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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媚娘李贤暗自争权,母子裂痕俱现()
一、东宫新主
上元二年四月己亥(公元675年5月25日),皇太子李弘薨于合璧宫倚云殿,终年二十四岁。李治悲痛不已,追谥李弘为孝敬皇帝,在洛州缑氏县为其修建陵墓,一切制度仿照皇陵,责令蒲州(今山西永济)刺史李仲寂督办,是为唐恭陵。
媚娘也对儿子之死表现得格外沉痛,为彰显李弘太上老君临凡的特殊身份,她召集道士搜罗道教经典编纂成文,定名《一切道经》,并亲笔为此书题写序言。
文武百官甚至百姓也为太子的早亡大为伤怀——大唐立国近六十载,高祖扫平群寇,太宗进取西域,今上东征西讨,虽说三代帝王功绩显赫,但屡屡征战不免劳民伤财;而李弘天资仁厚、崇礼爱民,正是守成之主。实际上他的仁德已惠及民间,关中大旱时他留守长安目睹士兵缺粮,便把东宫食料散给将士以及百姓,还有他曾请求赦免逃役之人,这些举动大得人心。噩耗传出,人人感泣、山河带泪,他的英年早逝对大唐而言非“遗憾”二字所能概论。北门学士、相王侍读刘祎之为此写下挽歌:
戒奢虚蜃辂,锡号纪鸿名。地叶苍梧野,途经紫聚城。
重照掩寒色,晨飙断曙声。一随仙骥远,霜雪愁阴生。
无论世人如何惋惜,作古之人终究无可挽回,东宫不可无主,在短短一个半月的仓促准备之后,雍王李贤毫无意外地承继太子之位,时年二十二岁。
对于李贤辅弼者的安排,李治几乎完全保留李弘的班底,又融入了部分雍王府官员。左右庶子由戴至德、李敬玄以及即将从东安归来的刘仁轨兼任;贾敦实人如其名,是干实事的人,当这几年坐镇风雅的官始终不习惯,坚决请辞,于是出任怀州(今河南焦作)刺史,所留之缺由雍王司马张大安接替;张文瓘、郝处俊则更进一步,兼任太子宾客。其他雍王府属官如刘讷言、许叔牙、格希元等也纷纷转任东宫官,两府合二为一倒还算融洽,不过仍有人对李弘眷顾颇深,如太子家令阎庄,自故主死后郁郁寡欢,没过多久竟染病亡故。更令人惋惜的是,尚药奉御蒋孝璋因未能挽救李弘自责不已,深感无颜侍奉皇家,坚决请辞而去,临行前他将平生自创的许多秘方留于宫中,以备后人借鉴。
回溯显庆以来之事,每逢媚娘诸子地位提升,总有其他皇子倒霉,这次也不例外。李素节被贬为鄱阳郡王,软禁在袁州,已是死老虎,现在又轮到李上金倒霉了。杞王上金是个毫无野心、胆小怕事之人,但依排序而言仍是李贤兄长,在东宫易主的敏感时刻需要适当敲打;很快便有北门党羽揣测媚娘之意上书弹劾,从为官失职到私德有亏,拉拉杂杂给李上金扣了一堆罪状,请朝廷严加惩处。媚娘顺水推舟,罢免其寿州刺史之职,迁往澧州(今湖南澧县)安置。
总之,李贤顺顺当当坐上东宫宝座,而且一开始就展现出与李弘截然不同的风格。他聪慧机敏、学识优异,且精力充沛、雷厉风行,无论在朝堂还是东宫,议论起政务总能侃侃而谈一语中的;公务之余常与崇贤馆学士讨论儒家经典,或是召集青年才俊吟诗作赋,对元老重臣也很尊敬,每隔十天半月的还与宗室子弟击鞠射猎。更为难得的是,李贤成婚后连续得了两个儿子,太子妃房氏生长子李光顺、良娣张氏生次子李光仁,这也是目前为止李治唯有的两个皇孙,皇室血脉传承也不发愁了。还不到两个月时间,朝廷上下皆对李贤赞誉有加,唯独有一人不满意——皇后。
媚娘料到李贤入主东宫后必要大显身手,可她没意识到儿子近年才干大增,竟八面玲珑,这么快就分了她的权。长期以来太子监国、皇后参政的格局之所以能延续,就是因为李弘多病,无力承担责任。如今李贤生龙活虎来者不拒,大部分政务揽过去,她还有什么戏唱?更为关键的是,宰相早在咸亨监国之际就与李贤过从甚密,现在一般政务与李贤商量着就办了,根本无需向她请示。媚娘明知这帮人故意绕过自己,却也拿他们没办法,郝处俊等人拥有太子宾客、左右庶子的兼职,与李贤来往光明正大,有什么错可挑?
