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西域诸国咸感天恩,闻封禅之议皆欲朝贡影从,各部酋长纷率扈从而来,牛马驼羊,填塞道路,不可胜计……”
听着一阵阵歌功颂德之声,李治缓缓睁开二目,却未流露出丝毫喜色——不错,现在的大唐空前强盛,收服突厥、降服新罗、消灭百济,西域的疆土一直扩展到吐火罗(今阿富汗),山东丰收、百姓安泰,又重新修订了礼制,编成《瑶山玉彩》《东殿新书》《文思博要》《文馆词林》等大典,凭这些成就举行封禅毫无愧色。可是如今这个朝廷是不是太“一团和气”了?难道真的天下太平,没有隐患了吗?难道除了歌咏圣德再没别的话可说?这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列位臣工……”李治终于发出了声音。
朝堂立时安静,那些歌功颂德之人纷纷退归朝班,大家都以虔诚的目光望向皇帝。
“近来朕与皇后行政有何得失损益,还望臣工谏言。”
龙墀之下一片沉默。
“难道没人有所谏议?”李治又问一声,口气略显严峻。
仍旧无人发言,宛如一汪波澜不兴的死水。
李治望着这一幕,继而心中恼怒,提高声音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圣天子孜孜求谏以图大治。前朝隋炀帝因刚愎拒谏而亡,朕常以此为戒,屡屡虚心求谏。而今百官竟无所谏,何也?”
没人回答皇帝的问题,恢宏明亮的含元殿鸦雀无声,连一丝喘息都听不到,唯有那句“何也”的余音慢慢消散,仿佛数百名臣僚在一时间尽数消失了,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华丽殿堂。李治的目光逐个扫过在场每个人,无论落到谁身上,那人都匆忙垂下眼睑,不敢与他四目相对……这究竟是怯懦还是无奈?
面对皇帝的诘责,中下级官员还倒犹可,孙处约、乐彦玮等宰相就如坐针毡了,以推诿的目光互相对视了几眼,最后瞟向坐在朝班之首的李和许敬宗。
许敬宗现在的官职是太子少师、同中书门下三品,不仅是太子的辅佐者,也是政事堂的实际主持人。虽然他名声不佳,品性未免有些奸猾,但作为皇帝、皇后共同信任的老臣,作为当今朝中资历最深厚的文官,谁比他更有资格回答这问题呢?然而此刻他似乎抱定“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准则,任凭别人如何审视,兀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犹如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
朝堂的气氛由尴尬转为凝重,又从凝重变为紧张——没人答复皇帝,会不会因此惹得龙颜大怒?这场朝会又该如何收场?
就在群臣头上渗出冷汗之际,司空李突然站了起来。这位名震天下、战功赫赫的老臣缓缓走到大殿正中,高举牙笏施以大礼,操着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陛下所为尽善,故群臣无所谏议。”
“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嘿嘿嘿……”李治苍白的脸上挤出一缕苦笑——这话听起来多熟悉啊!在他继位之初,苦于言路不通下诏求言时长孙无忌便用这话搪塞他,如今十五个春秋过去了,万马齐喑的情景竟然重现。世事仿佛陷入一个走不出的轮回,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冲破了舅父束缚他的巨网,却未换来君臣亲睦的局面,朝堂上依旧一片沉默。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想到此处,李治轻轻瞟了一眼媚娘,顿时明白了——因为又有了一张更牢固的网。他突破一张旧网,却落入新的罗网中,而且这次束缚住的不仅是权力,还有情感。媚娘俨然已成为长孙无忌的继承者,时时监控他的一切,无论朝廷还是后宫都摆脱不了皇后的影响,现在群臣上奏都要揣摩其心思,甚至连他自己也要百般迁就。
然而平心而论,这一切都怨媚娘欲壑难填吗?无法否认,他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最开始是他叫媚娘在他生病之际代理朝政,是他鼓励媚娘放胆做事,又是他日渐感到媚娘尾大不掉要废后,事到临头也是他突然反悔收回成命,拿宰相当替罪羊。作为皇帝他猜忌成性、反复无常、诿过于人,致使那么多人被杀被贬,还能指望谁全心效忠?有了上官仪、王伏胜等人的教训,哪个大臣还敢跟他说实话?即便勇冠天下深孚众望如李,也只能言不由衷地装糊涂。如果说长孙无忌的罗网是先帝临终之际织就的,那媚娘这张网则是他亲手编织的,这就叫作茧自缚!
