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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份奏疏的人是安西都护裴行俭——裴行俭出生在关陇名门河东裴氏,他父亲裴仁基、兄长裴行俨皆是隋末名将,后因隋朝灭亡投靠李密,瓦岗军战败后又流落至洛阳王世充麾下;唐郑交锋之际裴氏父子本欲相助李渊刺杀王世充,惜乎计划败露被杀。大唐定鼎后,李渊念及旧情追赠裴仁基为原州(今宁夏固原)都督,年幼的裴行俭也受到优待,进入弘文馆读书,并在贞观年间考中明经,至永徽之际已升至长安县令。因为他是凭借关陇名门的身份走入仕途的,故而在“废王立武”之争时他坚定地站在长孙无忌一边,太尉府的密会中他大骂武媚被袁公瑜告发,从而触怒李治,将他从天下第一县令贬至西疆任小小长史。
不过这次贬官对裴行俭而言似乎是莫大幸事,一则使他躲过最后清算的屠刀,再则西疆战事频频,裴行俭在屡次战斗中得到磨炼,又跟苏定方学到不少兵法韬略,才干大增,官职也再度提升。前任西域都护苏海政擅杀突厥可汗招致叛乱,继任者高贤努力戡乱未见成效,无奈之下李治将裴行俭摆到西域都护的位置上,短短一载突厥平复,西域诸藩无不顺服,李治就此尽弃前嫌,将他这个昔日“逆臣”视为股肱,对他的建议也很重视。
可今天情况不同,他奏章中的一句话令李治气息一窒——自邢公薨于军中,吐蕃奸谋又生,窥我羌地。
邢公薨于军中!难道苏定方死了?
李治大为震惊,忙令宦官宣兵部官员来询问。不多时司戎少常伯(兵部侍郎)杨弘礼就来了,回奏:“邢国公、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已于三个月前薨于军中,其部暂由左武卫将军曹继叔统领,军心安好并无异常。”
老将苏定方确实死了,死在遥远的西域,终年七十六岁。这样一位三擒酋首、宣威沙漠的名将死后竟没人表奏,默默无闻如被抛弃一般,若非裴行俭奏章中一句不经意的话,皇帝还蒙在鼓里。李治为此感到激愤,甚至有被臣下蒙蔽的感觉,他想怒骂、想叱责,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事出有因啊!
苏定方固然是毫无争议的一代名将,却也被许多人厌恶。首先他出身于窦建德、刘黑闼麾下,本是大唐的仇敌,归顺后又给隐太子李建成当部将,直至李治将他拔擢起来方能独当一面。那些根红苗正、出身秦府的将领自然视他为异类,他立的功劳越大,招致的嫉恨就越多。再者苏定方发迹是因许敬宗极力推荐,两人关系甚是密切,一直有传闻说许敬宗每录战功必夸大苏定方之事,而苏定方每得赏赐也必会贿赂许敬宗。虽然这些传闻未可尽信,但是这一文一武确实配合默契、内外互保。现在的情势却变了,许敬宗已老,莫说坐镇政事堂,连走路都困难了,再不能操弄权力;反而是与许敬宗、李义府等人有宿怨的刘仁轨手握大权,他怎么可能为政敌表功呢?
人走茶凉,官场从来都是这么现实,世态炎凉实在令人感慨。但帝国的马车从不可能有片刻停息,无论许敬宗还是刘仁轨,他们不过是这架马车暂时的车夫。李治需要才干优异的宰相,无论如何刘仁轨都是目前最好的选择,甚至他还希望刘仁轨起到制衡皇后的作用,怎能因为一个死去的将领与之翻脸呢?