军国大事李治决定,日常政务拿不到眼前,媚娘能掌握的不过是群臣奏疏,即便如此,政事堂也与她打擂台,十份懿旨倒有七份驳回。媚娘快气疯了,再不为自己养下个好儿子而骄傲,每逢听闻李贤做出什么露脸之事,反而咬牙切齿。
转眼已至六月,烁金流火的夏日更给媚娘平添了烦闷。散朝后她板着脸孔来到麟德殿侧院,将奏疏往刘祎之等人眼前一摔,坐下动气——时常会面早已习惯,如今帘子都撤去了。
六位学士见皇后面色不善,都不敢多言,低头忙自己的差事,可是他们不说话,媚娘却要问:“周思茂!这两日东宫可曾接待宾客?”
周思茂之弟周思均在东宫任职,现在两府合并也成了李贤属下,媚娘便借这层关系窥探东宫动静。其实周思茂很为难,无论皇后还是太子都是主子,两姑之间如何为妇?可皇后逼问甚急,又不能不答,他咽了口唾沫,低声道:“也没见什么人,就是昨日召来个十四岁的神童,命他即兴吟两首诗,赏了些财物……”
“十四岁?有趣!”元万顷一旁来了兴致,“叫何名?哪里人士?可是仕宦子弟?”
周思茂暗自埋怨他不晓事,非要刨根问底。但话问到这儿,不能不说:“乃是徐齐聃之子徐坚。”
“什么?!”媚娘一听就火了,“当初徐齐聃泄露禁中秘事,我将其流放以儆效尤,贤儿怎还和他家人勾勾搭搭的?难道觉得我处置得不对?”
“不。”周思茂赶忙解释,“太子至孝,绝不敢造次。只因徐齐聃感染疠气死在岭南,徐坚年少孤苦,郝处俊才将其引至东宫,求太子关照。想来徐齐聃曾教太子读书,这也算酬谢昔日情谊吧。”
媚娘不以为然:“功是功,过是过,尊师重道乃常理,难道本宫与圣上不知?既要恳求照顾,就该上奏或者领来见我,退一万步讲,他姑母徐婕妤还在呢,为何偏偏往东宫领?郝处俊究竟安的什么心?”她越说越气,什么鸡零狗碎的事全想起来了,继而又牢骚道,“这帮宰相哪还把我夹在眼里?连官职调动都胡来,高真行恢复左卫将军之职,高审行担任户部侍郎,高岐为东宫典膳,高履行之子高瑾、高璇也都升官。他们莫不是要闹翻天,把过去的是非公论完全扭转?”
周思茂见皇后动怒,战战兢兢低头不语。刘祎之是靠德行起家,还算明理敢言,立刻劝道:“提拔高氏虽与昔日废立相悖,却也不是为了反对您。昔日申文献公收养文德圣皇后,不啻于今上外祖,再说东阳公主是今上庶姊。渤海高氏已被冷落多年,早就没了昔日权势,如今略加宽宥只是念在旧日亲情,还望娘娘体谅。”
“是啊。”范履冰也道,“商议宽赦高家之时臣也在场,绝非有意针对娘娘。这件事不是郝处俊提的,而是张文瓘倡议,完全出于保全圣上英明,是一片公心。”
“公心就一定无私吗?”元万顷手捻短须,阴阳怪气地插嘴道,“别忘了,高瑾是张文瓘的女婿,他们两家联姻有亲,这还不是假公济私?”
这种论调投媚娘的脾气,但范履冰、刘祎之等人却暗自摇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人经受的磨难太多,心胸就会变得狭窄。元万顷文吏出身、才高位卑,多年遭高门子弟白眼,又经历一场流放,对朝廷权贵早就怀有刻骨偏见,把所有人都往坏处想,即便耿直清廉如张文瓘,在他看来同样丑恶不堪。
无奈元万顷沉迷其中毫不自知,反而进一步建议:“娘娘既觉得这帮宰相碍眼碍事,何不让他们躲开?”
