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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市、捣乱,起码都还维持在地方商业权益的范围之内,朝廷一般是不会为此自降身份,借此对商贾、士绅痛下杀手的。但若是上升到逼迫齐王府去攻击友军,那可就上升到了政治层面,逼迫陈文去按照他们意愿去损害江浙明军的利益,那可就不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届时,即便是最好的收场,官府表面安抚,这里面的人也定然会被齐王府的官僚们忌恨上,日后总会有几个落不得好,而他们谁也不想成为那一个。
“逊翁,为了天下苍生,且忍这一时之怒。齐王势大,咱们维护士绅、商贾的权益,总要一步步来,循序渐进的行事,学生求您了。”
说罢,士绅拜倒在地,其他几个小字辈儿的士绅也纷纷起身。眼见于此,王时敏也是叹了口气,随即将那士绅扶了起来。
“那就暂且如此吧,日后咱们进入朝廷之上,绝不可轻饶过这些霍乱天下的乱臣贼子。”
“逊翁所言极是,暂且如此,暂且如此。”
达成了共识,这些士绅、商贾们也纷纷的行动起来。第一天,齐王府调集来的物资在苏州府城的各处不限量发售,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便是比之承平时历年年前的大采购也不遑多让。到了第二天,售卖依旧,热度倒是下降了一二分,但也同样免不了那份摩肩接踵。
然而,上午甫一开了城门,府城士绅、富户们在昨天捣乱未成后派出去的马车便纷纷赶回。
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府城西南的昼锦坊巷东段,越来越多的士绅和读书人汇聚于此,其中既有府城本地的名士、学子,也不乏左近县城、村镇里的乡绅和那等未有功名在身,全靠着耕读传家的儒生,皆是受了城内名宿号召而来,到此共襄义举。
“诸君,烈皇励精图治,奈何闯贼残暴,竟弑杀君上。闯贼乃是霍乱天下的罪魁祸首,咱们绝不能容着那些闯贼余孽横行姑苏!”
哭庙一事,王时敏联络了苏州的几位名士,然则以他将近七十的年纪和身子骨,实在不适合亲身参与。此番士绅、商贾组织了城内外以及邻近县城、乡间的不少读书人,其中如金圣叹这般,更是名动天下的士人,只是此番金圣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倒是让代表王时敏的王掞占尽了风头。
王掞是王时敏的第八子,也是王家九子中才学最著,同时也是最得王时敏心意的儿子。由此能高一呼,在场的读书人无不是出言附和,互相砥砺。得到了响应,王掞又看了眼金圣叹,面露得色,干脆便接过了家人递上来的孔子的神主牌,站在队伍的最前,带头向着西面的文庙走去。
苏州文庙,占地不下两百亩,素有江南学府之冠的美誉。王掞带头,后面的两百多个读书人无论有功名,俱是紧随其后。
人群之中,金圣叹全无周围其他士人那般的斗志昂扬,反倒是皱着眉头,不安写满了面上。
“圣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金圣叹原名采,表字若采,明亡后改作人瑞,表字圣叹。金圣叹才华横溢,被后世称为是明末清初第一奇人,但是对于官府而言,却是个有名的刺儿头,闲来无事,点评诸如《水浒传》、《西厢记》乃至是《推背图》也就罢了,对于官府施政也是多有点评,无论是满清的江南官场,还是现在的齐王府下属的苏松常镇巡抚治下,官员们都很不喜欢这个家伙。
同为吴县诸生,倪用宾与金圣叹很是熟悉。按道理来说,城里来了闯贼,而且还殴打本地人士,官府不治那些闯贼的罪,反倒是将那些本地人拿进了大牢,如此“乱来”,以着金圣叹的脾气,早就跳将出来了,此刻还能让王掞抢了风头,实在是不可想象的。
倪用宾有此一问,金圣叹依旧是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随即仅仅是用了一个“吾感觉今日定然是要出事”的废话便答复了倪用宾,随即有转入到那等不安的状态之中。
自昼锦坊巷东段一路向西,众人很快就来到了文庙正门左近。一路上,倒也不甚长,但围观的百姓却一点儿也不少。苏州这般大城市,每日发生的事情太过繁杂,苏州城里的老百姓也算是见多识广,此间看着士人捧着神主牌往文庙走去,哪还会不明白这群士人的用意所在。
尾随而行的人流越聚越多,尤其是那些士人还在不断的向沿途百姓讲述他们是为了“本地良善”遭到闯贼殴打,随后却被官府关进大牢才聚在一起哭庙的,本地人的同仇敌忾被激了起来,人流亦是越聚越多。
行至文庙不远,官府显然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衙役们严阵以待。眼见着这些士人们聚众而来,花白胡子的苏州府学教授越众而出,直接便向为首的王掞喝问道:“尔等不在家安心读书,等待科举重开,聚众至此,意欲何为?”
