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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将士们不会令皇帝蒙羞,就在李治开弓之后,大家纷纷张弓搭箭,顿时将跑在前面的几只猎物射得如刺猬一般。箭雨漫天横飞,皇帝究竟射没射中也没人瞧得清。紧接着分列李治左右的骑士纵马而出,便如冲锋破阵一般,各执长刀奋力砍杀,无论是强壮的野猪还是矫健的麋鹿,甚至豺狼虎豹都被砍翻在地,殷红的鲜血四下飞溅,既雄壮又有几分残酷。
李治望着眼前厮杀的一幕,不知是觉得太血腥,还是没心情再射下去,只猎此一围便收起弓箭拨马而去。他来到皇后车边,隔着纱帐对媚娘道:“方才李义府悄悄向我禀奏,安西大都护杨胄病逝,龟兹国又叛乱了。”龟兹乃安西都护府所在地,一旦有失,朝廷对整个西域的控制都将动摇。
媚娘也晓得此事的严重性,却凛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派兵戡乱便是,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李治点点头:“我已任命苏海政为风海道行军总管,会合阿史那步真、阿史那弥射,同往龟兹驰援……”说到这儿他顿了片刻,继而叹道,“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办法啊!”
媚娘当然听得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不禁摇头道:“当初咱们执意用兵,甚至以御驾亲征胁迫百官,倘若半途而废,天下臣民又该如何看待你我?”媚娘这话算是彻底把老底揭穿了,归根结底其实是面子,无论胜败都要赌这口气。
李治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一时又没了主见,夫妻相对无语。正犹豫间又觉衣袂窸窣,扭头一望,见户部尚书窦德玄、中书侍郎上官仪、吏部侍郎李安期、兵部侍郎杨弘武、礼部侍郎孙处约、尚书右丞崔余庆等十几位五品以上的大臣涌涌而来,宛如刮来一阵红旋风,人人正冠整袍、神情肃穆。
一望便知,他们也获悉龟兹内乱之事,八成又是来谏言的。李治轻轻咳嗽一声,明知故问:“列位爱卿联袂而来,有何缘故?”
李安期前趋一步,率先开言。他出身于诗书世家,祖父李德林乃隋朝宰相,父亲李百药修过史书,他自幼深受熏陶,自也非同等闲;先向帝后恭恭敬敬深施一礼,才道:“陛下不忘忧患、狩猎演武,臣等本不当言朝政事。然则事有缓急,诚不可待,只好失礼冒进,还望陛下和娘娘宽宥。”这便是先礼后兵,先请罪,省得你们转移话题挑毛病!
李治暗自苦笑:“君臣自当以国事为重,有何谏言但说无妨。”
一语落定,十几位大臣齐刷刷跪倒马前:“请陛下以社稷为重,速止高丽之役。”
该来的早晚要来,李治直面群臣,再不能拿媚娘挡驾,只好拿出皇帝的架势:“都起来,慢慢说。”
窦德玄乃太穆窦皇后之侄孙,与皇家有亲,当先谏言:“去岁至今兵费日增,州县劳顿,疲敝百姓。河南、河北募兵四万有余,此皆夺畎亩之力也,况输粮营造超于徭役,长此以往恐有悖农时,耕田凋敝,损国之益。”他身为户部尚书,管理天下户籍土地,这些话实是有感而发。
“正是。”兵部侍郎杨弘武接着道,“今百济、回纥、铁勒、龟兹等皆需用兵,吐蕃窥机吐谷浑久矣,亦当慎防。而区区高丽一隅羁绊十万王师,进不能取,粮道艰难。与其空劳无功,不如暂且收兵以戡诸乱,另待天时犹未为晚。”
“是啊……”礼部的孙处约也道,“先定西域诸藩,久者不过三五载,近者未至期年,貌恭而心未附。此时不宜大动征伐,应以怀柔羁縻为先。”
事实胜于雄辩,战局明摆着,憋了半年多的群臣今天总算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争言收兵。李治甚是忧虑,又见中书舍人张文瓘、给事中戴至德也在人群中,更觉事态严重——张文瓘乃李所举,两人关系亲密;今李病而不朝,张文瓘的态度很可能就是李的态度,看来老将军也认为该罢手了。戴至德乃前朝名相戴胄之子,此人才干出众却性情内敛,从不抢尖出头,也不喜欢附和众意,可他一旦开言必是关乎国运的大事,今天连他也开金口了。
群臣纷纷进言,上官仪更是慷慨陈词:“古人云‘国虽大,好战必亡’。昔隋炀帝一意孤行,倾天下之兵三征高丽,乃至四海举兵、数载覆亡!我大唐承杨隋之运,兴邦建业,抚平天下,岂不以前人之失为鉴……”
“住口!”媚娘早听得不耐烦,一见上官仪又来“捣乱”,再也按捺不住火气,也不顾皇帝在旁,一掀车帘站了出来,“‘国虽大,好战必亡’,别忘了还有后半句‘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你口口声声把我大唐比作覆亡之朝,是何居心?当年长孙无忌擅政,独揽大权为所欲为,几曾见你们有半分违拗?如今又大言不惭什么古人云、今人曰,难道以为今上与本宫可欺吗?”
