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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仁贵无愧“万人敌”之名,他弃了弓箭,一手持刀一手握枪,凭着惊人的膂力和出神入化的马术直突敌群,加之他身边尽是最英勇的护卫,冲向哪里,哪里便是一阵惨嚎,就如割麦子般放倒一大片。但吐蕃武士也不是孬种,即便被砍倒在地爬不起来,仍挣扎着向唐军掷出尖刀;被斩断手臂无法再战,依旧操着沙哑的嗓音向唐军咒骂;有的已经断气还抱着唐军的马腿不放……可面对勇冠天下的薛仁贵,吐蕃军最终还是崩溃了,散兵游勇如捅了马蜂窝般四散奔逃,腿慢的尽被唐军追上斩杀。
不过薛仁贵丝毫没有庆幸感,搏斗虽然已经结束,但撼天动地的喊杀声依旧萦绕在耳畔,他撵着败兵一路向北,追上一座高坡,终于目睹了令他震惊的一幕——碧空如洗,白云飘荡,真有一种令人胸臆畅快的美感。而在美丽天幕下,无数吐蕃和吐谷浑军早已集结起来,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正背对自己向前汹涌;而在茫茫敌阵之间,几乎看不到几面大唐的旗帜,郭待封的部队犹如汪洋中的一座孤岛,随时都可能被巨浪吞没。
此刻薛仁贵不再暗自咒骂这个违抗军令之人了,他心里迅速盘算起来——救还是不救?瞧这阵势敌人至少有七八万,噶尔钦陵的大军已经回援?还是早就设下诈败圈套?难道自己筹划的战略从一开始就有误?恐怕这些还不是全部,在乌海以南还有游弋的敌人。方才一战固然杀败敌军,我的兵却也伤亡不少,若再以寡敌众卷入这场战斗,即便救出郭待封还能剩几人?到时候又往哪儿逃?撤回大非川路途太远,若撤回乌海依旧会被围困,到时候谁来救我呢?更要紧的是,大非川不能有失,诺曷钵还在那里,一旦这位吐谷浑可汗被敌擒获,朝廷经营河源的计划就再没有希望啦!而且吐蕃还会乘机东进,侵我陇右之地。如何是好?
呜呜呜……呜呜呜……
轰鸣的号角打断了思绪,这是吐蕃军调度的讯号,方才的败军已通报战况,他们就要分兵往这边来了。薛仁贵当即做出决断——走!大非川要紧!
事不宜迟,他立刻拨转马头,下令全军撤退,并派人向乌海守军传达命令,叫他们火速弃城,齐向大非川会合。吐蕃试图追赶,却被薛仁贵几轮箭雨射退了,行出十余里已不见丝毫追兵。但是薛仁贵心里已凉了半截,仗打到这个地步,莫说原先的战略意图,能守住大非川扼住吐蕃的势头就不错了。事态紧急,不容迟缓,他几乎是日夜兼程,向大非川疾行,一路上也遇到几次游弋的零散敌军,这时也管不了吐蕃还是吐谷浑了,乱箭齐发冲击而过。
两天后当薛仁贵回到大营时,阿史那道真早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虽没违抗军令,却也没阻拦郭待封,毕竟他也是名将之后,或许还期望着郭待封出出风头,压一压出身低贱的主帅呢!可郭待封走后他只剩两万兵,得知被围又怕失了老营,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薛仁贵也顾不上责备他,立刻下令加设栅栏、挖掘壕沟,防备吐蕃人来犯,为安全起见又命人将诺曷钵护送回鄯州,使之暂离险地;之后他就只能面对一望无垠的大草原,默默祷告天地,希望郭待封能侥幸突围了……
两天后的傍晚,败军终于回来了。
血红的夕阳沉沉欲落,把天边浮云染得殷红,整个草原也笼罩在晚霞之中,绿茵茵的青草此刻都变成了红色,仿佛一汪绝望的血海,凛冽的风再度吹起,自西北而来,直扑薛仁贵的面门。因为困倦和风吹他眼里渗出了朦朦胧胧的泪水,却还是看得清眼前的情景——有一支数十人的骑兵队伍出现在那片血海间,继而越来越近,他们人人带伤披头散发,如丧家犬般死命奔逃,为首的正是郭待封。浩浩荡荡五万大唐健儿就逃回这么几个!
