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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再度改元,这次的年号是咸亨,取自《易经》“含弘光大,品物咸亨”。但求国家安泰、万事亨通,表明了李治希望与民休息、与兵休息的愿望。
当然,忙忙碌碌这几年李治也渴望休息一下,毕竟他的风疾并未痊愈,又接连遇到烦心事,水旱灾害、高丽叛乱、太子生病、京城火灾、重臣离去,这一切已经够他受的了。他决定暂时离开长安,去岐州万年宫休养一段日子。
而媚娘又何尝不是心事重重?且不论李弘之病,李的死对她也是有打击的,当初若不是那句“此陛下家事,何必问外臣”一锤定音,她能否斗败长孙无忌尚未可知;固然李算不上她的心腹,但出于曾经的联手、共同的利益,李还是很维护她的。如今老将军死了,许敬宗又彻底退休,好不容易提携起武敏之,还是个驯不服的狼崽子,以后该如何发展势力呢?因为愁烦她也有休养的意愿,又考虑母亲因大兴善寺之火一直郁闷,索性把老人家也带上,同去万年宫。
可老天偏偏不让他们顺心,启程之后雍州就下起了大冰雹,既已离京不便再回去,圣驾冒着恶劣的天气逶迤前行,到达岐州时众人已颇狼狈。二圣还倒好说,杨夫人年岁太大,不慎染上风寒,很快病倒了,媚娘深悔把她带出来,顾不上自己休息了,衣不解带伺候在病榻边;李治也很关注,命上官琮和众位侍御医悉心照料,老人家总算是稍见起色。而他们还未来得及喘口气,突然接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噶尔钦陵突然率领吐蕃军大举进犯,攻陷西域十八州,占领安西都护府所在的拨换城(今新疆阿克苏)!
安西治所失陷,这意味着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完全失去控制,天山以北、以东大半个西域已落入吐蕃之手。李治既惊且怒,吐蕃虽与大唐不睦已久,但名义上仍是宗藩关系,总还看着当初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联姻的面子,二十年来禄东赞执掌吐蕃大政,无一日不在觊觎西域之地,却从不敢公然与大唐翻脸,一切行动都打着针对吐谷浑或西域某国的名义进行;如今的噶尔兄弟却毫无顾忌,刚掌握权力就明目张胆来夺地,岂不是没把泱泱大唐放在眼里?
李治一再容忍并非畏惧,而是考虑到连年用兵灾害严重,想暂时与民休息、与兵休息,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打也不行了——西域是大唐无数将士血染沙场换来的,寸土不可予人!而且这不仅是为土地而战,更是为民族而战、为尊严而战。既然胆敢侵犯我大唐,那就叫你付出代价!
咸亨元年四月,李治任命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为逻娑(拉萨)道行军大总管,左卫员外大将军阿史那道真、左卫将军郭待封副之,率十万大军征讨吐蕃。
第51章 以退为进自请废后,媚娘重掌大权()
一、全军覆没
中原之地的五月早已百花盛开、暖意融融,而在西部高原之地却是另一番景象。
姗姗来迟的春光刚开始眷顾这方土地,高原山峰的积雪也才开始融解,化为一条条涓涓细流,或是滋养着勃勃萌发的青草,或归入零星漫布的湖泊,抑或徒劳地消失在无垠沙漠之中。虽然白天已经很温暖,甚至烈日有些刺眼,但黄昏以后依旧寒气逼人,尤其那冷硬凛冽的狂风,裹着阵阵寒气、卷着细微沙尘,吹在脸上如刀子割肉一般,把所有人的双颊都染得通红。
为了应付这可恶的大风,唐军将士都用麻布把脸裹起来,特别是纵马狂驰的骑兵,更是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就连主帅薛仁贵也不例外。此刻这员悍将正一马当先,向着吐蕃重镇乌海城(今青海托素湖一带)驰骋。
