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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李治一阵大笑,“自古安有神仙?秦始皇、汉武帝求之,疲弊民生,终无所成。果有不死之人,今皆安在?”说着便抬手示意落轿。
媚娘白了他一眼:“不过随便说说,陛下何必认真?”话虽这么说,她未免觉得李治在这方面有些呆板无趣,人真的不能成仙吗?她既可以从一个不受宠的先帝才人飞跃为现今母仪天下的皇后,为什么就不能由一个凡人飞跃成仙呢?
李却在后面连连点头,接口道:“诚如圣言,从古至今升仙皆荒诞之言。记得先帝晚年信长生炼丹之术,陛下便不以为然,践祚后将那罗迩娑婆寐逐出皇宫,最近听说那婆罗门僧贫病交加死于长安,内外皆喜。他尚且不能自救,又何以能助人长生成仙?”
“所以人终究不能长生不老,也不可能无拘无束……唉!”李治叹口气,回首朝山道上张望,见群臣约在半里之外相随,韩瑗、来济一边走一边交谈,脸色颇显黯淡——这些日子他和媚娘与其说是玩,不如说是在等,等待这几人意志的消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更是等待西征的消息。
正凝然出神,忽觉身侧山崖边传来窸窣之声,继而三轮“满月”冒出——原来是玄奘法师在两名弟子扶持下,从侧崖攀了上来。
“阿弥陀佛。”媚娘双手合十,“大师年近六旬,佛体强健,便如我们这等年轻人恐也攀不上如此险崖。”说着她微微瞟了李治一眼——李治在勇武方面比他父皇差远了,莫说他父皇使用的强弓硬弩,就是普通的弓箭,射猎时十箭倒有八箭落空;骑马半个时辰准得歇,西域传来的击鞠(马球)更是几乎没碰过,还时常闹个小病小灾的。无论他心里如何不服气,打仗这方面他注定比不上父亲。
玄奘法师欣然笑道:“老衲昔日远行万里,一路艰难险阻无算,这山崖还难不倒我。”玄奘今日比平常更为神采奕奕——他本是河南人,昔日取经归来想在少林寺译经,皆因李世民一道圣旨,把他召到长安,虽说富贵远胜少林,但乡音难忘,现在总算来到梦想之地。
媚娘见他高兴,戏谑道:“大师若有雅兴,何不在此留诗一首?”
她不知玄奘也是世家子弟,颍川陈氏之后,后汉名臣陈寔后裔,其祖父陈康乃是北齐国子博士,家学渊源深厚。法师从容处置,不疾不徐脱口吟道:
孤峰绝顶万余嶒,策杖攀萝渐渐登。
行到月边天上寺,白云相伴两三僧。
一代高僧功德盖世,虽说晚年攀赖皇家、弘扬其法,但内心深处追求的仍还是清净的生活,李治、媚娘乃至李无不颔首称颂。玄奘法师见圣人欢喜,便旧事重提:“老衲蒙两代皇帝之恩,已沐隆慈多年。岁月如流,六十之年飒焉将至。他邦远道归来,身力疲竭,顾阴视景能复几何?嵩高少室,包蕴仁智,实海内之名山,域中之神岳。望乞骸骨毕命山林,礼诵经行以答提奖。”
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提出归隐,李治的回答一如往常:“道德可居,何必太华叠岭?空寂可舍,岂独少室重峦?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朕业空学浅,还需大师教诲,长安诸寺也是不会放您走的。”
媚娘想起佛经上的话,笑道:“心净则佛土净。佛法皆是一种,所谓苦尽解脱。解脱却有二种:一者但自为身,二者兼为一切众生。大师远迈万里辛苦求经,广度众生,怎能但为一己解脱隐遁少林?”
