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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置日常政务之权其实皆在媚娘之手,这一案自告自判还有什么难的?半个月后诏书颁布,革除武敏之一切官爵,并恢复旧姓纳兰,流配雷州;与之相厚的沛王侍读李善等人也均遭革职流放。
无论是武敏之,还是贺兰敏之,他似乎对这场灾难丝毫不意外,甚至可说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其实当初与杨思俭之女的事情泄露他已意识到自己完了,心狠手辣的姨母迟早不会放过自己。实际上他这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出于报复,母亲究竟是不是姨母害死的他不知道,但妹妹绝对是被其毒害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注定无法讨清这笔血债,连皇帝也无可奈何,他的任何抗争都只是蚍蜉撼树,所以他用自己的身体当武器,去报复武媚、侮辱武媚,乃至侮辱这个他并不想拥有的姓氏,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确得逞了,而且效果还不仅仅如此!但杨夫人一死,他不再有任何保护,已深感来日无多,索性纵情声色以为最后的发泄。这个结果完全是自找的,他笑着披上枷锁,迈上了流放之路。
而媚娘绝不会就此罢休,要么不做,做就做绝。将近两个月后,当敏之饱尝流配的屈辱和艰辛,行至韶州地面,即将到达目的地时,朝廷特使快马追了上来,用马缰绳套上他英俊的面庞,勒断了他的脖子……
贺兰敏之死了,媚娘除去眼中钉,且又一次向天下人展现了她的毅然和狠辣。但她不得不承认,这种“壮士断腕”的行为是双刃剑。李之死、许敬宗之退使她在朝中失去了外援,母亲和燕妃的去世使她少了在皇室内部为她沟通之人,现在她又亲手除掉外甥,外廷已没有心腹,自此以后她只能紧咬牙关,孑然一身挺立在朝堂上。
或许她深受李治器重,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但她的对手也越来越众多,有些她看得清楚,有些她还完全没有意识到……
第53章 结党北门学士,奠定权力基石()
一、谥号风波
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在皇后和朝廷内外官员的努力下,大唐王朝终于度过了内外交困的艰难时期。
咸亨二年七月,安东都护高侃攻克高丽叛军在辽东的最后一个据点安市城,伪高丽王安舜与叛军首领剑牟岑侥幸逃出,不过两人很快发生分歧,安舜将剑牟岑杀死,独掌叛军大权,但此时他已无力抗拒唐军,只得退缩于大同江以南;唐军一路凯歌乘胜追击,最终胜利眼看就要到来。
咸亨三年正月,姚州方面也传来最终捷报。在梁积寿、王仁求、李敬业等刺史的联合下,唐军终于将蒙俭的主力叛军击溃,俘虏七千余众,获马五千余匹;昆明十四姓两万三千余户放下武器请求内附,媚娘甚感欣慰,在其地设置殷、敦、总三个州以为羁縻,这场规模浩大的叛乱总算彻底平定。但美中不足的是,叛首蒙俭未被擒获,他逃入西南的深山老林中,唐军几度搜寻未果,料想这位南诏首领不是丧于猛兽之口便是跋山涉水投奔吐蕃去了。
不过最令大唐君臣感到庆幸的是,噶尔钦陵也撤退了,原因有三——首先,吐蕃长于野战不善攻城,攻凉州占不了半分便宜;其次,钦陵此番用兵的主要目的是展示威力,稳固父亲死后刚刚到手的权力,能拿下西域诸州,并在大非川重创唐军已是意外之喜,眼见唐军防线稳固,援军陆续赶到,没必要再纠缠;更重要的是,就在他与唐军对阵之际,西域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局。