府学教授,一个正七品的府一级官员,级别上只是与知县等同,但是这些士人无论是什么功名,都不敢有丝毫造次。
“回老恩师的话,学生等今日聚众至此,乃是为长洲县衙包庇闯贼,拘押本地良善一事而来。闯贼乃是祸乱天下的贼寇,容他们戴罪立功已是国朝无上之恩典,此等罪人,竟敢在苏州这等久慕教化的所在逞凶,而县衙竟不分青红皂白,包庇罪犯,诬陷良善入狱。吾等来此,就是要问一问,这公理正义是何存在!”
王掞一言,当即便引起了周遭士绅、百姓们的呼应。本地人被外乡人殴打,莫说是不知道被打的都是些前去挑事的流氓地痞,便是知道,也多会有人出于乡土情谊而出言维护。
士绅、百姓如此,教授也是叹了口气,继而对王掞说道:“所犯何罪,自有提刑司调查。尔等如此,置官府于何地?”
“老恩师此言差矣,我等读圣贤书,为的就是造福百姓,如今百姓有难,官府却偏向罪犯,这时候读书人不站出来,还有何人能为百姓伸张正义!”
“说的好!”
周遭的贺彩声响起,教授知道劝说无用,摇了摇头便退了回去。没了教授阻拦,衙役们也不敢当着这些士绅,人墙很快就被冲破,文庙前的广场也暴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文庙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唯独是大门前的两侧,多了八个下面有轮,上面凸起的部分有两个手柄,另有一根软管不知是从何处伸出来的,远远的看得不甚清楚。
前面是怪车和衙役,后面是一个个文庙里预备着走水时所需的那等特大号水缸水缸。王掞和周围的几个士绅对视了一眼,彼此似乎都不甚明白这是何意,但却也没有顾得上这些,而是大步的走到文庙前的广场。
“永历十二年腊月初七,江南生员为长洲傅鼎臣,胆大包天,欺世灭祖,公然破千百年来之规矩,置圣朝仁政于不顾,包庇闯贼,诬陷良善。罪行发指,民情沸腾。读书之人,食国家之廪气,当以四维八德为仪范。不料竟出衣冠禽兽,如傅鼎臣之辈,生员愧色,宗师无光,遂往文庙以哭之……”
檄文洋洋洒洒,将他们此来的缘由说了个明白。明时苏州经济发达、人文荟萃,士绅每有看不惯的事情,无论是官府有不法行径,还是士人遭到苛待,总会聚集于此,作檄文,向孔圣哭诉。
读书人在民间是一股有力的社会力量,在朝中他们也有着同窗、同乡、同年的关系网存在,影响力巨大,所以当地官府往往不得不加以重视和安抚。
此时此刻,巡抚大步上前,问及要求,王掞举着神主牌,提出的要求也很简单,那就是驱逐夔东明军,释放那些从事着青皮、游手、打行以及盐帮“工作”的“本地良善”。
这个要求很简单,看上去也很合理,本地人庇护本地人,驱逐那些让他们厌恶和恐惧的乱臣贼子,这在历次哭庙中算不得太过分的要求。
事实上,这也只是表象而已。包括王掞和为首的那几个士人都知道,驱逐闯贼只是第一步,今天驱逐闯贼,明天就可以驱逐海寇,后天更可以将其他江浙明军备补兵客串的商贩诬之为是“闯贼”、“海寇”,从而加以驱逐。只要把这些商贩都赶走了,他们才可以继续罢市,逼迫官府妥协,从而达成真正的目的!