权衡半晌李治决定不追究此事,只是叹息道:“苏定方于国有大功,按例当褒奖封赠,卿等不言,致使死后荣宠未及颁下,实在有失朕之仁德。”说罢拿起御笔亲手写了诏书,追赠苏定方为幽州都督,并赐谥号曰“庄”——谥法有云,胜敌志强曰庄。
杨弘武默默观察着皇帝的举动,心下不住盘算着。此人也不是泛泛之辈,他乃弘农杨氏之人,是隋相杨素之侄、杨岳之子,不过他与荣国夫人一族却无交往。当初杨玄感起兵叛隋,事败全族男子受诛,唯独杨岳因事前上奏隋炀帝,断言玄感必反,获得炀帝谅解,这一脉子孙得以保全。天下纷争时杨弘武与其弟杨弘礼投靠李渊,受封清河郡公,也是三朝老臣;尤其他弟弟杨弘礼,性情豪爽文武双全,很得李世民器重,曾经担任参知政事,兼职宰相风光一时。只可惜李世民驾崩之际,杨弘礼奉命征讨龟兹领兵在外,等凯旋回朝,大权已尽在长孙无忌之手。杨弘礼本来有资格与张行成、于志宁等人同列宰相,然而长孙无忌嫌其是隋朝宗室,唯恐其与杨妃之子李恪勾手,竟将之排挤在辅政班子之外。杨弘礼是性情中人,一时激愤说了几句牢骚话,又被褚遂良借题发挥,以讪谤朝政之罪贬出长安。虽然后来长孙无忌碍于人言又象征性地给其升了一阶,但杨弘礼与宰相之位失之交臂,又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竟被活活气死了。
杨弘武始终难忘弟弟之仇,所以当李治铲除无忌一党之时他最是拍手称快,自此决心肝脑涂地报效这位新皇帝。近十年来他凡事积极抢先,提升迅速,又因前次参与百济、高丽之役与刘仁轨结下了深厚关系,故而跻身中台之列。苏定方之事他作为兵部之官,又是刘仁轨亲信挚友,岂会不清楚缘由?今日遭皇帝召问本有些惴惴,一番观察后却见皇帝并无深究之意,心里渐渐有了底,默默揣测圣意,转而道:“兵部刚拟好出征将领名单,有几位是新提拔之人,请陛下过目。”说着双手奉上名册。
“听说士兵对此番出征有些抵触?”李治边浏览边问。
“鲲鹏之欲非俗鸟可及,士卒只知远征之苦,不识此乃一劳永逸之机。愿陛下坚定行事,莫因区区非议而乱初心。”
“是矣。”这话很合李治的心思,不住点头赞许,但看到名册上的一个名字又觉意外,“郭待封自统一部出征?他有这资格吗?”
杨弘礼意味深长道:“此乃英公特意指定。”
李治微微一笑,没说什么——郭待封是名将郭孝恪之子。郭孝恪生前一直是李的副手兼挚友,他们早年同在瓦岗,又一同归顺唐朝,直至郭孝恪战死在龟兹。但郭待封没有什么带兵的经验,虽然他也曾随父亲镇守鄯州,却未立过战功,他之成名乃因在显庆四年得中制举学综古今科。李拔擢此人明显是提拔故人之子,不过李治既把这一战全权委托给李,少不得包容这点儿任人唯亲的事。就试试看吧,说不定真能培养出一位杰出将领呢。
“还有这几人,”李治继续往下看,又指出几个生疏名字,“他们原来是哪部的武官,何以选拔为将?”
禁军将领众多,中郎将以下者更是多如牛毛,有几个皇帝不认识的并不稀奇。按理说皇帝发问便该详细解答,杨弘武反应却很奇怪,竟伏地叩首:“臣有罪,求陛下宽恕。”
“嗯?”李治不解,“卿何罪之有?”
杨弘武撩起眼皮,低声回答:“这几员将领臣也不甚熟悉。只因臣妻韦氏性情刚悍,臣素惧之,前几日她以这几人晋职之事相托,臣若不从恐有后患。”
怕老婆竟也成了堂而皇之的理由,这哪是朝廷大臣说出来的话?李治初闻之际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略加思忖,军职调度绝非少常伯所能独自决定,这回答明显是虚言,究竟用意何在?他低头审视,见杨弘武一副正儿八经的严肃表情,顿时醒悟——谁是真正惧内之人?这话明显是讽谏!
杨弘武见皇帝已豁然,不禁笑了——当初怎么收长孙无忌的权,现在就该怎么收皇后的权,您才是真正的一国之主,岂能受制于妇人?趁着皇后有孕在身,赶快放手干吧!
