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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废王立武之争高家满门皆被贬官流放,高履行含恨而死,高真行等人受尽委屈好不容易蒙赦而还,如今已成惊弓之鸟,哪还敢惹是非?如今事涉高政,他们战战兢兢寝食不安,唯恐又遭天后衔恨,思来想去唯有“大义灭亲”才能撇清关系。不过他们显然是弄巧成拙了,李治听说此事甚是不齿,当即将真行兄弟双双贬出洛阳。媚娘却心中窃喜——她踏入政坛以来最顽固的敌人便是关陇旧贵,而今这帮人如此懦弱无耻,还有什么不好对付的?
就在废黜李贤后翌日,二十五岁的英王李哲依次序晋升皇太子,并恢复旧名李显,他是继李忠、李弘、李贤之后李治所册立的第四位太子。相较前三人他忠厚不及李忠、仁德不及李弘、才智不及李贤,骄纵贪玩、荒唐任性,似乎根本不是人君之材,可世事多舛造化弄人,偏就叫他坐上了这个位子。如何教育培养是后话,当务之急是选妃,因为他的原配妻子已经被天后饿死了,现在李显还是鳏夫呢!
无论新太子资质如何,满朝文武皆是一片颂扬之声,因为所有人都学乖了,他们的天皇无论做什么都是英明的,不喜欢听真话实话,只需要赞颂。既然如此谁跟身家性命、高官厚禄有仇?拥护吧!吹捧吧!歌颂吧!在貌似喜庆的气氛中,李治又废掉了刚使用一载的年号,改元永隆。这个年号寓意大唐王朝永远昌隆,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转眼又近年关,上阳宫张灯结彩,比往年在长安东内时更热闹。韦弘机虽被免官,大兴宫室的风气却没有止住,因为谁都瞧得出来,天皇现在就爱这一套,那还等什么?投上所好接着干吧。此时狄仁杰已任度支郎中,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其他的御史谁愿意多管闲事?太府少监裴匪躬别出心裁,又在上阳宫内督造了一座镜殿——这座宫殿规格样式倒不出奇,但殿堂内悬挂着大大小小无数面金镜,象征天皇英明洞察一切,恩德照耀四海。
大殿落成之日李治又偕文武百官前往观瞻,这次媚娘也参加了,没有珠帘不设幔帐,公然站在百官面前,视宫廷礼法如无物,而此刻谁还敢有意见呢?郝处俊身心疲惫一病不起,已命不久矣,可笑的是李治还给他加了太子太保头衔,从李弘到李贤再到李显,先后给三位太子当过师傅属官,这究竟是荣耀还是屈辱呢?李义琰倒颇有血性,擦干眼泪还想继续斗,然而很快媚娘的心腹就抓住他改葬祖坟时犯的一点错误上书弹劾,中宫党羽群起而攻之,李义琰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没几天也气病了,朝会都不参加了。至于张大安,先被贬为普州刺史,刚到普州没两天又贬横州(今广西横县)司马,从剑南轰到岭南,穷山恶水心情怆然,半路上就抑郁而死。这就是与天后作对的下场,还有谁敢前仆后继?
媚娘漫步在大殿中,扫视着一面面光华闪耀的金镜,隐约感觉有无数影像闪耀其间——应国公坟前痛哭流涕的小女孩,和母亲艰难度日的少女武照,凄凄于掖庭中的武才人,与青磬红鱼为伴的明空女尼,王皇后身边的宫女阿武,宠冠后宫的武昭仪,泰山之巅的武皇后……她的目光最终只停留在一面镜子上,那是当今大唐天后。她年近六旬,两鬓已经斑白,皮肤开始松弛,身材略有些发福,连个头也不如原先高挑了。光阴流逝如此之快,快把她引以为傲的美貌侵夺得一丝不剩了,然而岁月却没有磨掉她激昂的斗志,她的腰板依旧挺拔,目光比年轻时更加坚毅。她依旧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女人,或许还会变得更强大,而她的丈夫大唐天皇呢?