玄奘没料到这位皇后竟能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微微叹口气。昔日因佛门各派众说纷纭,他不惜“冒越宪章,私往天竺”只为寻求普度众人的真理。如今真经取回,深奥的“阿赖耶识”也被推演出来了,虽然还不甚完美,但在他看来这是寻求真理的金光大道;可这些努力并未改变什么,深奥的法理曲高和寡,那些向他顶礼膜拜的人其实并不真的理解他。净土宗的善导大师依旧在实际寺苦守戒律、宣扬往生,被淳朴的百姓拥戴;就连他的弟子智诜也离开大慈恩寺,投入东山寺弘忍大师门下,去探索那种不立文字便可了悟的禅法……而他自己也差不多成了朝廷官员,被那些主张清净修持的同门诟病。玄奘面对这一切又能如何?唯有在内心深处坚定自己的理念,他双手再度默诵:“三界唯心,万法唯识。”
媚娘望着法师的庄严之相,心有所思——万法唯识,心外无境。世间一切疾苦皆从心而生,但是信念所至同样无坚不摧。莫说是当上正宫之主,成仙成佛,超凡入圣,任何前人所未曾为、未敢为、未敢想之事,只要心意诚恳勉力而行,又有何不可?
李治遥望山下正有心事——世间一切苦难与挫折真的全是由心而生吗?天子者,天下之主;天子之心者,天下存亡之系。动一念而动山河,惑一时而惑万世。如果一切困厄真的皆在我心中,那该怎么办……那就心志如铁,不为所惑,彻底毁掉那些纷纷扰扰,去创一个全新的“心境”吧!
心念及此两人对望一眼,似乎皆有所悟。
鸟鸣啾啾,脚步杂沓,众官员也陆陆续续跟上来,向帝后施礼。有的整理衣冠,有的手扶石壁歇息,还有兴致高涨之人眺望美景填于胸中丘壑。韩瑗拍了拍身上尘土,朝来济使个眼色;来济会意,立刻凑到李治身边,施礼进言:“启禀陛下,时候已不早,臣恐圣驾过于劳乏,还请及早下山。”
“朕陪大师再走走。”
来济却道:“国事要紧,陛下东巡半载,如今诸般胜景已尽览,还请早日还朝,处置政务才是。”
他这么一说,玄奘法师自然也需赞同,刚要出言附和;却见李治抬手拦住,一脸笑意打着哈哈道:“这话从何说起?京中臣僚各司其政,朕并未荒废政务啊!”无论如何他还把来济视为自己人,这层窗纱不便点破。
来济满肚子的话没法当众说——你是没荒废,但现在把政务都交给了李义府。他推翻《贞观礼》,打着修订新礼的旗号破坏祖制,你也不问;他随意调动官员黜落亲贵,甚至安插私党你也不惩治。我们几个宰相在这边什么事情也参与不了,这是何体统?
韩瑗见状,赶忙补充道:“大驾停于洛阳,百司不甚完备,讯息亦不便,只恐四方州县官员懈怠疏忽,欺瞒陛下。”
“有这等事?哼!”对他李治可就不似对来济那么客气了,冷冷一笑,扭脸问许敬宗,“爱卿可听说最近哪里的官员不够尽职?”
许敬宗早拿定主意,笑呵呵拱手道:“据臣所闻,近来潭州百姓多言都督不才,玩忽懈怠不问政事,致使地方强盗横行。”
韩瑗怒视许敬宗,双眼几欲喷火——潭州都督不就是褚遂良吗?
“既说朕荒废不问,那朕今天就管管。”李治手指韩瑗、来济,“中书门下商议,将潭州都督调往偏远之任,以示惩戒!”说罢转身坐上腰舆,与媚娘并肩而去。
“陛下……三思!三思啊……”韩瑗跪倒在棱角坚硬的山石上,一声声哀婉地呼唤着。
李治却头也不回,双目微闭神情倦怠,心下却犹自默念——彻底抛弃纷扰,开创一个全新的朝廷吧!