“哈哈……”李治心领神会仰面大笑,爽快地将名册一合,“所拟人选一律准奏!杨爱卿但放宽心,大丈夫宠爱妻室不为过,然天下大事终非妇人所能裁夺,你就静观其变吧。”
乾封元年十二月,唐朝军队集结完毕,李治正式任命李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以司列少常伯郝处俊为副总管,薛仁贵、独孤卿云、李谨行、窦义积、郭待封、冯师本、辛文陵、纪及善等部连同早已先期出发的契苾何力、驻守百济的刘仁愿等水陆诸军皆听李调遣;河北诸州租赋也悉数供给辽东战场。锣鼓震天,铠甲映日,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自长安启程。
随着大军踏上征途,李治也来了干劲,他一扫先前颓然之态亲理朝政,新春之际还举行了他继位以来的第一次籍田礼,当然身怀有孕的媚娘不能随同参加。面对官员捧来的雕饰精美的铁犁,他断然拒绝:“天子亲耕乃为劝农,百姓所用农具岂能如此华丽?”于是改用普通的民间之物,仿佛故意显示自己身体已无大碍,从未干过农活的李治连推九垄一气呵成,受到百官赞叹。
适逢左相窦德玄病逝、刘祥道年老致仕,李治又大刀阔斧改组政事堂,以西台侍郎戴至德、东台侍郎李安期、东台舍人张文瓘、司列少常伯赵仁本、司戎少常伯杨弘武并为同东西台三品。戴至德是贞观名相戴胄之子,其人沉默寡言却腹有机谋;李安期乃李德林之孙、李百药之子,隋唐两代名臣之后;张文瓘是李提拔起来的人,且颇敢进言;赵本仁监察御史起家,后在吏部任职多年,以严厉耿介著称;杨弘武与刘仁轨亲睦,其立场不言自明。很明显,这些人都不是皇后能左右的。
这个阵势摆出来,媚娘即便复出也无力影响朝局了!
二、三军将士
苏定方之死不仅令李治痛惜,事实上也影响了战争的整体形势。少了这员威风凛凛的名将,吐蕃自然不安分,就在李大军奔赴辽东时他们再次趁虚而入,侵袭唐朝剑南道辖下的生羌十二州,局势一度紧张。不过关键时刻上苍又一次眷顾大唐,正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掌握吐蕃军政大权的禄东赞忽然去世,吐蕃匆忙收兵。
禄东赞自松赞干布时代就是吐蕃的谋主,这位佯装笑脸暗藏剑锋的厉害人物和大唐周旋二十多年,终于驾鹤西去,归为历史的一粒尘埃。在李治看来,吐蕃缺了这位宰相必然声势大挫,而且赞普(相当于国王)芒松芒赞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长期受制于臣下,此番必然要趁禄东赞之死争夺权力,吐蕃可能会陷入内部纷争,说不定也像高丽一样发生内乱一蹶不振呢!李治越想越高兴,决定放开手脚全力对付高丽。
在这个时候蓬莱宫又是一片欢腾,四十四岁的媚娘顺利生下一个孩子,这次终于是个女儿了。李治、媚娘大感欣慰——他们曾有过一个女儿,却因照顾不周不幸夭折,而那次丧女之痛又被他俩利用,硬说公主是王皇后害死的,借此掀起废后之议。事后孩子安葬于德业寺,两年前又赐封号为安定公主,加谥号曰“思”。谥法云“追悔前过曰思”,或许这是二人心中永远的痛,利用无辜幼小的灵魂去打击政敌,也是极不光彩的事。如今在四个儿子之外,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他俩决心要好好呵护这孩子,把以前亏欠安定公主的爱都加倍补偿在这个女儿身上。京中诸公主、王妃、命妇也都闻讯而来,向二圣贺喜,并给小公主送来礼物,那情形真比得了皇子还热闹!
