喜,说自己怀孕了,为此自然又有一番喜庆之事,驸马薛绍也加封右羽林员外将军。(员外,即正员以外的官员,唐初多用于奖赏特殊身份者)
就在一派和煦春光照耀皇家之际,长安平民百姓却很痛苦——又开始闹粮荒了!
关中自古久旱,数百年皆如此,故而当年隋朝开辟运河时最重视的一段便是广通渠。此渠由长安西北引渭水,过潼关,入黄河,长达三百余里;修成之日万民欢呼,关中粮食自此有了保障,百姓呼其为“富民渠”。但运河并不能改变关中干旱的气候,高祖定鼎以来大旱已有六七次,特别是冬春连旱尤为棘手。而永淳元年又是这种情况,加之前番镇压突厥大量调发粮草,长安缺粮尤其严重。
国家承平日久,边庭虽屡有战事,毕竟中原一团和气,民户也在日益增加;长安首善之地,士农工商云集,更不知比贞观之初多了几十倍的人。平日越是繁花似锦,一旦闹灾麻烦越大。裴炎不敢怠慢,一方面诏准关中百姓逃荒就食,一方面从东南调粮食输往河南,准备赈济灾民。
出这么大的事,李治温馨的日子也被惊破了,又开始为此发愁。媚娘很适时地坐到他身边,提出建议——将朝廷迁往东都洛阳。
这其实是老文章,每逢关中大旱皇帝就要移驾洛阳,但这次李治不乐意:“朕东去容易,恐显儿留守长安不胜其任。”
“可留宰相辅佐,再说孩子也大了,正好历练一下。”说着媚娘从怀中取出份奏疏,“你看这是显儿亲笔所写,说怕李贤在巴州缺衣少穿,恳求咱们放宽监禁、厚给衣食。他心里还惦记着哥哥,可见这孩子越来越有心了。”
李治初看之下也觉感动,可转念一想,说不准是薛元超、苏良嗣出的主意,这种恳求未必全然是真情,何尝不是自树仁德之名?但是诚如媚娘所言,李显二十六岁,已是两个孩子的爹,自己在他这岁数已当了五年皇帝,都开始跟长孙无忌斗智斗勇了,总不能永远不放手吧?然而李治还是不想走,又说出一个理由:“前几天太史局上奏日食,此时出巡朕恐不吉。”
媚娘只能耐心劝说:“春秋之时荧惑守心,宋景公问于太史,言可移祸于百姓、社稷、臣子。景公皆不忍,自当其祸,上苍感其德,荧惑退避三舍,延景公寿数二十一载。陛下身为九五之尊,更须降德于人。如今百姓嗷嗷、朝野惶惶,眼看粮将不支,朝廷若留长安,须耗费多少人力自河南补给粮粟?还是要为天下苍生着想啊。”
“唉!”当一辈子皇帝,这些道理李治焉能不懂?其实刚才说的全是托词,他真正忧虑的是病体。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虽说病情稍微转轻,终不能跟三五年前相比,全凭喜得嫡孙的兴奋撑着,一旦病倒在外面,万事不能自理,还能再回长安吗?
媚娘早识破他心思,宽慰道:“别担心,我刚才已问过张文仲,你还不至于不能出行。东都气候温和,更利于养病,而且你不是还想封禅嵩山吗?”
“封禅……”李治的神色顿时变了,二目炯炯透着神往——封禅从来只是在泰山,但媚娘和他别出心裁,想在天下正中的嵩山举行一次。此事始议于上元年间,因吐蕃入侵而取消,至调露年间复议,日子都确定了,却因突厥叛乱作罢。两次失之交臂,成了他放不下的心事,如今病成这样,还能登上嵩山吗?
媚娘却很乐观:“嵩山平缓,再说可以坐肩舆,咱不单祈求天下太平,还求天地保佑你早日康复……”
李治怦然心动,倒不是因为求天禳寿的计划,而是另有所思——统治天下三十多年,若能在最后再举行一次封禅,也算给自己的人生勾出圆满的最后一笔。而且这不仅是面子问题,如果一切就绪何不让李显也参加?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在天下人面前隆重推出这位帝国的继承人,让天下百姓牢记他、膜拜他、尊奉他,为他顺利承继大权再添一把力。此次封禅意义非凡,不为彰显荣耀,而是为大唐社稷!