群臣尽皆悚然,觉得皇后这话说得没由来,却不敢顶撞,都偷偷瞟向皇帝。李治也感觉媚娘有故意撒邪火的意味,而且他这个皇帝就站在这里,岂容得皇后大呼小叫?他忍着尴尬想出言劝阻,却见媚娘忽然杏眼一眯、玉体一晃,飘悠悠便从车上跌落!
“媚儿,怎么啦!”李治一声惊呼,幸而范云仙及时上前,才把皇后抱住。
众臣更是吓得不轻,方才的恭敬之态全没了,一个个乱了方寸。有的大呼:“皇后晕倒了,快传太医!”有的撸胳膊想帮忙,男女有别又不敢随便伸手;有的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还有的干脆惊呆了,愣在那儿动也不动。李治也从马上跳下来,登上车抱着媚娘,众随从跟着马车连跑带颠直至皇帝休息的大帐。
众人将媚娘抬进去,让她平躺着。李治死死握着她手:“媚儿!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可别吓唬朕啊!”
媚娘已经醒了,却懒懒地不想动,眼见李治眼角挂着一丝泪水,才安慰道:“我没事,就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时而头晕。”
李治一听“头晕”二字更害怕了:“我已患风疾,这还没好利落,你可不能再有事儿啊!”说罢赶忙又催宦官找太医。
里里外外一通乱,上官琮几乎是被两个宦官拖进来,顾不得气喘吁吁,忙跪倒床前给媚娘诊脉。
“怎么样?碍不碍事?”李治连连催问,“怎么样啊?你倒是快说啊!”
他越催上官琮越慌,急得一脑门汗,好半天才摸出头绪:“娘娘好像是、是……”
“到底什么病啊?”
“等等……”上官琮沉住气,又仔细摸了一遍,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没错!娘娘又有喜啦!”
“啊?!”李治由惧转喜,高兴得连拍上官琮肩膀。
上官琮被他拍得生疼,兀自咧嘴笑道:“胎气尚好,似已有两个多月了。”
媚娘也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近来她已察觉经血不调、胸腹酸痛,却当是劳碌紧张所致。猛然听说自己有了孩儿,真不亚于喜从天降,可她的笑容只持续片刻又倏然凝固——怀孕!又怀龙种固然是好事,可是还能继续参政吗?她已经尝到行使权力的滋味,何况这关键时候退归后宫等于前功尽弃,岂能心甘情愿?
她喜忧参半,李治却是越想越高兴——得孩子是一喜,而他这副身躯播出的种还能有收成,证明病情已无大碍。这是他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更是一喜啊!