二圣沉浸在得女的喜悦中时,东征战事有了初步进展——乾封二年九月,李大军包围高丽在辽东的前沿重镇新城(今辽宁抚顺北部),不分昼夜猛烈攻城。守军抵御不住开门投降,唐军顺势而进,连下十六座城。
泉男建大权刚刚到手,岂能坐视唐朝来夺地?立刻派遣大军攻击唐军,被左武卫将军薛仁贵击退。但是当高侃所部推进至金山(今辽宁康平)一带时,遭遇高丽大军阻击,高侃兵少失利,被迫撤退,却遭高丽军追击。幸而关键时刻薛仁贵赶到,从侧翼攻击,高侃也回师反攻,双方展开殊死搏斗。
这是异常惨烈的一仗,唐军和高丽军都拿出了不要命的拼劲,但唐军拥有更为杰出的将领。薛仁贵昔日从一介兵长起家,白袍上阵,驻跸山大显神勇,获得李世民的拔擢;万年宫洪水之夜,攀上城楼报讯救驾,又赢得李治的青睐;显庆四年征战黑山,万军阵中生擒契丹酋长阿卜固;龙朔二年征讨叛乱的九姓铁勒,三箭射杀三名铁勒武士,令对手闻风丧胆,至今军中还传唱“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歌谣。薛仁贵绝对是唐军第一猛将,无愧“万人敌”之名。
在唐兵唐将的浴血拼杀下,高丽军最终崩溃,被斩首五万余人。唐军挟新胜之威,又连克南苏(今辽宁西丰)、木底(今辽宁新宾)、苍岩(今辽宁清原)三城,北路各部兵马顺利会师。
不过仗打到这个地步,唐军的损失同样不小,加上新得的城池尚需安排镇守,不得不放缓进军势头。此时南路也遇到问题,郭待封自率一部渡海,欲直趋平壤,李指派冯师本负责供给粮草,却不料冯师本船队于途中遭遇风暴,船只尽没,郭待封面临断炊之险,只得停止前进向李告援。更出人意料的是,驻守百济的刘仁愿行军迟缓,至今未与高丽交战,新罗王金法敏派出的军队也未见战果,整个南路军几乎处于停滞状态。
身在长安的李治心急如焚,他深知历次东征失败与其说是被高丽打垮的,还不如说是拖垮的,僵持下去无疑又会走上师老兵疲的老路。于是他诏令调集更多兵马,齐向辽东赴援,但效果不理想。派往前线的已是精锐之师,剩下的将士普遍有畏难情绪。自显庆以来,国家四方征战十余年,虽然取得很大战果,伤亡也甚众,而且士兵待遇也大不如从前,加之以往屡屡对高丽用兵都落败而归,即便现在大占优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辽东依旧充满危险,许多人不愿再去。诏令颁布后许多在籍士兵躲藏起来,甚至于行军途中逃匿,不服从朝廷调遣。适逢天象异变,有彗星见于东北,又搞得人心惶惶,按儒家天人感应之说,李治只得引咎自责,避位离殿,减膳撤乐……
蓬莱宫西朝堂上气氛凝重,由于避位离殿,朝会只能在这里举行,战时事务纷乱,参加常朝的官员也甚多,挤挤插插的,这小朝堂根本坐不下,特意受召而来的一些小官只能在殿角站着。李治和几位宰相的脸色都很难看,坐于珠帘后的媚娘也没了往昔的风采,低着头默默想心事——她倒不是为战事发愁,而是为自己的处境。喜得女儿后重归朝堂,这时她才发现情势已大不一样,整个宰相班子都换了,刘仁轨为首的这群宰相配合李治牢牢把持政务,而她信任的许敬宗已是皓髯老朽,几乎不再上朝了,她对朝廷的影响已经大不如前。
而就在媚娘复出之际,李治以身体不适为名令太子李弘监国参政,并追赠儒家先贤颜回为太子少师、曾参为太子少保。这又在打什么主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虽说李治身子一直不好,但这段时间打理奏疏、操持军务有条不紊,并未见什么大碍,这时候宣布太子参政,明显是防止另一个人插进来;而儒家先贤一向是反对女子干预政治的,这么一联系,其目的不是很明确吗?
不但如此,李治还做出了许多调整,把他东宫时的侍读李敬玄提拔为西台侍郎,旋而兼任宰相;将曾受李义府排挤的老臣卢承庆晋升为司刑太常伯(刑部尚书),并兼管官员考课;更有鉴于禄东赞已死,将担任安西都护的裴行俭调回京,任司文少卿(鸿胪少卿);而与此同时裴行俭的老冤家袁公瑜则大倒其霉,就在裴行俭回到长安不久后李治就借口其处理政务不当,将之贬出京城,令人称奇的是被贬之职是西州都督府长史,就是昔日裴行俭被贬出去当的那个官。
不过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