于阗是西域诸国中最强大的一个,其国王名曰尉迟伏阇雄,也是个颇有壮志之人,虽然他的家族早在太宗时代便与李唐交好,又成了藩属国,他却希望进一步扩充自己的实力。前番吐蕃军之所以能夺取龟兹,迅速拿下十八州,就是得到了他的配合。可是钦陵得手后他才发觉此举不过是除狼而得虎,吐蕃比大唐做得更过分,似乎想把整个西域都死死握在手中,不肯与他分一杯羹。伏阇雄引狼入室,又慑于吐蕃兵多将广,只好暂时忍耐。
大非川之役战火东移,伏阇雄笑着送走噶尔钦陵后立刻翻脸,将吐蕃留守在于阗境内的部队攻杀殆尽,严守各处关隘,又迅速遣使至洛阳,转而与大唐联手。钦陵气得暴跳如雷,有心杀回去跟伏阇雄算账,又恐唐军尾随在后,弄不好倒叫人家两面夹击,思来想去只好收兵回国——自此西域之地大唐与吐蕃各掌握一部分,于阗左右逢源扩大势力,反倒是最大受益者。
吐蕃兵马虽盛,但国力远远不能与大唐相比,经过这场折腾,粮食辎重消耗巨大,暂时不想打了,又怕唐朝再来吐谷浑就地滋扰,于是遣使“朝贡”,向大唐表达停战的意愿。李治也希望休养生息,顺水推舟表示赞同,也回派了使者,虽然双方都是虚情假意、口不由心,但凑凑合合总算是约和停战了,戍守凉州的唐军也松了口气可以回归了。惜乎侍中姜恪已病逝于前线,媚娘念及他临危受命,将其棺椁迎回,厚验安葬;裴行俭又上表录出征诸将之功,以李文暕、曹怀舜、程务挺为最——李文暕乃襄邑王李神符之子、曹怀舜是右骁卫将军曹继叔之子、程务挺是右卫大将军程名振之子,三人都是名将之后。能发现三名新将才媚娘也很高兴,立刻晋升三人军职。
或许是因为心情好了,李治的风疾也大有好转,他依照上官琮的推荐,提拔张文仲为尚药奉御,又征召明崇俨,在针灸以及“道术”的双重治疗下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不过眼花的毛病却没好,一切奏疏还是要靠媚娘。一时间朝廷内外平和无事,地方州县纷纷上报,今年粮食长势良好;宰相戴至德也从长安而来,汇报了收兵事宜,并力赞太子李弘、沛王李贤仁厚有德,阵亡的将士家属也得到了抚恤,媚娘和李治都很欣慰。可惜这种安稳日子没能持续多久,只因为一个人的死,难得的平静又被打破——许敬宗。
许敬宗,杭州人士,隋朝工部尚书许善心之子,少小成名学识出众,与孙伏伽、房玄龄、杜正玄等人同为隋朝秀才;江都宫变时其父为隋炀帝尽忠而死,他却屈膝忍辱,投降宇文化及,继而转投瓦岗义军,与魏徵一起担任李密的记室,后又归顺大唐,隶属李世民麾下,位列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贞观年间已官至尚书,位列八座,并检校太子右庶子,得到李治的青睐。但他在太宗时期仕途并不顺利,几度起落,真正的崛起是因为促成废王立武、消灭长孙无忌,此后官居宰相,位高权重,受皇帝皇后的双重信任,任凭李义府、许圉师、上官仪等一个个风云人物潮起潮落,无论身处何等波谲云诡的政坛风暴,他都能逢凶化吉、稳固不摇,在晚年与李并列朝廷两大元老,真可谓“官场不倒翁”。官至太子少师、特进,爵封高阳郡公,咸亨三年五月病逝,终年八十一岁。
听闻他的死讯,李治和媚娘都很难过,下令辍朝三日,诏令文武百官吊祭,追赠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大都督,陪葬昭陵。然而他们没想到,就因为给许敬宗议定谥号这件事,竟惹出了一场风波。
固然对于李治和媚娘而言许敬宗是大功臣,可在群臣眼中却完全不是这回事。首先他为人奸猾、诡诈多端,制造冤案铲除长孙无忌、韩瑗等人,几乎把关陇之人得罪遍了;而且他曾与李义府勾手,陷害许圉师、刘仁轨等事都有他的份;再者他品质卑劣、私德败坏,生活也很豪奢。与李义府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行径不同,许敬宗的生财之道要“文雅”许多。身为大名鼎鼎的学士,当世文坛之魁首,他除了主持修编《东殿新书》《西域图志》《文思博要》《文馆词林》《瑶山玉彩》等一系列大典丛书,还肩负一项重要的工作——修编实录。