可事到如今他还有别的选择吗?抛开感情的羁绊不论,他和媚娘还有李弘、李贤、李显、李旭轮四个儿子,其中李弘已稳居东宫十年之久,对于罹患风疾又面对帝国无数纷扰的他来说,早已没有心力去改变这一切。虽然他苦于媚娘的罗网,但毫无疑问,他彷徨的心性和孱弱的身躯也需要这张网,虽说这张网使他不自由,却也使他不至于跌至万丈深渊。爱与恨纠结在一起,他注定只能在这张牢固而又柔软的网中原地打滚……
“陛下。”媚娘轻柔的呼唤声打断了他绵长的思绪。
“唔?”李治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望着毕恭毕敬的李重重叹了口气,以近乎自嘲的口吻道:“好,既然尽善尽美,朕就放心了……若再无他事,散朝吧。”
“且慢。”媚娘又插言道,“因筹办东巡车驾诸位臣工连日操劳,幸而风调雨顺,不日就将启程。请随驾诸臣也早做准备,尚未春暖,旅途劳顿,这几日务必保养好身体;留守众臣责任重大,还望尔等尽职尽责,大驾凯旋必有赏赐。”她笑容可掬,仿佛真对群臣充满期望,说罢又扭过头笑盈盈地问李治,“陛下以为如何?”
“还是皇后细心啊。”李治带着欣慰却又寂寥的表情点点头。
内侍大宦官范云仙一直在旁察言观色,直至此刻才前跨一步高声宣布:“散朝……”
“谨遵二圣旨意,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一并起身辞驾,按照朝班顺序退下大殿,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日月双悬天下二主,今天这关算是过了,谁知日后何去何从?
二、平静之下
一场沉闷的朝会结束,李治起身回驾后宫,媚娘却坐在珠帘后纹丝未动。她竭力保持着明媚春光般的微笑,直到文武百官走远才渐渐收敛。
废后风波给了她深刻教训,让她体会到什么叫君心无常,也让她看清那些貌似恭顺的大臣背后无穷的煽动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为了已经到手的权势,更为了自己和孩子们的未来,她决定走出后宫控制朝廷,防范一切潜在的危险。不过想稳稳当当坐在朝堂上,光靠强硬手段是不够的,威权只能让人屈从而不能笼络住人心,所以她要释放善意,彰显母仪天下的慈爱祥和,让臣民发自内心地敬爱自己。
可是天知道这究竟有多难!
朝廷百官是在儒家教化熏沐下走入仕途的,要他们接受一个女人坐在朝堂上绝非易事。即便她笑得脸都快抽筋了,那群家伙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或者就是说些口不应心的奉承话,没有任何意义;还有少数人虽然舍得下面子、放得开身段,但唯利是图、得志猖狂,便如李义府一般,关键时刻非但帮不上忙反而连累自己,同样不值得器重。一个没多少家族背景的女子要在陌生的朝廷中树立威望、挖掘心腹,这比登天还难。其实她今天根本不想笑,非但心里不高兴,身上也不方便……
明明百官已走远,媚娘还是颓然注视着他们,直到所有人都走下殿阶再也瞧不见背影才招手呼唤侍从:“本宫要更衣。”两个贴身宫女立刻跑过来,伸手搀扶。媚娘攥着一个宫女的臂腕,忍着隐隐的腹胀感缓缓站起,随即迅速卷起坐在身下的杏黄坐垫,交与另一名宫女。那名宫女小心翼翼双手接过,看都没敢看一眼,忙抱在怀里躲开了。
内侍早在配殿中备好另一套衣裙,媚娘更换完毕喝了碗热奶,又叫宫女为她揉一揉肩膀,休息片刻才出来,却见范云仙守在殿门外:“你没去伺候万岁?”