条件提出,然而巡抚却并没有答应,甚至连考虑都没有半分,只是明白无误的告诉他们,根据人证供述,当时是那些地痞无赖闹事,扰乱市场秩序,现在案件还在审理之中,自然没有尚未审判就直接释放的道理。
“昏官乱政,咱们到孔圣人跟前去哭诉,让圣人好好看看这些狗官的嘴脸!”
巡抚如此强硬,此间振臂一呼,士人们也是热血上涌,簇拥着捧着神主牌的王掞就要往文庙里闯。
“尔等身为读书人,竟敢在文庙放肆。本官只说一次,有敢过线者,休怪本官不顾士人情谊。”
文庙广场临近台阶的地方,一条石灰画出的白线横垣在哭庙士绅和衙役们之间。士人的身份,再配上孔子的神主牌,这就是他们的护身符,刚才衙役们不敢阻拦,此刻前方就是文庙的大门,他们更是有着千万分的底气,哪会再听得了巡抚的怒喝。
士人们往前涌来,文庙前的衙役们也是战战兢兢,此时此刻,只见巡抚眉头一皱,右手一挥,那些守在怪车前的衙役们得了命令,一个在前拿起了软管,两个在中分作左右握住了两面的手柄,后面更还有几个拿着小桶到水缸里去盛水的。
“动手!”
第九十七章 曙光初现(上)()
士人冲过了白线,得到命令,双手捧着软管的衙役将管口对准了那些蜂拥上前的士人,而两个握住手柄的衙役则是一上一下的扳动手柄。
转瞬间,凸起部分的机械将人力转化为压力,怪车下面的水箱里的水受压,直接从软管中喷射而出,当即就如狂风暴雨那般重重打在了冲在最前面的那几个士人的头上、身上。
腊月的苏州,比不得北地的滴水成冰,但是只有几摄氏度的低温,对于这些生于斯、长于斯,平日里养尊处优,即便做不到养尊处优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而言,这般冰冷的井水经那怪车喷出,当即就浇了那些士人一个透心凉儿,脚步也不由得为之一顿。
握着手柄的衙役一抬一压,随后一压一抬,水箱里的凉水便经软管,几乎是持续不断的喷溅到了这些士人的身上。
冰冷的水柱打在士人的身上,疼痛的触感登时就显现在了但凡漏了皮肉的所在,打得那些哭庙的士人下意识的便节节后退。前排后退,后排却还在向前,哭庙的队伍登时便乱成了一团。
哭庙的队伍前后失据,一如战场上如此的乱军一般,立刻就变成了更好的靶子。寒冷伴随着东南风袭来,士人们的衣衫登时便被打湿,热量迅速流失,每一寸被打湿的衣衫也以着最快的速度从保暖遮羞的工具变成了如跗骨之蛆一般黏在身上的冰寒。
突然,只听到“啪”的一声,人群之中,王掞捧着的那面孔子的神主牌脱手,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那是什么东西?!”