自褚遂良倒台,史笔就落到了许敬宗手中,他不仅帮李治抹去“父子聚麀”的痕迹,更以史笔为挟收受钱财,谁要想在青史上留个好名声,就要大把给他送钱;反之谁要是与他有怨,哪怕功勋卓著,他也会大施春秋笔法。加之他的文章、诗歌很有名,又是宰相,谁家要是有寿丧之事请他写点儿碑文墓志,润笔费也相当可观。因此这些年他赚了个盆丰钵满,珍宝无数,姬妾成群,在长安的宅第修得富丽堂皇,据说飞阁之上可以驰马,简直可与王府媲美。这些行为早就招致群臣的不满,只是他老谋深算又受帝后宠信,没人敢招惹。如今他呜呼哀哉,该到算账的时候了。
追赠陪葬的诏书颁布后,紧接着就是议谥号。第一个发难的是太常博士袁思古,他表示:“许敬宗位以才升,历居清级,但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闻诗学礼,事绝于趋庭;纳采问名,唯闻于黩货。名不副实,斯文扫地。按谥法‘名与实爽曰缪’,应当用这个‘缪’字。”公然要求给他定一个恶谥,太常寺的官员大部分表示同意。
所谓“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是许敬宗的两件荒唐事:自古婚配讲究门第,他许家虽不在五姓七望、关陇名门之列,却也是南朝宦门,而许敬宗竟把女儿嫁给了已故荆州都督冯盎之子。冯氏乃岭南蛮人,虽身挂都督之职,其实就是朝廷册封的蛮族酋长,但该族地近南海,以大量珍珠、珊瑚、玳瑁、犀角等宝物为聘,许敬宗几乎可说是把女儿卖给了人家。再者许敬宗的长子许昂曾与他的侍妾虞氏私通,他得知后怒不可遏,竟要求朝廷将许昂流放岭南,虽然没几年就赦回来了,但许昂因为这个污点仕途很不得志,最终抑郁而死。
嫡长子许昂虽死,但许昂之子许彦伯犹在,官居著作郎,且同样以文章驰名,也很受帝后器重,承袭了祖父的爵位。听说博士们要给祖父定谥曰“高阳缪公”,许彦伯哪里肯依?忙跑到太常寺与博士们争辩。无奈众人不改,袁思古竟还挖苦他道:“当初令尊被他流放,我如今给他定个恶谥,不也算给令尊报仇吗?”一席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许彦伯火往上撞,当众与袁思古撕掳起来,俩人拳脚相向打了个不可开交,多亏众人拉扯才算罢手。
事后袁思古仍以恶谥上报,许彦伯也写奏章,声称袁思古与祖父有嫌隙,要求更改该谥。固然许敬宗好事多为,许多大臣痛恨他,但也有几个亲近之人,朝廷上下因此事吵得沸沸扬扬,最后连深宫之中的李治都惊动了,召集争执双方以及五品以上官员当殿讨论——就为一个官员的谥号特意召开奏议,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李治、媚娘登临宣政殿,在洛阳的三位宰相以及尚书、列卿尽皆到场。奏议一开始,许彦伯就跳了出来,指责袁思古用心险恶、挟私报复,不但要求更改谥号,还要求将其治罪;袁思古丝毫不让,声称自己绝无私心,对许敬宗的评价是秉笔直书。俩人越说越激动,几尽声嘶力竭,李治本就有病在身,听他俩吵吵嚷嚷脑仁都疼了,终于忍无可忍:“你们俩出去,有了圣裁晓谕尔等。”著作郎不过是从五品,太常博士才从七品,当着二圣和宰相的面吵得沸反盈天,实在不像话。
待二人灰头土脸走了,李治这才表态:“许敬宗乃三朝老臣,且曾官居太子少师,就算不加美誉,也不能如此贬低。以‘缪’字为谥合适吗?又何以彰显朝廷优待老臣之义?”对许敬宗的所作所为李治并非丝毫不知,但他当年夺回皇权多赖其力,这是他统治的基础,当然不希望有所非议。
袁思古虽被轰走,其他太常博士尚在,王福畤出班对曰:“谥号者,饰终之称也,得失一朝,荣辱千载。若使嫌隙是实,即据法推绳;如其不亏直道,义不可夺,官不可侵。二三其德,何以言礼?臣等既在其位需尽其责,不可顺风阿意,背直从曲。请依思古之议为定。”他这么一句话就把话说绝了——此事是我们的职责,优劣善恶明摆着,许敬宗只配这谥号,就算您皇帝说情也不行,“缪”字用定了!