李治似乎对四周的镜子完全不感兴趣,只是怔怔望着正前方最大的一面,那里面完完全全映照着他的躯体——五十三岁,他那个英明的父皇都没活到这年纪。而他虽然活着,却也完全没有往昔的气概。头发白了,皱纹多了,背也有点儿驼,曾有些发福的身躯这两年又渐渐瘦下来,是病魔缠身所致。苍白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越来越突出,却大而无用老眼昏花,眼神总显得那么空洞洞的。
他从始至终一直被蒙蔽着吗?不可能,作为一个在位三十年的皇帝,一个深谙制衡之道的权术高手,怎么可能完全被骗?与其说他愚蠢,还不如说他是无法自拔。一开始他确实落入了陷阱,李贤的迅速崛起和李家三代人的骨肉悲剧让他惶遽,迷失了自己的判断;但他自始至终掌握着分寸,他图谋的是压制东宫,确保自己有生之年不丧失权力,而不是废黜李贤。当他意识到李贤被压到极限的时候已准备收手,把道家隐士田游岩派到东宫不就是暗示吗?甚至他在适当之时停止追查明崇俨一案,未尝不是怕系东宫所为,赶紧收手。然而一切都晚了,人是有思想、有情绪、有性格的,哪怕皇帝也无法左右自己儿子的心灵,他把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逼得疯狂了。
李贤是否真想谋反?这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在这个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国度中,无时无刻都有声音在耳畔叫嚣,强调什么忠孝,仿佛这不是源于天性,纯粹是一种教条,虚伪得很!其实谁不曾有过心灵的挣扎,谁不向往自由,谁没有对父母的不满甚至仇恨?平凡人家尚且如此,何况帝王之家,更何况太子是天底下最难处的位置。李治有切身体会,当年李世民病重冲他乱发脾气时,他是何等委屈?李世民觉得他庸懦无能,他又是何等不忿?难道他不曾反抗过吗?如果没有,他和媚娘的婚姻从何而来,或许李贤那几百副铠甲确实只是狩猎所用,但照此情势发展将来必会移作谋反之用;再者就算他尚未准备举事,刺杀明崇俨却是实实在在的,杀人这种事总是越干越胆大、越杀越顺手!归根结底,李贤既冤枉也不冤,人人皆孝儿,人人皆逆子,关键在于父母的压抑程度和自身的处境!
李治想起父皇曾经说过“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小时候他特别欣赏这句话,直到今天才明白这其实是一句漂亮的空话。李贤之前有李承乾,李承乾之前有杨勇,而在杨勇之前还不知有多少相似之事,大部分帝王将相都读过史书,可谁真的以古为镜了?因为世事推移不息,从没有两桩事一模一样,李贤后来的作为看似与李承乾如出一辙,但是宫廷之中多了个处心积虑要换太子的母亲。当媚娘提出逮捕赵道生时李治确实犹豫了,以他的智慧不难猜到结局,可他就是拿不定主意。他固然不想废掉李贤,却也难以抑制对李贤的不满,吃不准李贤究竟有无反意,所以最终妥协。不过他还是为李贤留了最后一道保护,那就是薛元超。
李治悄然回头,瞥了一眼这位朋友兼宰相,却没有丝毫责难之意——不怪薛元超,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想如何,他自己都不信任自己的判断,如何苛求别人?在一个惯于推卸责任的帝王手下是不会有勇于担负责任的大臣的!其实无论李贤有无反心,只要他当时坚决地对媚娘说一声“不”,就能阻挡媚娘先前煞费的一切苦心。哪怕事后他自己出面协调宰相,亲自部署废掉李贤,局面都会完全不一样。但他没有强健的身体去支撑这一切,纷乱的国事又令他心力交瘁,更克服不了自己天生的性格。对权谋家而言,精明固然重要,但是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时最终决定胜负的则是胆色和气魄。所以媚娘胜了,胜在心志如铁、毫不犹豫,胜在勇往直前、不屈不挠;但落败的不仅仅是李贤,更是李治,媚娘完全打破了他设下的权力制衡!
弄权者终被权弄,这或许就是李治的宿命吧?