三。大厦倾倒
李治随便寻了个借口再迁褚遂良,还要让中书令来济、侍中韩瑗亲自处置。二相实在无奈,这便如同拿刀子割自己身上的肉,但皇帝有令又不能不割,经过一番权衡,最终将褚遂良迁为桂州(今广西桂林)都督。
但李治心里也不轻松。一者几位宰相虽已是瓮中之鳖,他也不敢贸然下手,长安方面李义府总摄政务,以中书门下名义大量调动五品以下官员,即便李治身在洛阳也能料想到群臣反应如何;再者苏定方西征半年,至今并无捷报,万一又败了,再闹一次里外丢人,这时候还是谨慎为妙。
不知不觉已到八月,风卷木叶、百花渐残,芳华苑也一天比一天冷了,李治与媚娘可没隋炀帝以绢代花的雅兴,只得搬出明德殿,到洛阳宫居住。没过多久自东北传来边报,高丽、白济蠢蠢欲动,似乎又要对忠于大唐的新罗国下手,程名振请求增兵以应不测。李治只得与李商议,暂分洛阳部分卫府将士去营州助阵。
西面的战事未毕,东面烽火又起,李治更添一层忧虑。这日正在后宫与媚娘对弈,王伏胜跑过来禀报:“右领军中郎将薛仁贵,恳请面君。”
“他即将随军出发,必是临行前有什么话想跟朕说。”李治棋也不下了,当即起身赴宣政殿——薛仁贵的军职虽只是中郎将,李治对他的熟悉程度可远远超过苏定方。当初驾幸万年宫遭遇洪水,若非薛仁贵攀上宫门即时报讯,他和媚娘早不知漂到何处喂鱼了,因而他对这位将军特别高看一眼,待之异常亲厚。
李治来至殿中刚刚坐定,随着一阵铿锵的脚步,人高马大、相貌威武的薛仁贵走了进来,屈身施礼。李治见他面色阴郁,不似平日见自己时那么精神抖擞,不禁笑了:“你埋怨朕没派你去西征立功?”
“臣不敢。”薛仁贵嘴上这么说,心里确实不是滋味——大丈夫当效力于疆场,纵不能创一番功业,马革裹尸亦为幸事;我可倒好,自从救过一次驾,俨然成了专职守宫门的,好事反倒变了坏事。东去营州固然是好,但高丽那边打打和和,总不及西征来得痛快,功劳也来得快!
李治岂不知他想什么?好言抚慰道:“朕不是不看重你,张士贵故去后朕最信赖的护卫之将就属你,此番东巡朕一直防着……”说到这儿他觉得有些话不便挑明,于是转而道,“总之朕舍不得你。再说你早年扬名东北,至今高丽人闻‘白袍将军’之名还心惊胆战,还是把你派到那边才相宜。”
“是!臣绝不负陛下期望,必要立几个像样的功劳!”
“这便好,朕在朝中等着你的露布。”李治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想起问他拜见所为何事。
“臣左思右想,甚觉西征贺鲁干系重大,朝廷需慎重行事。”薛仁贵是个不甘示弱之人,虽未能随军西征,脑筋却是没歇着,日夜筹思战场之事。
“你莫非听到军中有何传言?”李治心下犹疑,立时蹙眉——他任命苏定方为帅皆因许敬宗的举荐,难免军中有人不服。
“倒不是传言。臣以为这一仗陛下的对手明为贺鲁,其实背后有更强的敌人。”
“谁?”李治大感诧异。
“吐蕃。”薛仁贵一脸郑重道,“吐蕃素不服我大唐,昔日因松州之战将其击败,才转而向天朝称臣。松赞干布虽与文成公主成婚,但侵我之心不死,先帝驾崩之日致书朝廷言辞挑衅,分明有再动兵戎之意,至少还觊觎西域;幸而松赞不久即病逝,免去一场干戈。如今之赞普芒松芒赞年幼,内外之事皆由大相禄东赞把持,此人精明强悍,就在不久前刚平定了境内最后一个不遵号令的白兰部,又核定户籍、制定税法、积累钱粮,分明已是秣马厉兵蓄势待发。而贺鲁捭阖我与吐蕃之间,又与龟兹国叛贼羯猎颠暗通款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军不能速定贺鲁,敌我皆疲两败俱伤,那时吐蕃乘虚而入先定西土,先帝数载筹谋毁之一旦,只恐西域之地皆非我大唐所有啊!”