远处昼锦坊内的一处小楼上,王时敏带着高价让明末著名光学仪器制造专家孙云球为其量身定制的眼镜,远远的眺望着文庙前的广场,目光更是寸步不离的盯着他儿子手捧着的那面神主牌。
刚才的那一瞬间,王掞在人群前列,哭庙的士人向前勇的时候,到把他挤到了第二排,可是接下来,水流喷溅,前排后退,后排前涌,神主牌就在拥挤之下被挤落在了地上。
“逊,逊翁,那个东西好像,好像就是南京救火队前些日子装备的救火机器,叫个什么机桶来着的。”
说话的士绅并没有亲眼见过,而是几个月前到南京访友时听那个在应天府衙做事的同年说到过,据说是军工司工坊新近研究出来用以救火的喷水装置。
机桶一物,最初发明于何时,已不可考。但是早在康熙年间,清廷在宫中用以救火的防范火班就已经有了机桶处的俗称。明时在大城市有救火兵丁,奈何陈文废除了旧卫所,便只能在主要城市组建接受县衙管理的专业救火队。
南京是齐王府所在,也是陈文治下最具影响力的城市,机桶也是最先装备。而作为第二批的金华、杭州、苏州、扬州、南昌、赣州、广州、福州、武汉、长沙等地,则是最近才开始分批次装备的。
只是不比他地,苏州的机桶运到刚刚数日,穿着衙役制服的救火队也才刚刚使用熟练,可是这第一次使用却并非是用来救火,却是用来如后世用来冲垮游行队伍那般喷射哭庙士人。
“陈文这厮,竟敢如此折辱士人,竟敢如此……”
眼看着这一幕发生,王时敏已然是气得浑身颤抖,若非是那个士绅上前扶了一把,只怕是已然倒在了地上。
昼锦坊的小楼里是一片的目瞪口呆,远处的广场上,神主牌落地,登时就被那一双双不知往何处的大脚踩成了一堆破木板。眼看着士人的护身符没了,救火队员们也是更为卖力气的扳动手柄。
冰冷刺骨的水流喷溅在每个哭庙士人的身上,他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在经过了最初的混乱过后,很快就有了第一个向四周跑去的。有了第一个,很快,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是整个哭庙队伍也开始在这四下奔逃中出现了不断的缩水。
士人的队伍越来越小,即便是没那些没有逃跑的,也大多是竭尽全力的用手、用胳膊、用后背去抵挡水流的喷射。这其中,唯有金圣叹一人昂首而立,直面着这等原始“高压水枪”的冲击,士人傲骨尽显于此。只是仔细看去,那张面孔却并非是直面暴虐的勇者姿态,竟完完全全的惊呆了一般。
中国古代,士人游行、哭庙,官府并不敢厉行镇压,最多是温言劝解而已。士人的身份超然,民间影响力不小,再加上如宋明这般科举兴盛的汉家王朝对于士风的激励,统治者不光不会镇压,反倒是要嘉勉一二。可若换作是普通百姓,镇压的也绝不会是“高压水枪”那么简单,轻则是捕快、衙役的棍棒,重则就是军队的青锋白刃。
在场的士人对这等状况吃惊的不是没有,但是如金圣叹这般的却是绝无仅有。只不过,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金圣叹的眼中已不再是喷溅的水流和落荒而逃的士绅,有的只是他曾在梦中看到过的那一个个预言般的碎片终于被这些水流串了起来,化作一段完整的影像。
“顺治十八年二月初四,江南生员为吴充任维初,胆大包天,欺世灭祖,公然破千百年来之规矩,置圣朝仁政于不顾,潜赴常平乏,伙同部曹吴之行,鼠窝狗盗,偷卖公粮。罪行发指,民情沸腾。读书之人,食国家之廪气,当以四维八德为仪范。不料竟出衣冠禽兽,如任维初之辈,生员愧色,宗师无光,遂往文庙以哭之……”
乌云压顶的苏州文庙前,金圣叹将写就的哭庙檄文张贴在文庙大门之上,连同着同来的一百多个苏州本地士人齐声大哭,痛斥着清廷任命的吴县新任知县任维初一面以严刑催交赋税,杖毙一人,一面大举盗卖官米,中饱私囊的累累恶行。
然而,哭庙并没有得到官府的妥协,素有朱白地之称的江苏巡抚朱国治当场便逮捕了倪用宾在内的五个士人。
接下来,朱国治又先后逮捕了包括金圣叹在内的十数名参与哭庙的苏州士人。而后更是以冠以“摇动人心倡乱,殊于国法”之罪将倪用宾、沈琅、顾伟业、张韩、束献琪、丁观生、朱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