但是令薛仁贵感到震惊的并不是他们,因为就在郭待封身后出现了敌人。铺天盖地、漫山遍野,如黑压压的蝗虫席卷而来,有吐蕃兵也有吐谷浑骑士,少说也有十万人。叫嚣之声惊天动地,锋利的弯刀在夕阳下闪着金光,在一片腾腾杀阵中赫然耸立着首领的白旄麾盖。噶尔钦陵的大军已与乌海残兵会合,齐向大非川杀来!
薛仁贵回头望了一眼那低矮的栅栏和还没完全挖好的壕沟,轻轻叹了口气,随即紧紧鞍恚В鹿急阜芰σ徊5撬睦镆言ち系浇峁炅耍∫话芡康兀
二、帝国危局
咸亨元年(公元670年)七月,不幸的消息从鄯州传来,震撼了整个大唐帝国。征讨吐蕃战事不利,郭待封违背薛仁贵军令,擅自率领大军及辎重行进,由于暴露目标行军缓慢,未至乌海便遭吐蕃大军围攻,损兵无数辎重尽失;薛仁贵退保大非川,无奈噶尔钦陵已亲率二十万大军回援,猛攻大非川唐营。唐军虽殊死搏斗,但寡不敌众,几乎全军覆没,薛仁贵、阿史那道真、郭待封三将狼狈逃回鄯州。
消息传来之际,李治尚在万年宫休养,看罢军报脑中一片空白——十万健儿殒命沙场,这不仅是他践祚以来最大的失败,也是大唐建立以来最惨的一场败仗!复立吐谷浑已不可能,西域四镇也夺不回了,如何向祖宗社稷交代?如何向百姓交代?他呆愣片刻,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想从头到尾再看一遍,却觉双眼渐渐模糊,继而头晕眼花,军报上的字已看不清了!
“雉奴,你怎么了?”媚娘正侍奉卧病的母亲,听到消息立刻赶来,一进大殿就见李治手捧战报,踉跄着欲摔倒,忙上前一把搀住。
“朕没事……”李治匆忙揉了揉眼睛,“立刻回长安!”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能留在岐州了,李治、媚娘立刻传令起驾,将一大堆侍臣、宦官乃至重病的杨夫人都抛下,连卤簿仪仗都没用,只带着少数侍卫火速赶奔西京。回到长安东内正是八月初四日深夜,虽然辛勤赶路甚是劳累,头晕眼花的李治却丝毫没有睡意,连夜晓谕百官,明日破例举行大朝,然后便与媚娘苦苦依偎着,直至天明……
金钟三响,玉罄齐鸣,在京九品以上职事官齐至含元殿。
“万岁、万岁、万万岁……”今日的三呼万岁之声丝毫不响亮,低沉沉的,透着悲怆之感。朝会礼仪严格,官员着装整齐尤为重要,可今日竟有许多人衣冠不整、须发凌乱,连纠察百官的侍御史也无心去管,大家都神情委顿、两眼通红,瞧得出来昨夜谁也没休息好。有几位忧国忧民的老臣已二目莹莹,简直欲落下泪来——泱泱大唐天下共主,立国五十载未尝有此败!
李治也沉痛至极,只略微扬了一下手。而文武百官无一人起身,右相阎立本、左相姜恪、同东西台三品戴至德、郝处俊、张文瓘、李敬玄、左肃机赵仁本、右肃机皇甫公义,以及西台侍郎裴行俭、东台侍郎李义琰、东台舍人来恒、胡元范、王德真,西台舍人徐齐聃、高智周、郭正一等同时向前跪爬几步,叩首道:“臣等无能,以致王师败绩、朝廷蒙羞,恳请陛下降罪。”
这次李治不想再找替罪羊,如此大败谁也顶不了罪:“无干卿等之事……”媚娘一直在旁注视着他,只见他二目低垂浑身颤抖,正想低声劝慰一句,却见李治忽然踉跄着站起来,“你们谁能告诉朕,我朝威震四海攻无不取,两年前还尽收高丽之地,今何以惨败?”
群臣面面相觑,还是保持了一贯的沉默。
“你们都哑巴了吗?”李治真急了,顿足疾呼道,“时至今日别再说那些粉饰之言了,朕要听实话、听真话。今日就算你们指着鼻子骂朕,也无丝毫之过。你们倒是说啊!”