“罢免他们?!”媚娘差点儿气乐了,“你说得轻巧,五品以上升黜岂是本宫所能独断?圣上……唉!”有些话实在没法说,李治的态度暧昧不清,既不打算收她的权,又不想换这几个宰相,整天摇摆不定,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元万顷呵呵一笑:“臣是想叫他们躲开,并非一定要罢免。”
媚娘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
元万顷随手从案上拿起两份奏疏:“今多有老臣致仕,兵部尚书和大理卿双双开缺,陛下何不提议叫郝处俊、张文瓘以同中书门下三品之身兼此二职?听说大理寺近年积案甚多,而兵部处置安东战事还没个头绪,把这么两件烦琐差事丢给他们,他俩哪还顾得上掺和官员诠选?刘仁轨尚未归来,戴至德独自支应尚书省之事,料想也是无力多为,就剩一个好说话的李敬玄,您还应付不来?”
媚娘恍然大悟,不禁叫绝,但详思之下又觉为难:“让他们有的忙固然好,但大理寺和兵部的差事我本来是想提拔王德真和裴炎的,多安插几个亲信,给他们又太可惜。再者政事堂缺人,圣上也不会坐视不理,若要任命新宰相,李义琰首充其选,此人也是冤家对头啊!”
“只怕……”刘祎之欲言又止——只怕娘娘不改干政之心,满朝文武迟早都是冤家。即便新拔擢的王德真、裴炎、王本立之流,说是中宫亲信,其实也是攀龙附凤,真爬到高位之上,有了权势和身份,未必会报恩。说到底,牝鸡司晨是朝廷大忌,谁甘心陪皇后斗下去?连他们这帮北门学士,何尝不是被拖下水的?这些话刘祎之思来想去终究没说出口,反正自己还是相王辅臣,伺候好李轮便已功德无量,何必惹皇后不悦呢?暂且忍了吧。
“娘娘放宽心。”元万顷胸有成竹侃侃而谈,“不吃的饼先在锅里放着,不会自己长腿跑了。裴炎学问虽好,原本只是一介弘文生;王德真乃王德俭同族,他们这家人素来风评不佳。这两人得您提携骤然蹿升,百官已有所非议,再让他们当到列卿、尚书的高位,实在说不过去。不妨让他们再熬熬资历,过两年再提拔。至于李义琰,您大可阻止,只要向圣上另外推荐两人不就行了?”
“推荐谁?”
“薛元超与来恒。”
媚娘本欲反驳,但略加思忖竟觉有理——薛元超虽是李治故友,但饱受磨难早就没了昔日的锐气,如今清静自守唯唯诺诺;来恒则是因其弟来济之死才得到提拔的。来济本是李治潜邸心腹,因附和长孙无忌反对废王立武获罪,虽然李治念故旧之情没有迫害他,在韩瑗、柳姡Х追准移迫送鲋世醇冒踩晃揄Γ囤乇咄バ幕乙饫洌谟胪回首髡绞泵怆猩险螅迦氲腥悍苷蕉溃钪蔚梦咆纳跏峭聪В谑翘嵝春阋晕钩ァ6春慊蛐砦×四说芫砣氲痴烙诒咄サ谋纾銎鹗吕唇魃髦良嗄晡薰辔抻褪抢侠鲜凳蛋咀世H欢褪钦饷戳┤耍钪稳炊运乔囗屑樱徊教岚嗡堑男乃计涫翟缇投耍约喝裟苤鞫嵋榘菡饬礁龊廖夼上抵宋啵耆薰赝囱鳎鼓苈羲侨饲椋钪味妓潮闾趾昧耍癫皇敲朗拢
“好,本宫就推荐此二人阻李义琰为相。”媚娘计议已决,犹自恚意不减,“用谁为相不过是一时之选,重要的是要让这帮人听话。如今一个个乱为王,眼里哪还有本宫?今日起《列女传》不用编了,你们立刻编两部训教百官的书,编好后我要让满朝文武人手一份。”
“恐怕不妥吧……”范履冰眉头紧锁——后宫之主公然训教外廷百官,历朝历代哪有这种事?这不是挑衅结怨吗?