他兴奋得原地绕了两个圈子,又扑到媚娘身前:“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等将来……”
话未说完,王伏胜在后提醒道:“陛下,群臣都在外面跪着呢。”
李治拿起一床被,亲手为媚娘盖好,笑道:“你好好歇着,我先打发走他们再说。”
大臣们还不知怎么回事呢,一个个吓得脸发绿。无论媚娘方才的发作有无道理,毕竟是跟他们生气才晕倒的,若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待得起?群臣纷纷跑来请罪,连没参与谏言的也来了,皇帐外密密麻麻跪了好几十人,个个忐忑不安、面面相觑也不敢随便出声;直至看见皇帝笑呵呵走出来,大家心中悬着的石头才落定。
“皇后无碍,不但没病而且有喜啦!”
群臣拱手加额,继而又向皇帝称贺。
“哈哈哈……”李治喜不自胜,“朕的皇儿要紧,可不能再行猎了,明儿一早咱就回銮东都。”说罢转身就要回去。
上官仪往前跪爬两步,斗胆问道:“关于东征之事……”
“嗯?”李治扭过脸,略一迟疑又笑道,“列位爱卿公忠体国,尔等之意朕已了然。其实朕早有收兵之意,因皇后执意要打,才踌躇至今。或许事务冗杂,皇后太过操劳,许多事没来得及禀报朕,自己就由着性子办了。虽说有些急功近利,但卿等也要体谅,毕竟她有孕在身,脾气才不太好。至于收兵之事,朕完全赞同,来日回到洛阳,咱们再仔细商量具体细则。”
“陛下圣明……”群臣的呼喊声震天动地。
媚娘在帐内听得清清楚楚,只觉胸口一阵猝不及防的绞痛,仿佛被人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
我何曾举动自专?军中哪份战报我没禀报你?哪个大臣的谏言我没转告你?到头来急功近利、恋战不退竟都是我一人的责任!这与卸磨杀驴有何分别?媚娘几欲爬起来当众质问李治,但是话到嘴边又强忍了回去——这便是九五之尊,犯错的永远都是臣子,怪不到臣子就怪宦官,怪不到宦官就推给女人!传承千年的道德也无外乎如此,皇帝永远都是圣明的。
人声渐歇,李治喜滋滋回来了,又掖被又端水。媚娘木然望着这个男人,他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纯真、那么若无其事,仿佛刚才那些话全都不是他说的一样。
媚娘想让这件事稀里糊涂过去,扭脸望向帐外,群臣已经散去,空留一片军营和荒原——陆浑!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难道周室社稷真的就败坏在褒姒一个女人身上?真实的历史究竟如何?褒姒又遭受了多少诬蔑呢?
她心里实在堵得慌,毕竟辛辛苦苦忙了一年,东征建功也是她的梦想,踌躇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你真要收兵?”
“咳!”李治大大咧咧道,“你还操心这些闲事做甚?”
“我偏不甘心。”
“朝堂上的事儿别再想了,保重身子要紧。回头朕叫蒋奉御给你调制些安胎的药,听说自从法朗禅师为城阳诵经,她的病大见好转,要不要朕请那老和尚给你也……”
媚娘最不喜他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又把脸转过去不看他,愤愤道:“当初是你要我代管政务的,现在反弄得像我多管闲事一样。罢罢罢,反正我举动自专、不通政务、无才无德、一无是处,你以后再别跟我提朝廷的事儿!”
李治尴尬地挠了挠头,他也明白自己的做法有些不近人情,再说万一日后再犯病,她真撂挑子不管可怎么办?只得抚着媚娘的背,又哄道:“你看你,又着急,我这不是为你身子着想么?其实我这病也没痊愈,你若乐得管事那更好啊!以后我临朝听政,不上朝之日你在后殿批阅奏章,群臣若有急事禀报你也行,上奏我也行,还是咱俩共同做主,这样总可以了吧?”
媚娘勉强舒口气,又隔了半晌才翻过身来,已换了副娇媚羞涩的表情,轻轻摸着肚子,柔声问:“哎,你猜这次是儿子还是女儿?”