此语落定百官骇然,皇帝如此坦然,看来大家不至于再因言获罪了,那就说吧!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竟有十多名官员争相出班,痛陈这些年来的军政过失——
首先,失败源于士兵战斗力下降。大唐定鼎以来所依靠的一直是府兵制,时至今日这一制度已趋于没落。府兵制的施行是要以均田制为依托的。所谓均田就是国家将土地平均分配给百姓,让他们耕种,并为国家提供赋役。这个制度有一先决条件,朝廷必须掌握大量的无主荒地用于分配,自西晋永嘉之乱至隋朝统一,战乱持续三百余年,天下黎庶死于战火者、亡于瘟疫者、流亡他乡者、被俘为奴者难计其数,焦土遍地、荒草漫野,施行均田并不难。然而随着贞观以来的恢复发展,人口越来越多,乾封之际已翻了数倍,国家掌握的无主之地则越来越少。而府兵上战场也不是白干,固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薛仁贵一样从农夫变成大将军,但只要奋勇杀敌立下功劳便可授予勋官。
勋官自正二品上柱国至从七品武骑尉,共计十二阶,是有品级而无职掌的荣誉号称,其好处在于勋官按品阶可以获得三十顷至六十亩的田地,并且在犯罪获刑时可酌情减免。但如今用于赏赐的地已快没有了,尤其在关陇地区,天下军府六百三十四,关陇独占两百多,哪有这么多地给勋官分?故而地方州县开始克扣。凡战后朝廷授予的勋官,地方都要进行复核,趁此机会想尽办法予以否认,拒不授田。在籍士兵不畏艰险浴血奋战,辛辛苦苦换来的功劳,地方州县几句话就否了,半点儿好处捞不着,还落了满身伤痛。长此以往谁还愿意上战场?这样组织起来的部队又岂会勇于拼杀?
鉴于府兵无法胜任,国家又不得不募集一部分士兵,如前番渡海征百济,部分士卒便是从山东、河北诸州招募的。庞大的军费开支加重了朝廷负担,而且自显庆以来几乎无一年不征、无一年不战,大唐的东南西北各处边界都羁绊着大量士兵,这也必然导致士兵待遇下降。攻灭高丽之际,屯驻百济的将士因长年未得到抚慰、赏赐而闹情绪,逡巡不前,进而导致刘仁愿被撤职流放,根源便在于此。这些问题叠加在一起,又造成另一个恶果——军纪败坏!
既然授封勋官已没有实际好处,既然从军待遇已不复往昔,逃役又有罪,那士兵该怎么办?很简单,国家不给好处,那就自己创收,抢呗!显庆以来对外征战的将士屡屡烧杀劫掠,几乎成了一群强盗。但统兵的苏定方、契苾何力、刘仁愿、薛仁贵乃至一代军神李,竟无一例外选择了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他们也没法办,既然朝廷用人家打仗,总不能一点儿好处不给吧?可是这等行径严重损害了大唐帝国的声誉。
大非川之役吐蕃之所以能临时组织起大量军队围困郭待封,便是因为那些部众不仅限于吐蕃,绝大部分其实是吐谷浑旧部。此事貌似令人费解,大唐明明是打着为人家复国的旗号来的,而人家为何宁可帮有灭国之仇的吐蕃,也不帮大唐呢?这便是双方军纪差异造成的。大唐的士兵大肆劫掠、欲壑难填,时不时地还要向各部酋长索贿;而吐蕃虽悍然吞并了吐谷浑,但禄东赞很重视对吐谷浑贵族的怀柔,甚至与不少部落首领联姻,加之同为草原游牧民族的情谊,久而久之便亲如一家。左右权衡之下,吐谷浑人宁可不复国,也不愿再遭受唐人的劫掠——这个结果真令华夏之人汗颜!