李治听了他这番解析也甚感焦虑——我不能平叛已是无能,若再丧失对西域的控制,何颜面对天下臣民?又空谈什么超迈父皇?此事不可不虑。
“臣即将赶赴营州,临行前有一条计策望陛下斟酌。”
“哦?”在李治眼中薛仁贵忠勇兼备,却不知他还会使计,“将军但言。”
“阿史那贺鲁本非真正的突厥首领,因势大兵强自称阿钵罗可汗,突厥诸部固然有些不服朝廷,但也是慑于贺鲁之威不得不从,泥孰部酋长素来不服贺鲁,初始不听其令;贺鲁领兵击之,俘获其妻子以为人质,这才迫使他效力。今我军若能解救出人质,将其归还泥孰部,必能使其诚心归附,或率先投降,或阵前倒戈,则贺鲁军心瓦解,我军趁势而攻必能大获全胜。”
“有理。朕会将此事写成密诏,派人火速传与苏定方。”李治以异样的眼光重新审视薛仁贵,竟觉得这员爱将的身形越发显得雄壮高大,不禁肃然起敬,称赞道,“看来朕的确低估你了……”话未说完见殿外有几个人影晃动,还有嘀嘀咕咕的声音,抬眼望去——王伏胜和范云仙正在殿门口脸对脸说话,皆是比比划划,跟一对斗鸡似的,分明是压着嗓门在争辩,一旁还站着满脸怅然的来济与韩瑗。
“咳!”李治故意提高声音咳了一声。
俩宦官一并跑进来,各说各理:
“王公公不遵圣旨,私自领宰相进来,奴才……”
“宰相有要事进见,这小子偏要作梗阻拦,若耽误……”
李治虽然搬到宫内居住,但依旧回避宰相,即便他们求见也会以各种理由推脱,范云仙阻拦的做法算是迎合上意。可是王伏胜却另有心思,他自李治当太子时就相随伺候,因而与曾任东宫司议郎的来济是老熟人,潜邸近人怎就见不得呢?常言道“一山难容二虎”,也是俩内侍宦官不谐,平起平坐的从四品官,一个自恃有功、倚老卖老,一个年轻气盛、仗着皇后撑腰,今天俩人终于杠上了。
韩瑗、来济不声不响跟进来,施罢礼就在殿角处一站。李治瞧了一眼薛仁贵:“若无别事,你便退下吧。”又不耐烦地瞥一眼王伏胜,“你们也出去!”
除韩瑗、来济都打发走了,俩人对望一眼,还是来济站出来说话——眼下诸位宰相里能跟皇上说几句贴心话的也就剩他了,韩瑗先前因褚遂良之事已跟李治闹得不愉快,于志宁胆战心惊只顾自保,至于元舅无忌,还能把舅甥之间最后那点儿脸面撕破吗?
“陛下!”来济的声音十分沉痛,“臣为当今国事深感忧虑……”
“唉……”李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忧虑,朕何尝不忧虑?如今连朕视为股肱心腹之人都不能明白朕的心意,你说朕愁不愁?”
来济听得懂言外之意,心弦一颤——如何抉择?是屈从上意保得富贵,还是仗义执言慷慨赴险?
片刻犹豫之后,来济牙关一咬道:“大奸似忠,大伪似真,陛下所言股肱未必真股肱也!谗佞之徒,国之蟊贼,争荣华于旦夕,竞势利于市朝。先意承志,以悦于君。以疏间亲,宋有伊戾之祸;以邪败正,楚有郤宛之诛。忠臣蒙冤,君子饮恨,古事可不诫哉?”
李治见他这一大套冲的又是李义府等人,早没耐心再听下去,自御案随手抄起一卷书,假模假式看着。
“砥躬砺行,莫尚于忠言;败德败正,莫逾于谗佞。良言逆耳之辞难受,顺心之说易从。彼难受者,药石之苦喉也;此易从者,鸩毒之甘口!当今谁进药石、谁谋鸩害,陛下举烛可见。”
李治浑似没听见,依旧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来济见他全然不纳,索性也不拐弯抹角了:“陛下,李义府恣意行事于国无益啊……”
李治兀自不理,但翻书的手已微微颤抖。
“陛下!别人说这话您可不听,但臣曾在春宫侍奉,也与李义府是同僚之友。若论私交我也爱他才华横溢,但此人绝非可以燮理阴阳之辈,且不论其为人……”
“啪!”李治终于听不下去了,把手一拍,斥道:“你还记得你是朕的亲信?先前朕原谅你已是看在旧情的分上,为何执迷不悟?你好歹也算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