“没什么不妥。”媚娘柳眉倒竖一脸森然,那严峻表情简直不似宫廷女子,竟似是战场上举刃搏杀的将军,“本宫就是要让他们懂得尊重皇后,而且还要明确警示他们,不可交通储君图谋倖进!”
众学士面面相顾,除元万顷外其他几人都很尴尬——这哪是编书训教百官,分明是冲着太子和宰相来的。您身为太子之母无所顾忌,我们这帮人大言不惭写这等文章,岂不是把同僚和太子都得罪了?
然而皇后气势汹汹,不答应祸在眼前,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差事。媚娘收起众人代为批阅的奏疏,草草过目便回寝宫了,六人依旧老老实实编书。元万顷兀自心情大好,笑道:“既是教谕百官的书,我看就取名为《百僚新诫》好了。”
刘祎之把卷宗一掩,起身道:“明日相王府要开讲《左传》,我于此书只是粗通,裴炎曾在弘文馆精研《左传》十余年,我要向他请教些问题,来日才好教授相王。这边的差事就多多劳烦列位了。”说罢拔足便走——这得罪人的事我不掺和。
周思茂、苗神客都以欣羡的眼光望着他,只恨自己没摊上这么个好差事,躲都没地方躲,只能跟着皇后一条道走到黑了。胡楚宾感慨半晌,又叫宦官取来酒,一醉解千愁吧!
范履冰烦得要命,只寻章摘句写了两行便把笔一抛,仰面长叹:“履冰履冰,本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怎就卷入这场是非了呢?”
不得志归不得志,范履冰毕竟吃了大唐朝五十多年俸禄,最起码的忠心和本分之道总还是懂得的。分夺宰相之权还倒犹可,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变味了,皇后再斗下去便是和亲生儿子争权。天下虽是一家一姓之天下,可终究还是统御八荒、福报众生的,兵燹未息、府库未丰,值此多事之秋大家却忙于内斗,这到底不是长久之策。只可叹骑虎难下已无退路,这场争斗无论结果怎样,皇后和太子日后将何以互相面对?他们这帮北门学士结局又是什么?事到如今他不仅自疑,甚至也开始怀疑武皇后。
天后啊!难道您丝毫退路不给自己留吗?这场权力之争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您真的想清楚了吗?
二、皇后摄政
无论编书之事多为难,元万顷、范履冰等人的才学没得说,很快《百僚新诫》编纂完成。该书教谕百官要忠于社稷、恪守臣节,充斥着道德说教;最后干脆列了一堆人臣之忌,严禁结党、不准逾礼等,禁止与太子、皇子交通这一条也赫然写在上面。
媚娘兴致颇高,立刻召集内外善书之人广为抄录,给满朝官员都赐了一本。当着皇后的面百官自然不便说什么,只是叩头称谢,回到家却把书一丢牢骚纷纷——好歹大伙儿儿混迹官场这么多年,用得着皇后教自己怎么做人吗?一个女人不在后宫好好待着,整日叫嚣着给百官立法,究竟谁不守规矩?
不过凡事有向东的便有向西的,也有几位官员努力逢迎,尤其以司封员外郎王本立为甚,不但刻苦钻研该书,还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引几句其中的箴言,明显是以此邀取宠信。媚娘正要找个人树为榜样,不惜千金买骨,对李治软磨硬泡,最终提拔王本立为从五品左司郎中。身登通贵的例子摆在眼前,大伙儿这才明白《百僚新诫》的价值,许多人就此挑灯夜战,欲图倖进。
此外媚娘又在修建恭陵的事上做文章。李弘过世之初李治决定了陵墓的规制,却也强调要注意节俭、轻殓薄葬。但实际动工时完全不是这样,媚娘一再公开表示对李弘的怀念,声称恭陵应与正式皇陵规模一样,务必精益求精。表面上看媚娘似乎是出于舐犊之情,但细想起来李贤已经正位,她反复强调旧太子之德,分明是鼓吹新不如旧、今不如昔,以此表示对李贤的不满。这样一来可难为坏了督工的李仲寂,皇陵都是皇帝在世时就开始着手,太子陵本来没这待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