虽然薛仁贵已是威名赫赫的大将,但以往的战功都是在李、程名振、郑仁泰等前辈名将指挥下奋勇冲杀取得的,此番出兵其实是他头一次作为统帅独当一面。只因李、苏定方先后过世,刘仁轨又年老退休,如今众将之中也就属薛仁贵威望最高了,故而李治授予其大总管之职,寄予厚望。为了不辜负天子的信任,他不仅激励将士为国杀敌,还对进军路线做了研究。
在他统领下,四月初唐朝十万大军从鄯州(今青海乐都)出发,进入敌境屯于大非川(今青海湖以南、星宿海以东地区)。对于大非川这个地方,唐军一点儿都不陌生,贞观九年,李靖、侯君集、薛万彻等几路大军就是在此会师,彻底征服了吐谷浑,继而穿越大漠消灭高昌国。而三十五年后的今天,薛仁贵要做的事与当年恰恰相反——当今天子李治虽然没上过战场,却并非丝毫不谙兵事。此番出兵薛仁贵的职务是逻娑道行军大总管,然而那只是对外释放的迷雾,他的真实意图并非直捣逻娑跟吐蕃死拼,而是遵照李治原先的计划,扫清河源之地的敌人,帮助慕容诺曷钵复立吐谷浑汗国。
吐蕃地域广阔、将士勇猛,绝非局限于一隅的高丽可比,对付他们,强攻硬打绝非上策,唯有精心谋划才能大获全胜,而制胜的关键就在吐谷浑故地。前番噶尔钦陵入侵西域,号称有二十万大军,这数目肯定是吹嘘,但吐蕃的精锐之师必然大部分已开赴前线。大唐若能趁此时机恢复吐谷浑故地,借助诺曷钵的影响力招揽吐谷浑旧部,继而屯驻大军卡住冲要,不啻于在吐蕃腹地和西域四镇之间筑起一道铜墙铁壁,使其南北不得兼顾。到时候噶尔钦陵孤悬于外无以为继,进不能取、退而无路,唐军大举反攻,再加上西域诸国举兵响应,他那所谓二十万大军还能活几人?
这是十分厉害的一招,但也有极大风险,在摸不清河源之地兵力部署的情况下贸然进军,有可能陷入敌军包围。为此薛仁贵做了妥善的安排,他命副总管郭待封、阿史那道真留驻大非川,修筑营寨保护辎重,自己亲率三万精锐骑兵背道而进奇袭乌海,若能成功便调大军前来会合;若遭遇强敌难以推进,则退守大非川,仍可与吐蕃对峙,慢慢谋求胜利。
即便如此薛仁贵还是万分小心,出于安全考虑他并没有直接杀奔乌海,而是取道西南,涉过瘴气弥漫、行军艰难的河谷之地,借地形掩护迂回至乌海以南,从敌人背后下手。总的来说计划还算顺利,他成功绕到敌后,出其不意击溃了驻守河口(今青海玛多)的吐蕃军队,将敌人斩杀殆尽,并俘获牛羊万余,转而回攻乌海。
旗开得胜斩获颇丰,河口回师一路坦途,再没遇到敌人的阻击,胜利似乎就在眼前,但薛仁贵心中却暗藏隐忧。仗虽然打得顺,但现在已是五月中旬,比他预想的迟了五六天。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五六天时间可能发生许多事,谁知此刻钦陵是否得到消息,是否已从于阗回师救援?延误固然是河滩谷地不易行军造成的,但也与士兵拖延有关。薛仁贵感觉这帮士兵似乎大不如前,当年他率军远涉大漠、鏖战天山,将士生龙活虎无一掉队,而现在他所率领的已不是那支铁军。经过多年的征战,那些英勇无畏的将士许多已战死,或是富贵还乡,还有不少人被派去驻守百济、高丽之地;现在从征的这些士卒无论战斗经验还是身体素质都差了一大截,在高原连续驰骋几日便体力不支,中途不得不两度停下休息,若非在河口打了胜仗士气旺盛,只怕现在早懒散得不成样子了。而且他亲率的这支骑兵已是十万人中的精锐,驻守大非川的人更不济,凭这等士兵若遇强敌恐怕很难占便宜。不过相较士兵的问题,还有一件事更令薛仁贵烦恼——将帅不和。
此番出征皇帝给他派了两个副手,阿史那道真和郭待封。阿史那道真乃突厥处罗可汗之孙、名将阿史那社尔之子,此人粗率莽撞,但为人还算敦厚,对他言听计从,麻烦出在郭待封身上。