李治扑哧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42章 帝后失和,芥蒂初现()
一。龙朔改制
媚娘又怀龙种,却不愿放弃权力,李治也拿她没办法,只好让她继续参政,于是东都洛阳出现了奇特的一幕:皇帝按制度单日在宣政殿视朝,而不上朝的双日皇后又在侧殿批阅群臣奏疏,凡有紧急事务,遇上皇帝临朝就禀奏皇帝,赶上皇后在就汇报皇后。诚然皇帝乃天下之主,不过也有一些大臣更乐于同皇后打交道,譬如李义府、袁公瑜之流。
尽管边关情势严峻,龙朔二年却是在一派喜庆气氛中到来。新年伊始李治下诏,册封前一年归顺的卑路斯王子为波斯王,为大唐藩国谱系又添一笔。但满朝文武心里都清楚,龟兹叛乱、吐蕃窥伺,又跟风头正盛的大食结了怨,西域的情势已经不稳,数千里外的波斯根本鞭长莫及,这种册封纯粹只是为了面子。
二月甲子日,李治又在朝会上宣布,更改官署以及百官名号——此乃大唐建国以来首次大规模修改官名,几乎涉及了朝廷所有官署机构,史称“龙朔改制”。
中书省改称西台、门下省改称东台、尚书省改称中台。随着官署名称变化,三省官员也改了名:中书令改为右相、中书侍郎改为西台侍郎、中书舍人改为西台舍人;侍中为左相、黄门侍郎为东台侍郎、给事中为东台舍人;尚书左右仆射变成了左右匡政、左右丞变成左右肃机;“同中书门下三品”自然也改称“同东西台三品”。
尚书六部下辖二十四个部门全要改,司列、司勋、司封、司绩、司元、司度、司珍……合称二十四司。吏部尚书改名为司列太常伯、户部尚书为司元太常伯、礼部尚书为司礼太常伯、兵部尚书为司戎太常伯、刑部尚书为司刑太常伯、工部尚书为司平太常伯,各部侍郎皆称少常伯。
新修订的官名更加工整,进一步明确了三省长官的宰相地位,如“常伯”之类的称谓,颇有效仿古制的意味。虽说这种改制仅仅限于官署名称,实际职权并无变更,但还是引起了许多不便。毕竟旧官名用了三十多年,突然更改肯定不适应,百官日常言谈还是习惯用老称呼,每逢官书文件出现新官名也总会错愕,需要查阅一番才能对上号。
这次改制一来是应变革之谶,再者也是李治重归朝堂、再树权威的举措。不过相较李治,媚娘对修改官名更为热衷。她似乎非常迷信文字的力量,许多官名便是她参详《周官》想出来的。尤其中台二十四司,《说文》有云“司,臣司事于外者也”。百司即是百官。这样改一方面是明确职责、整齐划一;另一方面也是劝谕群臣要顺从王命、各司其职。
但更改官名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更不可能挽回战场危局。就在宣布改制整整十天后,辽东传来噩耗,浿江道行军大总管任雅相因病卒于军中。任雅相历任燕然都护、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他的战功虽不能与李、苏定方等辈相比,但处事公正、赏罚分明,极受将士爱戴。此番他以宰相之尊亲临战场,病逝于冰天雪地之间,大唐不仅损失了一员大将,更严重影响了军心。朝廷闻讯为之举哀,李治厚赏其家,赐以厚葬。
哪知任雅相的遗体尚未迎回,又传来了一个更大的坏消息,高丽的南路军打了场大败仗——苏定方围困平壤将近八个月,可就是拿不下这座固若金汤的坚城,又逢大雪将士困苦,情急之下忙调外围作战的左骁卫将军庞孝泰前来支援,共商破城之策。庞孝泰得讯火速进军,半路行至蛇水(今朝鲜合井江)遭到高丽游击部队阻击。庞将军素以彪悍敢拼驰名,很快击溃敌人,并一马当先乘胜追击,不料落入敌人事先设好的包围。高丽大军如潮水般四面涌上,庞孝泰寡不敌众,又被切断粮草,奋勇厮杀气力耗尽,最终血染沙场;他膝下十三个儿子都追随其从军,此一役尽皆战死,所部兵马全军覆没。
蛇水之败是唐军历次东征所遭受的最惨重的一次败仗,战局恶化到这种地步,想不撤退也不行了。李治只好灰头土脸地签署了班师命令——至此,大唐竭尽全力发起的东征再度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