范云仙憨笑道:“奴才已将万岁送归后宫,万岁说暂不用我伺候,所以赶紧过来侍奉娘娘。”
“不用你伺候?”媚娘开始琢磨这话的滋味,“万岁去哪儿了?”
“这……”范云仙面有难色——王伏胜死后他已当仁不让地成为宫中最有权势的宦官。而作为媚娘提拔上来的人,他的任务绝不仅仅是伺候好主子,他还要监控整个后宫,甚至窥探皇帝的一举一动。不过有时他也觉得媚娘太爱较真,有些事何必非要弄得太清楚呢?思虑太多、操心太重何尝不是受罪?
但即便他不说,媚娘也能猜到:“万岁又去绫绮殿了吧?”
“是……”范云仙低低应了一声。
媚娘的脸色立时阴沉,秀眉微微跳了两下,却没再追问,转而道:“群臣的奏疏准备好了吗?”
“娘娘今天还要批阅奏章?”
“那是自然,国事为重嘛。”媚娘说这话的口气严肃中带着一丝无奈。自从协同李治临朝,夫妻立下“君子之约”,百官奏疏两人皆需过目。可是李治有病在身,十天倒有八天是媚娘看奏疏。上官仪倒霉后,其他宰相更加小心,凡稍有争议之事一律上报,不敢自专,以致每天都有许多文书表章递来。天下之大事务纷纷,一日不加处置,来日便要成倍增加,没几天工夫积压的奏疏就会堆成山。这副担子是她自己揽过来的,不挑也得挑啊!
批阅奏章之处是宣政殿,这里没有外朝的喧闹,又毗邻东西台,便于召见臣下。天气尚未和暖,空阔的宫殿更是凉风习习,关闭门窗也掩不住,虽然内侍已准备了好几只炭盆,媚娘仍觉得冷,抱着手炉焐了半天才开始翻看。
疆域广阔、五谷丰登是不争的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太平无事,莫看朝堂上所有人都在说和气话,翻开奏疏才知道有多少难题。地方大麻烦也多,且不论每月总有几个州闹点儿水旱灾害,近来西疆也不太平。吐蕃表面上臣服,其实一直对大唐疆域虎视眈眈,虽然东征百济取得胜利,但吐蕃大相禄东赞也趁大唐无暇西顾之际吞并了吐谷浑,进而觊觎西域。不久之前疏勒、于阗两国爆发冲突,疏勒战事不利,竟邀请吐蕃出兵相助。此举触犯了大唐之忌,一旦吐蕃介入西域,再想叫他们撤出去就难了。李治和媚娘立刻派西州都督(西州,治所在高昌,今新疆吐鲁番以东)崔知辩领兵救援于阗;不过与吐蕃大干一场的时机尚未成熟,又因封禅即将举行不宜大动干戈,于是又封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为安集大使,节度诸部调停纷争,但时至今日未见分晓,不禁令人忧虑。
相对于西面的吐蕃,东面的高丽乃是宿敌。此蕞尔小邦竟与中原王朝周旋了五十余年,杨广三征不克反倒亡国,李世民难收全功抱憾而终,三年前李治灭百济,又发动大军兵分两路南北夹击高丽,依旧无功而返,还战死了大将庞孝泰。然而就在前几日高丽国王高藏突然上表,请求遣其子高福男入贡,并随驾封禅。世人尽知高丽军政大权实际掌握在权臣渊盖苏文手中,高氏家族只是傀儡,即便大唐扣留入贡的王子也威胁不到人家,谁知高丽此举是为缓和关系还是趁机窥测中原情势,不可不防啊。
媚娘看着这些纷乱的边塞军报,甚觉苦恼——作为一介女流,她对军事的认知不过是偶然耐着性子翻翻的兵法,战争她是不了解的,先前极力主张征讨高丽也证明了这点。可现在这些琐碎的军务依旧需要她批示,实在是勉为其难。