郭待封乃先朝名将郭孝恪之子,又是制举学综古今之人,在高丽之役统领南军名声大噪,晋升左卫将军。他自诩文武全才,又曾随父镇守鄯州,因而不服薛仁贵调遣,从一离开鄯州就吵吵嚷嚷、微词不断。薛仁贵虽是主帅,毕竟第一次独统大军,不愿意与部下闹僵,能忍让的尽量忍让。无奈郭待封自视甚高,仗着才学指摘他的战略,整日孙子吴子、兵法有云什么的;薛仁贵出身卑微,不过是个没钱修祖坟才参军求富贵的农夫,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虽有满肚子想法又怎辩得过这位制科中举之人?只能暗憋暗气。至大非川分兵之际,郭待封要求自领一军直捣乌海,薛仁贵终于忍无可忍大发脾气,最后以主帅之威强令其留守营寨。事情虽然过去了,薛仁贵仍不踏实,谁知他离开之后姓郭的又有什么举动?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奇袭战已经打到这个地步,唯有努力继续下去了。想至此他咬紧牙关,挥舞皮鞭,越发打马向前……
经长途跋涉,唐军距乌海已近在咫尺,这里因湖泊而得名,附近数十里是一片丰美的草原。随着快马驰骋,在一望无垠的绿茵间出现的是羊群。薛仁贵心下窃喜,还有放牧之人,说明敌人根本没有防备。果不其然,当牧羊人发觉唐军的一刻,惊恐的表情证实了这点,他们抛下羊群死命奔逃。唐军骑兵也不理会,兀自向前驰骋——若在以往遇到此等情形免不了有一场劫掠,毕竟大伙儿儿出来打仗也为养家发财,即便薛仁贵本人征讨铁勒时还曾抢钱抢女人呢。但这次他事先严明军法,抢夺财物者一律斩首,一来奇兵突袭不能耽误战机,二来此地乃吐谷浑旧境,战后还要归拢牧民重立其国,不能与民结怨因小失大。
惊散羊群又行四五里,一座座帐篷和城垒已出现在眼帘。对吐蕃而言此处乃战略要地,但他们的筑城水平实在有限,城邑非常低矮,只是用于驻兵和集贸,以游牧为生的百姓大多居于帐篷。随着唐军的逼近,城外一片骚乱,到处都是惊窜的人和牲畜,胆怯者拉着牲畜、载着妻儿向北逃亡,勇敢者则从帐中取出弓刀,三五成群凭借围栏保卫家园。唐军依旧不与他们纠缠,铁骑从围栏间一掠而过,顶多是放几只箭。
突然呐喊声起,一群士兵从城内涌出,硬向唐军冲来。
薛仁贵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高举长枪示意攻击。唐军早就排演好战术,奔驰中迅速变阵,前列操枪、后排搭弓,还未接阵先是一轮箭雨,已射得吐蕃军人仰马翻,侥幸未伤的还没反应过来,唐军骑士的长枪又到面前——齐刷刷干掉一排!
交马间薛仁贵抽出长刀,就势一扫,已斩飞一枚敌将首级,随即高喊道:“杀进城!”他已看个分明,出来应战的敌人不多,松松垮垮的,一鼓作气足以拿下城邑。
战势比他想象得还要顺利,只是一个冲锋,吐蕃人便溃不成军,尽被践踏而过,城头虽有敌人放箭、投掷石块,却根本挡不住奔袭的洪流……仅仅半个时辰,唐军已拿下乌海城,俘获吐蕃兵数百,缴获粮食牲畜甚多。
然而薛仁贵却感诧异——这场仗赢得太过顺利了!
固然奇袭战就为了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吐蕃军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吧?就是当初与战斗力远逊于吐蕃的高丽作战,奇袭扶余城也比这艰难得多。唐军进驻大非川的消息应该早就传开了,按理说吐蕃人不至于如此懈怠,况且他们最精良的部队都是身穿犀皮、手持长刀,有的甚至连战马都披甲,而今日交手之敌装备明显不佳,这究竟是何缘故?他赶忙提审俘虏,才知驻守乌海的军队大部分已于数日前开赴大非川与唐军主力对垒。
“哈哈哈……他们出阵反倒省了咱的麻烦。”将校们不禁欢呼,“如今咱们神兵天降陷敌城池、夺敌粮草,不过数日他们必然大乱,到时候两厢夹击,这帮吐蕃人尽是咱们刀下之鬼!”
