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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面相公-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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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元公的面子,陈小娘子总归是要给的吧?”

    劝解、帮腔的声音很多,沈默搓动着手指缓缓起身。

    他的动作,顷刻间汇集了众人的目光。对方可是金陵十年来唯一的一位解元公,不信他沈默还敢放肆,大多数人抱着看他吃瘪的心态。

    上次你沈默吹的牛皮,今日便要在解元公面前破灭,看你往后如何能抬得起头,还敢抢出风头。

    沈默平静的望着齐承道,拱手道:“解元公。

    我、卖、你、老、母!”

    话音落下,喧杂的凉亭顿时安静异样,说是针落可闻也不过份,人们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珠子,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他说什么?”

    “他敢骂解元公?”

    “这沈默真是不知死活!”

    齐承道哪里受过这种辱骂,涨红了脸面,指着沈默道:“你一个秀才,竟然敢口吐污言,辱及尊上,你眼中可还有礼法,还有羞耻!”

    他细胳膊细腿向着前方扑腾,身旁的友人将他拦住,劝说道:“解元公莫要与此等下贱之人动气,待回了城里,为兄定会替承道主持公道!”

    沈默扭了扭脖子,活动一二筋骨,近半月的晨跑已经让他的体格强壮了不少,已经不再是昔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面无表情的看着齐解元,缓缓道:“隆兴八年,你以一首咏梅夺得乡试第一,今日又咏梅,似乎咏梅就是你的幸运星,能给你带来好运。”

    “其实我根本不讨厌你,就算是你屡屡出言挑衅于我,我也不曾恼你。甚至是有点喜欢你,毕竟是寒门子弟,天生容易让人产生好感。性格孤僻、冷傲、自视非凡,我都能理解。我不理解的是,你为何要去惹我沈默的娘子?你不是有病,你是他娘的什么?!”

    “眼看要入暖春,不去咏春,却要咏梅?老实说,我沈默怀疑你们年节时候什么事都没干,就为攒出这么一首听上去还行的咏梅,来博得别人的赞赏。彷如这般你们就能开心了,心满意足的获得人生价值。”

    沈默的话字字诛心,先前咏梅的秦才子一动不动,生怕让人看出他的异样。

    齐解元挣脱的动作顿住了,指着沈默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沈默何德何能,得此良配!况且齐某不过是一时技痒,欲作画一幅而已,你竟敢当众辱我父母!”

    沈默拉起身旁的陈映容,淡淡道:“好话已然说尽,你却还要强词夺理,算我沈某人小气也好,没气量也罢,便是不卖你面子,又如何?”

    “如何?你等着,我等即刻去提举司向王提举揭发,此等丧心病狂,胸无点墨的欺世盗名之辈,定要革了你的功名!”

    “对!革了他的功名!他就不是个秀才!”

    “狂妄至极!连解元公也敢辱骂!革了他!”

    一时间,革沈默功名的声讨获得了极大的肯定。也让湖畔草地上零散的路人聚到了凉亭,里外里各围了三层,水泄不通。不明缘由的后来者向人询问,少不了有好事者纷说。

    一道格外惹人注意的声音冒了出来。

    “沈秀才,难道是连咏梅都不会,恼羞成怒了吧?”

    “啊哈哈!不是吧!”

    “他哪里会啊!城里哪户商家开店没有他啊?我金陵城里的著名剪彩人,沈秀才哩!”

    “真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混到秀才的!”

    “兴许啊,是陈映容花了大钱,替人‘沈大才子’买来的啊!”

    几乎是千夫所指,耳畔的闲言碎语沈默能不在乎,不放进心里。

    宽大手掌里的小手,在出汗,出了很多。今日李白辞行,让他本就糟糕的心情,一下摔落谷底。

    环顾一周,微微摇头。

    “解元公何至于此,你堂堂解元公,却与我小小秀才过不去,莫不是欺负我沈某?你有名有势,身后的拥簇多,我自知比不过。但仅吟诗作赋一项,我沈某却还没怕过什么人,你又何必自讨苦吃,丢了脸面。”

    听他如此大言不惭,如同稳压自己一般,齐解元哪里能容得下他,神情激动道:“今日在场众人,皆为读书之人!你我二人莫要再作无谓的口舌之争,你今日若能做出一首,使得众人满意,齐某便就此作罢,如若不能!沈秀才可要小心自己的功名了!”

    “解元公,莫要听他唬你,他若是能写出来啊,张某立刻跳进这燕雀湖中!”