除了上述种种,军中缺将也是问题。复立吐谷浑、截断噶尔钦陵的战略虽好,但唯有非常之人,才能建非常之功。而自李、苏定方死后,大唐已罕见智勇双全的将领了。薛仁贵纵然是万人敌,在兵法韬略上却差得远,这场仗他看似无辜,但作为主将自率先锋而走,逞一匹夫之勇,却忽视用整体战略,这个奇袭的计划,只不过是当初在扶余城的故技重施。明明吐谷浑可汗就掌握在自己手里,却不知充分利用其号召力,仅在妙算上便远不如李、苏定方。再加上郭待封那等眼高手低、急功近利之人,失败也是可想而知。试问即便薛仁贵、郭待封等人能成功立足乌海,面对接踵而来的钦陵大军和漫山遍野的吐谷浑部众,他们就能应付得来吗?
失败虽不是必然的,但终归有迹可循,如果大唐能在平灭高丽后好好休养几年,养精蓄锐安抚军心,即便不能解决这些隐患,也可适当缓解。而吐蕃偏偏就在这时生衅,不打也得打,或许是大唐前几年的征战太过顺利,连老天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必要给唐人一个深刻的教训吧……
以往鸦雀无声的朝堂今日竟变得吵吵嚷嚷、人声鼎沸,宰相群臣争相进言,纷纷说出战败的缘由,似乎所有人都欲把压抑已久的话一股脑都倒出来。麟德以来万马齐喑的状况终于被打破了,只可惜这些逆耳忠言来得太晚,惨败已经铸就。
李治越听越觉触目惊心,不禁喟然叹息——荣耀的封禅大典、征讨高丽的全胜,还有他一心想要修建的明堂,原来这一切都是飘忽忽的美丽虚幻,帝国的种种危机其实早在浮华之下酝酿着,他竟丝毫未察觉。原来自塞言路的后果竟是这般严重!
其实事到如今战败的原因已不重要,无论军制守旧还是军纪败坏都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一切改革都需要时间,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应对危机局面,这场惨败之后非但西域四镇难以夺回,只怕吐蕃将乘胜而来大举进犯,该如何应对?国乱思良臣,这时李治想起已经致仕的刘仁轨,亲手下诏请他再度出山,担任陇州(今陕西陇县)刺史,调集兵马捍卫关中;至于薛仁贵、郭待封、阿史那道真三将,无论战败归咎于谁,毕竟近十万人死于疆场,这个责任他们谁也推卸不掉,若不加严惩何以告慰亡灵、安抚军属?李治责令大司宪(御史大夫)乐彦玮到军中按问败状,以槛车押解三人回京。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这时司戎少常伯刘审礼上奏,安东又生动荡。因为官居安东都护的薛仁贵出征在外,防务一时松懈,高丽旧将剑牟岑乘机召集旧部叛乱,并拥立高藏的外孙安舜为国王,意欲复国。李治急忙又命高侃接任安东都护,以李谨行为燕山道行军总管,火速去平叛。鉴于安东局势不稳,李治又想起曾经威震百济却被自己流放的刘仁愿,意欲将其召回委以重任;但事不凑巧,此时又逢南疆阳瓜州(今云南巍山)刺史蒙俭作乱,当地酋长杨虔柳、诺览斯举兵响应,昆明、永昌等部蛮人也随之而起,兵锋直指刘仁愿所在姚州。西南蛮人大致有六大部落,其首领称“诏”,故而朝廷将他们统称为南诏,将六大首领都封为州刺史,蒙俭便是其中之一。因吐蕃的势力日渐壮大,南诏渐渐与之交往,此次叛乱明显有响应吐蕃军的意味。李治头疼不已,但南北不能兼顾,此时兵力已捉襟见肘,于是只得派梁积寿、李敬业等地方刺史募兵戡乱,一时间四下火起处处告急,乱得一团糟。
这场朝会自天蒙蒙亮一直进行到正午,好在群臣纷纷献计献策,李治心里略感安慰,正欲宣布散朝,赐百官廊餐,忽闻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有个黄衣宦者不顾翊卫阻拦,跌跌撞撞奔上殿来——皇帝百官议事,没有特别征召,宦官怎能随便进来?后宫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干扰朝会啊!
李治方欲叱责,却见来者竟是留于万年宫的内侍李君信。只见他衣冠不整、蓬头垢面,明显是快马加鞭连夜从岐州赶回,跑上龙尾道已累得气喘吁吁,脚下一软摔倒在殿上,就势往前爬了几步,悲切切叩首道:“启禀二圣,大驾回转后荣国夫人病势突然加剧,上官奉御全力施救却食水难进,前日二更时……她老人家……娘娘节哀!”
其实自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