薛仁贵也笑了,却笑得很勉强,不知为何他总觉心里不太踏实,事情真会如此顺利吗?不管怎样先安排好下步吧。他下令严防戒备,不准骚扰当地牧民,向四周派出探马,又派人快马赶往大非川,联络郭待封、阿史那道真共议破敌之策。
意外果真发生了,当夜便有探马来报,乌海以南出现游弋敌军,大部分是吐谷浑散兵,似乎准备集结起来夺回城邑。薛仁贵不禁蹙眉——唐军此来是为了复立可汗,为何这些吐谷浑人要与自己为敌呢?这些游牧部落的散兵虽然不难对付,纠缠起来却也很麻烦。次日清晨他刚要召集部下商议对策,派往大非川的人突然折回。
薛仁贵听罢禀报勃然大怒——原来他走后郭待封一直不服不忿,叫嚣着也要出战;适逢吐蕃乌海之兵开至大非川,郭待封当即出战,一场拼杀顺利将敌人击退,却也因此骄纵之心更盛,继而竟私自率领五万军队并携带大部分粮草离开大非川,一面追击残敌,一面向乌海进发。路程刚刚过半突遭北面而来的吐蕃骑军袭击,唐军携带辎重对战不利,遂以车结阵自卫;哪知敌人越聚越多,还有附近几支吐谷浑部落助战,渐成围困之势。
“此读书汉,坏我大事啊!”薛仁贵气得顿足大骂——他之所以迂回敌后突袭乌海,正是怕贸然行动陷敌包围,意欲先取冲要之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吐蕃大军回援并不可怕,唐军凭借两处冲要相互配合尚可一战,天长日久再请朝廷增派兵将助战也就是了。可是郭待封这么一搅完全打乱了他的部署,十万唐军被分割为三块,五万主力受困于路,他手中仅有这三万先锋军,阿史那道真兵更少,还都要驻守冲要,怎么救应他?
事到如今不解这个围是不行的,且不论五万将士干系重大,一旦郭待封溃败,他和阿史那道真将会逐个被吃掉。大非川乃本阵,又要保护慕容诺曷钵,那边的两万兵是指望不上了,薛仁贵唯有自己领兵去救。
事不宜迟,他立刻提两万多精兵向东回援,只留几千人戍守乌海,防备南来的敌人。不料出城走了不远,便获知探报,前方有一支万余人的吐蕃部队出现,薛仁贵毫不犹豫,立刻下令全军冲锋。狭路相逢勇者胜,先下手为强!
唐军铆足劲头,呼喊着奋勇向前,也不顾迎面飞来多少翎羽,如锐利的尖刀扎入敌人阵中,三两下便将这支部队杀散。可大家还没顾得上歇口气,一阵更猛烈的喊杀声响起,又有一支敌军直接而至——身披犀皮甲、手持弯刀的吐蕃主力军终于出现了。
转眼间又是一场恶斗,喊杀声、兵器声、呼号声、马嘶声乱糟糟搅在一起,把所有人的耳朵都震聋了。薛仁贵所部皆是军中的精锐,武器精良、弓马娴熟;这支吐蕃军也毫不示弱,他们天生驰骋高原、善于骑射,加之铠甲厚实,一时间竟杀得难解难分。刚开始还分得清彼此阵势,继而马队交错已是我中有彼、彼中有我。
弓箭这会儿也派不上用场,两军将士白刃相搏,人人杀得如血瓢一般,冲在最前面的连服色都染得分不清,唯有靠彼此的感觉和语言确定是敌是友。负伤的战马四蹄纵跃,载着各自的勇士冲入敌群,奋战一番后又被砍翻在地,连人带马斩为肉酱。白刃闪过,滚落的头颅被踢得滚来滚去,没有脑袋的尸身仍站立着,朝天狂喷着血雨。受创无数,精疲力竭之人昏沉沉仰倒在血泊中,却兀自狂叫着,不知发泄的是怒火还是痛意,直至被敌人和战友的马蹄践为烂泥。两军将士都挥舞着兵刃在这汪血海里挣命!
薛仁贵无愧“万人敌”之名,他弃了弓箭,一手持刀一手握枪,凭着惊人的膂力和出神入化的马术直突敌群,加之他身边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