此刻媚娘也恰在为胜利而庆幸,虽然她付出了巨大代价,甚至狠心舍弃了一个儿子,但她终于脱离了李治的“魔掌”,并把朝廷大权收入囊中,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必委曲求全。她傲然回首,审视那些效命于她的人:武承嗣、裴炎、王德真、刘祎之、裴匪躬、范履冰、元万顷、周思茂、宗秦客、宗楚客、武懿宗、苗神客、胡楚宾……拥有这样一股强大势力,天下再无敌手了吧?
不!至少还有一个人!
白发苍苍的刘仁轨突然从朝班中挤了出来,哆哆嗦嗦拄着手杖,一脸惊恐地往外走。群臣见老宰相如此慌张甚是诧异,李治也不禁回头询问:“刘公,为何如此慌张?身体不适吗?”
“臣进此殿甚感恐惧。”刘仁轨转过身来抛了拐杖,颤巍巍跪倒在地,“天无二日,人无二主。但此殿之中四壁光耀,竟有不止一位天子,此乃何等恐怖之兆?”
出将入相半辈子,坚守百济面对敌人重围都不曾畏惧的刘仁轨,岂会被区区几面镜子吓坏?镜殿之内一时寂然无声,群臣的歌功颂德之言都噎了回去,惊恐地望着这一幕。所有人都明白他在讽谏什么,当今天下到底有几个人主?
刘仁轨凝望着李治,那苍老浑浊的双眼一时间变得格外明亮——戴至德、张文瓘撒手而去,郝处俊、李义琰无奈而退,如今只剩我这八十老翁了!若不是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在外奔波,焉能容事态发展到今日?没关系,哪怕就剩我一个,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也要保卫社稷!就算蚍蜉撼树、力有不逮,老夫也要与这姓武的女人周旋到底!她是灾星,是妖孽,是劫数,是我大唐的祸害!
媚娘狠狠瞪他一眼,陡然泛起一阵杀意,却又立刻遏制住——何必呢?这厮威名素著,况且八十多岁了,非要害他一死反倒给自己招恶名。任凭他吧,倒看这老棺材瓤子还能折腾几日?
不过刘仁轨的讽谏给媚娘提了个醒,她再度扫视群臣,目光比之先前审慎得多——事情不会一帆风顺,敌人还在!且不论刘仁轨,那个手握军队大权、打赢东突厥即将凯旋而归的裴行俭难道不是劲敌?还有薛元超,虽性格软了点儿,但此番顺从废立不过形势所逼,日后李治若真给他辅政大权还左右得了他吗?朝中还有多少隐而不露的对手?甚至包括她的党羽,现在废立太子、谋求富贵时都忠诚不贰,可将来她若……到那时这帮人还会誓死追随吗?
媚娘默默提醒着自己,而李治对刘仁轨之言又作何反应?
他茫然站在那里,扫视这满殿的镜子,隔了半晌才有气无力道:“刘公所言甚是。只留一面,其他都摘了吧。”范云仙、李君信乃至高延福等小宦官齐动手,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镜子摘了。李治望着这一幕露出了笑容,似是欣慰,又似是自嘲——好啊!摘掉镜子就只剩一位天子了,捂住耳朵盗铃就不响了。
李治不是不明白,而是无从选择,也不想再作选择了。定突厥、平百济、灭高丽、征吐蕃,他曾有过无数荣耀,开拓出前所未有的帝国版图,然而一切征服之地又都失去了;戴至德、张文瓘、郝处俊、李义琰,他曾拥有一群杰出的宰相,不逊于任何时代的良臣,然而这些人都已离他而去;李忠、李素节、李弘、李贤,他曾有一大群儿子,或孝顺或聪慧或可爱,然而这一段段父子情都已不复存在;倡科举、兴文教、擢寒微、封泰山,他曾创造许多功绩,一改三百年士族门阀之风,然而现在大唐又坠入浮华过后的暗淡……算了吧!天命如此,再励精图治也就这样,能保住疆土就不错了。什么天无二日、人无二主,五十多岁了难道还要再闹一次废后?反正一身重病担不起重担,媚娘愿意揽权就让她揽吧,还能闹翻天吗?太子换了三任,不能再让天下人看笑话了,不论李显如何,好赖也就是他了。将来两眼一闭谁顾得上谁?世上的事不过如此,吃几口闲饭、享几年清福,这辈子就这样吧。
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在饱受失败和疾病的折磨,几经痛苦挣扎之后,李治自暴自弃了,他那颗曾经豪气干云、傲视千古的帝王之心终于彻底陨落。但与此同时,就在他身边,另一颗帝王之心正冉冉升起!