    “某倒以为沈秀才能作出,至于是否能算佳作,却难说了。”

    “某觉得他不行。”

    “某以为沈秀才可以。”

    亭外的群众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沈默写不出,另一派则以为沈默能作出,至于诗词是否精妙,大多数人又不太看好。

    这时候苏馨语走来他身旁,低声道:“沈秀才若是没有把握,奴家愿意代为处理。”

    陈映容牵了牵手,小声道:“相公,妾错了,都是妾惹得祸”

    沈默手上更用力一分,将她抓得更紧,神色肃穆。

    “你没错,错的是他们!”

    他的声音不小,让不少人听得真切,于是纷纷指向沈默。

    诸如不知悔改、执迷不悟、死鸭子等等一整套说辞下来,似乎认定了沈默江郎才尽,绝无翻身希望。

    这一刻,他反而冷静了下来,看着陈映容道:“饿了吧?一天也没吃东西,回家给你做鱼吃。”

    简简单单的话,让她的泪腺为之倾泻,再也控制不住心神。

    她从未体会过这般的爱怜,如今的沈默被千夫所指,他却还在关心着自己是否肚饿

    东方的夕阳是很斜的,沈默抬头看着殷虹的晚霞,呢喃道:“沈某自知才学不佳,写不出传世名作,唱不了惊世之曲。今日与解元公在燕雀湖畔争斗,若是沈某输了,自当褪去衣衫,裸身而回。若是侥幸获胜,解元公可敢亦如?”

    “好!齐某便应下了!”解元公果断回应。

    “沈秀才!您是脱上身啊,还是脱下身啊?带上某一个可好?某赌你输!”

    “是极!某也赌你姓沈的输!”

    “某赌”

    沈默揉了揉下巴,藏下一抹微笑,拉起身边人,就朝亭外走,跨出去三步。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再三步后,已出凉亭。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五步后回身,静气吟唱。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惊愕与彷徨,踌躇与惶恐的面庞,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的有趣。

    很可惜的是,沈默并没有亲眼见到这些。

    没有回头。

    他要回家。

    做鱼。

    

第32章 余波() 
沈默还是低估了“文人”的无耻程度。

    他走之后,两派人就沈词是否和韵,是否传神通意,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甚至有肢体接触。据说十余人进了医馆,需静养一月以上才能康复。

    这是沈默第二天才知道的。

    昨天夜里他根本没怎么睡觉,吃下那艄公送的鱼,竟使他闹了一夜的肚子,去了无数次茅房。而同样吃了鱼的陈映容却安然无事,沈默为此想了一夜也没想通,自己究竟是吃了什么,腹部的绞痛伴随他过了五天。

    二月十六日,晌午的太阳让沈默觉得刺眼,连续数日瘫卧在床,猛然间着地还有些许不适,走起路来很是无力。

    坐马车从后门出,至晚晴楼后,想去尝尝一楼的茶酒,生让陈映容拦了下来。督促他回家养病,不得出门。

    李太白临行前特意送来了两万贯官交子。其实际价值约等于两万两白银,能在全国境内各大交子铺兑换铜钱或白银,随到随取。他留下钱就走,虽是任性,但也是信任。

    一没签各种入股契约文书,二没说红利何时结算,重要的是他留了句话“一股即可”。

    晚晴楼总计有十三股,他夫妻二人占七股,余下六股对外招收,一股需一万贯左右,李太白留下两万,却仅占一股。既让沈默觉得他豪爽,又有些感动。暗叹他果真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谛仙人,不受凡物所扰。

    沈默上了四层的露天走廊位置转悠几圈,里面不算宽阔的空间用屏风隔开,左侧现制烧烤,右侧八张小桌摆放整齐,两两相对留足了客人们的空间。至于价位也定下了,每人一百贯且入夜之后才开始纳客。

    下到三楼,左侧的画工尚在练笔,炭笔勾勒出的轮廓不算细腻,但也比自己画的要好上许多。他曾听人说过,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犬马,相信这些高薪聘请来的画工,只要勤加练习总能达到预期。

    过道里大大小小的各色香袋铺满三桌,制作精美不说,也让空气里蕴含一缕暗香,能把楼下的烟火气压下去。

    沈默想进内衣店瞅瞅的脚步,生让陈映容拦下,推着他下楼送上马车。

    他坐在车厢里频频抹着额头上的汗珠,近日总是爱出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以为是肚子闹得,把身体给弄虚了,才会出这多虚汗,也就没当回事。

    路过杨柳岸边时,便让马夫停车,跑去河边呼喊:“章艄公嘞,艄公”

    回应他的水波越来越多,待小船靠岸,艄公爽朗道:“那书生娃娃,上回送你的鱼咋样啊?”