不过相较于羁縻之地的军事纷争,王朝潜在的内部隐患更叫人不省心:朝廷存在任官太多的问题。现今内外文武官员共计一万三千多人,假设三十岁入仕、六十岁致仕,三十年才能彻底替换一批新官,按这个比例每年朝廷任免官员数量都应为四百三十多人。然而大唐定鼎以来每年入流者都超过五百,已经入大于出,多年下来官员越来越多,何况许多三品以上老臣年逾耳顺甚至古稀仍在其位,实是不死不休。显庆以来朝廷改革,推行科举取士,但以往世袭恩荫仍保持,又增添许多杂流入仕者,厚待佛道两家恩赏的官也不少,近年来入仕者都在千人以上。长此以往不但俸禄开支膨胀,而且十羊九牧、人浮于事的现象也极易发生,既增添朝廷和百姓负担,又不利于官场风纪。
毛病谁都看得出,真下手整治就很难了。进的准则可严格掌控,多出来的官只能甄别裁撤。这种得罪人的差事谁愿意干?前任右相刘祥道胆色出众,又久掌选官之事,曾主动提出要清理冗官,惜乎受上官仪所累罢为司礼太常伯(礼部尚书),他一免职,这件事也无果而终了……
一者奏疏冗杂,二者身体不适,只片刻工夫媚娘便觉心烦意乱,十根手指又变得僵冷,赶忙紧紧抱住手炉,又把它放在身上,温暖着冰凉的小腹。那些觉得她风光无限的人哪晓得,这位貌似强悍无畏的皇后竟也有如此脆弱惆怅之时。
没办法,这是女人天生的苦恼!
媚娘心里暗自嗟叹,又不禁瞟向放在案头的另两份文书——《忠孝论》和张柬之的上书,它们放在那儿已经三天了。
这两份文书是许敬宗当面递上来的,而且说了张柬之许多坏话,痛批此人不识时务、言辞桀骜,并暗示李素节写这篇文章是借议论忠孝来讽刺时政,怀悖逆之心,建议从严处置。那从严处置又该严到何种地步呢?毫无疑问,还有比斩草除根更好的解决方式吗?
许敬宗的用心媚娘明白,几度贬斥李素节的诏书都是他一手包办的,一旦李素节重获天子宠信,肯定不会轻饶他,即便他年事已高逃过一劫,子孙后辈也难保无虞,所以必要将李素节置于死地。从保护自己儿子的立场看媚娘与许敬宗的想法一致,更何况萧淑妃是由媚娘下令处死的,更需斩草除根以防不测,可眼下并不是出手的好时机。
李忠之死已引来不少非议,这会儿再把李素节弄出个好歹来实在说不过去。她刚坐到朝堂上不久,正试图打破隔阂笼络人心,万不能因一时快意毁了先前的努力。
然而此事又不能放着不管,张柬之公然上书已不是秘密,政事堂内无人不晓,下面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呢!召不召见张柬之都是麻烦。忠孝之德是驳不倒的,父子天伦更无法抹杀,她若召见这个愣头青,到时候无言可对只能自取其辱;若不见又显得心虚,实在是左右为难。若在别的时候压下一份奏疏不算什么,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连拖都不能拖,再过几天便要起驾东都,洛阳距申州不远,若张柬之再来滋扰怎么办?封禅时分镇各地的宗室诸王都要来,徐王李元礼、韩王李元嘉等德高望重的皇叔皆在其列,他们若听到风声也来讲情又该如何应对?
媚娘越想越烦,虽说这两次参政是出自她的意愿,但有时也觉委屈。比如《忠孝论》之事,李治早已听说,甚至亲眼看过这篇文章,偏偏没做任何指示。这是什么意思?其实李治的心情媚娘能理解,已接连失去李忠、李孝两个儿子,再把李素节逼上绝路实在于心不忍;而恢复李素节一切待遇也不妥当,且不论对李弘是否造成威胁,单是推翻先前不准觐见的命令就等于自己打脸。难以抉择是肯定的,但是身为人君人父总得有个态度吧?这样不闻不问,岂不是把所有难题都推给她?皇帝如此作风,还能埋怨大权旁落、臣下缄默吗?
经过冥思苦想,其实媚娘已有办法,便是寻个由头将李素节再贬一级,远远调离中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