媚娘刚开始还沉得住气,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听太常博士说出如此决绝之言,便有些压不住火——不错!许敬宗是毛病不少,可他是皇帝的功臣,更是我的功臣!力挺废王立武的是他,扳倒长孙无忌的是他,倡议改立我儿李弘为太子的是他,修订新礼仪的是他,弹劾上官仪的是他,迎合二圣临朝的也是他!你们把他骂得跟奸臣一样,究竟冲的是他还是我?
不过未等她出言斥责,戴至德突然开了口,他质问王福畤:“秉笔直书也罢,挟嫌报怨也罢,尔等何以定谥为‘缪’?”争了半天全围绕着袁思古有没有挟私诋毁,反倒把最要紧的忘了,这谥号的评定标准是什么?这才问到点子上。
王福畤理直气壮:“昔晋司空何曾薨,秦秀谥为缪丑。何曾既忠且孝,徒以日食万钱,所以贬为缪丑。今许敬宗忠孝不及于曾,而饮食男女之累有逾于何氏,谥之为‘缪’有何差失?”
此言一出媚娘终于抓到破绽,冷笑着插言道:“不错,是曾有此事,但晋武帝最终采纳秦秀之言了吗?”何曾是西晋开国元勋之一,助司马氏篡夺曹魏之权,他家财万贯生活豪奢,据说每天仅饮食就要花费一万钱,还常常感叹没什么可下筷子的。他死后太常博士秦秀给他定谥号为“缪丑”,但晋武帝司马炎念及他以往的功勋并没有采用这个谥号,钦拟了一个“孝”字。
不仅王福畤,在场众多官员都愣住了——说是奏议,多数人未尝不想出出对许敬宗的恶气,却没料到皇后不仅精明,还读过史书,竟什么事儿都瞒不了她!
媚娘趁此机会大发议论:“莫说是朝廷,即便寻常百姓家死个人还知隐恶扬善。况乎许敬宗历仕三朝、功绩无数,焉能随意诋毁?王博士既读圣人书,又出身高门大儒之后,岂不晓得仁恕之道?也难怪教子无方。”
王福畤脸色一阵羞红——莫看他官当得不高,家世可了不得,乃是太原王氏一脉,隋朝大儒“文中子”王通之子,而他本人的小儿子便是前番因做斗鸡檄文而被贬官的王勃。媚娘借他家儒学功底为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还拿王勃说事,噎得王福畤再不敢多言。
殿内一时无语,虽说群臣不甘心,但有皇后阻拦,这口气怕是难出了。沉寂了好一会儿,礼部尚书杨思敬小心翼翼出班道:“既求仁恕之道,谥法云‘既过能改曰恭’,不如就用这个‘恭’吧?”
媚娘依旧不满意——何为既过能改?难道许敬宗非得有过吗?难道在你们心中帮我的人就都是错的!杨思敬,亏你也是弘农杨氏之人,怎也不明我心?靠不住,通通靠不住!
郝处俊窥伺在侧,闻听这个评价心中暗笑,立刻表态:“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莫说高阳郡公乃社稷之臣,即便元奸大恶,获此良谥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这番话明褒暗贬,却也无懈可击。
半晌不语的阎立本也发了话:“昔日何曾议谥‘缪丑’,晋武宽赦为‘孝’,今二圣亦加宽纵,谥‘恭’足可。”他对许敬宗也无好感,为这点事儿争下去实在没意思,快定一个拉倒吧!
“可矣。”戴至德也赞同。
既然三位宰相都认可,在场其他官员无不附和。媚娘仍欲再争,李治却不耐烦道:“那就这样吧。”与其说李治在乎许敬宗的名誉,还不如说是在乎自己的名誉,但通过方才群臣的表现他也看出来,大伙儿也是实在厌恶许敬宗;无论此人为自己立过多大的功劳,毕竟已经死了,没必要为个死人弄得大伙儿都不痛快,使得自己这个皇帝孤立,只要大面上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