媚娘也越说越兴奋:“如果你病能再好些,咱封完嵩山,再去封北岳恒山。天若寒冷咱就南下,去封南岳衡山,最后回来封华山。咱把五岳封禅一遍,永载青史,也保佑我大唐万年久安。”
李治笑了,但这是惨笑——还去封华山?西岳之险肩舆怎抬得上去?无须空谈五岳,封一次嵩山已是大幸,还不知能不能如愿,即便如愿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这无异于用生命在赌博。
媚娘轻轻握住他手,又揽住他肩,像哄孩子般道:“别怕,无论走到哪里,我永远陪在你身边。天下有道,我黻子佩。天下无道,我负子戴。”
李治略感释然,或许他这一生都离不开也逃不脱媚娘的温存吧。他倚在媚娘怀里,顺从地点了点头……
永淳元年四月,二圣在宣政殿召集朝廷要臣,宣布东巡之事,虽有不少大臣觉得封禅劳民伤财,又担心长途远行不利于天皇龙体,却无人明确反对——没办法,关中旱情严重,市上每斗米已卖到三百钱,比平常贵了十倍!现在的长安根本支撑不了庞大的朝廷,不想走也得走。至于封禅还搞不搞,走一步看一步,到洛阳再说吧。
东巡之议已成,媚娘心中窃喜,此行不仅为了避灾,更不是为了封禅,她是要借东巡完成夺取大权的关键一步。天下虽大百官虽众,但当今世上有能力坏她大事的唯有三人——刘仁轨、薛元超、裴行俭。
刘仁轨之威力在其名望,平百济、破倭国、征高丽、御吐蕃,出将入相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只要他说一句话,便可掀起一阵风浪,纵不至于让媚娘翻船落水,也要昏头涨脑一阵子。但刘仁轨有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年事已高,他已八十二岁,早过了拼死拼活的年纪,他的斗争只能靠嘴,必须借重旁人之力。
薛元超之威力在其掌握太子,虽说他曾屈从媚娘之意废掉李贤,但同时他也成就了自己,不啻为扶立李显的最大功臣。而且他在百官面前承受辅佐李显之任,将来李治驾崩,他是毋庸置疑的顾命之臣,凭着混迹官场一辈子的经验人脉以及和皇族的特殊关系,足以掣肘媚娘。但薛元超也有弱点,那就是他的权势完全依托太子,作为太子的教育者、辅佐者、保护者,片刻不能与李显分开。
媚娘为此冥思苦想,终于想出对付这两人的办法,那就是将李治和朝廷迁往东都,直至李治病逝都不再回来。刘仁轨一把年纪,怎么跟着朝廷东行跋涉?只能老老实实留在长安,这样他就和文武百官分开了,兴不起多大风浪。而依照惯例,二圣巡游太子留京,薛元超也得陪李显留镇长安,将来一日李治归天,薛元超不在身边,稍冒风险篡改一下遗诏,不给他顾命之任他又能如何?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对裴行俭,媚娘就没办法了,因为裴行俭之威力在其手握兵权!
任何权力之争,闹到最坏的地步都是兵戎相见。昔日废王立武之争,李之所以能把长孙无忌制服,绝不是因为那句“此陛下家事”合情合理,而是因为他在军中的崇高地位,戎马纵横数十年,诸卫之中哪个将军不曾跟随他出兵放马?只要他招招手,那帮武夫就站过来了,真刀真枪干起来,长孙无忌自知绝无胜算,只好低头就范。然而现今的李就是裴行俭,他凭三定突厥之功稳居第一大将之位,官拜右卫大将军,又兼礼部尚书,根本无可撼动。媚娘身边不是没有可以任用的将领,比如丘神、郭齐宗、姜嗣宗之流,这些人都很乖觉,但他们的能力和威望在裴行俭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即便黑齿常之、程务挺等辈也不能媲及。前番阻止裴行俭入相已惹非议,裴炎的声望已因此受损,强行解除其兵权弄不好会激出大乱,即便东迁洛阳也不可能削减裴行俭的影响,这该如何是好?
为此散朝后媚娘召集武承嗣、武懿宗、元万顷、范履冰等人共商对策。元万顷沉吟半晌,一脸无奈道:“外御敌雠,内固皇权,故国家不可以无兵。然则兵在一日,这麻烦终究解决不了,唯有拉拢裴行俭以漫其心。”他不慎说溜了嘴,所谓养兵乃在“内固皇权”,不也等于坦言天后以及自己这帮人是威胁皇权的吗?
这会儿媚娘也无心与他计较,只道:“我与他的恩怨你又不是不清楚,怎么可能使其为我所用?”
“这……”元万顷一时无语。
媚娘又问周思茂:“你可有良策?”
周思茂也是中宫一党的重要人物,如今他和弟弟周思钧都在李显身边任职,一为太子舍人、一为太子文学,时常把东宫内的事情汇报给媚娘。不过他们兄弟都是文人,监视东宫同僚还可以,要对付将领军队就不行了,面对媚娘的问题只能愧然摇头。武承嗣逢迎拍马还有两手,哪有什么好主意?武懿宗是个大老粗,更没办法。苗神客也是一筹莫展,这时白发苍苍的范履冰开了口:“听闻裴行俭自凯旋便身染疾病,最近闭门在家,想必也不足为虑。兵乃国之保障,娘娘还应结好诸将,释母仪之德。”
“哼!”媚娘一阵冷笑,“谁知他是真病假病?当初李不也养病好几年吗?等到长孙无忌失势,什么病都没了。再者即便他真有病乃至病死,京城这帮将领大半还是他提携的,根基不变,于我而言有何两样?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不可不防啊!”