媚娘盯着前方那面最终剩下的镜子,恍惚出现了幻觉,她又看到一个影像——那是个身穿龙袍、头戴冕旒、手捧玉玺的身影,明显是天子装扮,却是一个女人。
这个身影她并不陌生,并在近两年一直出现在她梦里。她曾为此烦恼,千万百计回避,而时至今日她终于坦然了,开始直视这个影子。
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与其让那些不劳而获,还整天疑东疑西、挑三拣四的人坐享其成,还不如改换天命,让真正想为天下苍生拼搏的人当皇帝!
我武媚娘兢兢业业二十载,内参机要、外预国政,对他们李家也算仁至义尽,而今既有其实何不谋其名?谁言牝鸡司晨,唯家之索?吕雉、邓绥何足论?我要当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皇帝!还要证明给天下人看,一介女子照样可以把国家推向盛世巅峰!
拼搏……拼搏……
第61章 引子()
永隆二年(公元681年)春,洛阳。
世人皆知长安西市之繁华,其实洛阳的东市也不遑多让。若追根溯源,自光武帝刘秀中兴汉室建都洛阳,那时东市已经应运而生,因西晋八王之乱逐渐荒疏,至北魏孝文帝再度迁都于此,更始复兴,隋唐以后愈加繁盛。当今在位的天皇李治、天后武媚确立洛阳为东都,先后六次驾幸,又增建上阳、合璧等宫殿,帝王之气逐渐显露。加之洛阳居天下之中、据运河之利,淮南之盐、燕代之裘、巴蜀之锦、南海之珠无不纷呈,甚至天竺、倭国、新罗、大食的商客也不辞万里纷至沓来,自然市集兴旺、商贸大行。
此刻虽是午后慵懒之时,东市的热闹却丝毫不减,做买卖的车水马龙,不单有携来四方奇货的名商大贾,更有不少寻常百姓,带着自家织的桑麻布匹在路边等候买主;售卖胡饼、馎饦的摊棚香气扑鼻,时而有云游的僧侣沿门托钵,乞讨求财;还有几个耍百戏之人,耍枪弄棒,吞刀舞剑,锣鼓喧天,丝竹齐鸣,博得路人一阵阵喝彩。而在市集东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正有许多人簇拥一处,有男有女说说笑笑,甚是热闹。
原来人群中有个小摊,摆着柴胡、当归、黄芪等药材。这只是一副挑子的小买卖,草药也未经加工,连根带土极是粗糙,之所以引人围观,全凭那位相貌英俊的卖药郎——此人二十出头,身高七尺,细腰窄背,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宽额大脸,高鼻梁,厚嘴唇,双眸深邃,一对浓墨般的剑眉斜插入鬓;虽说穿的是粗布衣,发髻也是胡乱梳就的,却更能衬托出他健壮的身躯;衣襟半敞,双袖高挽,露出手臂坚实的肌肉,因奔忙在外皮肤晒得黝黑,烈日之下汗流浃背,越发显得锃亮。
令人印象深刻的不仅是他的相貌体魄,还有他的笑容,热情而朴实,洋溢着豪爽之气。围观者似乎根本不在意他卖的什么,只想多看这人几眼;他自己也明白这点,故意指天画地侃侃而谈:“体乃人之本,纵有天大本事,没个好身体终是无用。晋悼公九合诸侯,霍去病威震匈奴,吴周郎火烧赤壁,陈文帝文武双全,这些明君良将都因身体不佳早早亡故,还不是空负一腔壮志?远的不必提,就说我朝孝敬皇帝,他乃太上老君转生,不到四岁入主东宫,坐享江山乃是铁定的,放眼天下谁不敬仰?就因为得了一场冤孽的病,二十出头便骑鹤仙去,无边富贵抛与旁人。啧啧啧!多遗憾啊……”
众人无不点头,皆有惋惜之色——孝敬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