范履冰愁眉低头——从本心而论他与元万顷之辈并非同流,反倒与魏玄同、刘景先等人心思相近,并不希望女主擅政。无奈出身北门学士,已绑在中宫这条船上,只能随波逐流。
众人哑口无言之际,坐在远处的胡楚宾突然说话,那声音醉醺醺的:“既怕军队生变,那就把裴行俭和诸卫兵马都留下,不带他们去洛阳……”这位胡学士是个怪人,官瘾不大,酒瘾却不小,而且唯有喝了酒才能笔走龙蛇、文采飞扬,这等酒癖怎么能当大官?媚娘拉拢他的手段也很简单,不拘场合不拘礼数,上好的御酒敞开了随便喝,当初教训李贤那部《少阳正范》许多篇章就是胡楚宾酒后的大作。
这叫什么主意?媚娘知他又喝多了,一笑置之,可心下略加思忖,竟觉这醉鬼的话有理——对呀!既然军队不可靠、裴行俭有威胁,把他们扔在长安又何妨?难道他们还敢叛乱?
元万顷脑子甚快,马上和她想到一块了,建言道:“胡学士之言未为无理。军队调动皆听诏敕,诸卫留于长安,敢有异动便是造反。陛下指斥其罪、传檄讨之,顿时三军瓦解。”
“不错!”苗神客也来了精神,“陛下铲除无忌、参与封禅、修造佛窟皆在关东,人望甚深。到时候诸卫若有异动,陛下登高一呼,集诸州兵马不为难也。况国家财富仰给东南,关中粮草尚不能济,若截运河之水、断东南之粮,诸卫不战自溃。”
周思茂也道:“吐蕃屡屡犯边,陛下以此为辞,留军长安名正言顺,哪个敢不从?”
“哈哈哈……”武承嗣见众人计议已定,又来大献殷勤,“娘娘洪福无边,转危为安,此必天意所属,三军将士敢不听命?”
媚娘也庆幸地点点头:“大事可成。”
众人随之一片欢笑——南风既死,张华受诛;文明尚在,高允之幸。只要天后的权势稳固不失,哪怕换了皇帝他们也不至于被清算,而且前程还大有可为,岂能不乐?不过媚娘口中的“大事”和他们所认为的到底是不是一回事?此刻他们并没有意识到。
笑声未落,殿角处有个平和的声音道:“这办法恐怕不行。”
众人皆感意外,回头望去,见殿门处侍立一名亲卫,三十左右的年纪,低眉顺目相貌温婉——天后跟谋臣说话,哪有他插嘴的份?可如此机密会晤竟准他在殿门口侍立,必定也是天后信任之人。
武懿宗一见是他,笑了:“你何时来的?俺竟不知,一会儿到俺那儿喝两杯。真想不到,你小子也混出头了。”
媚娘见元万顷等人诧异,介绍道:“此乃小侄武三思,方入朝,先让他当几天侍卫,到了洛阳就封他官。”
既是天后亲侄,谁还敢不恭敬?万元顷连忙拱手:“失礼失礼。您说此计不妥,未知有何疏漏,恳请赐教。”
武三思虽是武元庆之子,又与武承嗣同岁,但因是庶出第三子,在武家地位不高,若非他俩哥哥武审思、武再思早亡,也轮不到先提拔他。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性情内敛、做事谨慎,读书也甚刻苦,果真秉承了名字里“三思”两字,与武承嗣等辈迥异。他先规规矩矩拱手还礼,才道:“列位莫忘,眼下正值荒旱。”
只这一句话,元万顷不寒而栗——旱灾不可怕,但朝廷已准关中百姓离乡觅食,恰是从长安到洛阳这一路。迁都队伍浩浩荡荡,上至二圣下至百官,还带着朝廷的印信珍宝,这一路怎能不带军队?万一有贼人作祟怎么办?百姓饿极了哄抢朝廷粮食又怎么办?天皇本就重病,万一受惊,驾崩在路上,天后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到那时长安留守之臣拥太子立刻即位,先前所有算计岂不全都落空?
众人渐渐都意识到难处,都笑不出来了。媚娘面沉似水,隔了好久才缓缓道:“天下本无万全之事,总要冒一冒险。我意已决,不带兵马东行,倒要看看苍天是否有意成全我武某人!”
这几人都知天后的脾气,一旦定计万无更改,可心下都觉忐忑。范履冰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社稷之重,岂能犯险?还是要筹划一个护驾之策。”
不带兵马如何护驾?
媚娘环顾在座愁眉苦脸的诸人,暗自摇头——不行!这帮人虽不乏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