    “嗨!您就别提了,自从吃了你送的鱼啊,我这肚子连着跑了几天。”

    “那,这回的鱼”艄公从船舱里取出一条草鱼,看个头要比上次的小上一点儿。

    “诶,我怎好意思一直问你要鱼呢!”沈默婉言谢绝,接着道:“这回来啊,是有件事拜托章艄公。”

    “书生说来就是。”艄公微笑道。

    “那朱雀桥下有座晚晴楼,是我娘子开的。从对岸过来的客人,总归是要过桥绕行百步。我是想啊,能不能麻烦艄公你替我们晚晴楼接送客人,或是再有几位相熟的艄公一块帮忙,那是最好。当然了,赚头子肯定不少。”

    沈默原以为对方会欣然答应,要知道晚晴楼本是金陵三十六家名店之一,远近闻名的奢华场所。

    那章艄公却答非所问,“这月过完呐,咱就要离开金陵了,此地太热。”

    “不是吧,怎么一个个都要走?”沈默疑惑道:“章艄公不是本地人?金陵还好啊,怎会觉着热。”

    “学了大半年金陵口音,也就书生你没听出来而已。”章艄公将鱼丢上岸,草鱼在地上蹦达了两下便没了声音。

    沈默的心思还在接送客人一事上,接着说:“既然如此,能否麻烦章艄公与相熟的艄公们说说,我晚晴楼绝不欠账,日日结清如何?”

    章艄公听后莞尔笑道:“书生若收下此鱼,老夫自当替你传信。”

    “行的,行的。”艄公言辞上的转变沈默尚未察觉,他蹲下身子,右手提起鱼鳃,发现鱼肚子鼓鼓的,往里碰了一下,似乎摸着一硬物,再从鱼口向内看,还真有一黑布团子塞在鱼肚内。

    他连忙从鱼口将其取出,摊开黑布一看,原是一把平平无奇的短剑,锈迹斑斑。

    身旁的船已离岸,艄公的声音从河上传来。

    “此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下以杀上,臣以弑君。

    名,鱼肠。

    沈家书生,近日便会用上”

    似剑非剑,似匕非匕的铁器拿在手里有些重,沈默对于艄公的说法不置可否,传说里的鱼肠剑岂会是铁锈斑驳的残兵?

    料定对方是在说胡话,意兴阑珊的回了家。

    是夜,数日的瘫卧生涯让沈默难以入睡,左右闲得无聊,拿起三国书稿看了会儿,书中那曹孟德伏于董卓老贼榻前,手持七星宝剑

    嗯?

    沈默似乎想到了什么,在房间里好一通翻箱倒柜才让他找着了锈剑,便进厨房拿来磨刀石,又去打了些井水回来。

    他席地而坐,将磨刀石放平,拿井水将其洗净,侧拿剑柄,手抵剑身向前推。

    过了许久,磨了剑刃近百下,也没什么反应,只觉得自己犯了魔愣,一个艄公吹牛的话罢了,自己竟是信了

    二日夜里,沈某人越想越不服气,再磨

    第三天,他什么事都没干,在小院里磨了整整一天,锈剑仍然毫无反应。

    直到夜里。

    陈宅偏院内,随着他剧烈地磨刃动作,发出一道极为清脆的“咔嚓”声,从剑身上掉落下一层非常厚实的锈衣。

    锈迹之下,细长柔韧的剑身之上满刃花纹,像流波,像枝叶,像芙蓉

    握在手里,随意一挥,竟有十分称手的感觉。

    跳去小院找了块石头,他蹲下马步,气沉丹田,朝着石头奋力一砍。

    “嘣!”

    一声脆响,铁剑从他手里飞了出去,落在泥地里,再看那石头,却是完好无损。

    沈默还是不信,将石头搬上石桌,凑近了细看,凭着月光看得清楚,奇形怪状的石头上连一丝裂痕都没有。

    感受到了绝望的沈默频频苦笑,觉得自己一定是犯了痴傻,才会如此。

    他怏怏地从地里捡回铁剑,便要回房睡觉。

    随着房间内的烛火熄灭,院里的奇石一分为二。

    

第33章 此去经年(一)() 
脖子上黑紫的勒痕,沈默忘不掉。他晌午起床,见到了奇石分二的景象,自然是大喜过望,如获至宝。

    一路跑去杨柳岸边寻找那赠宝的章艄公,待到夜幕降临也没见着船影。

    明日晚晴楼重新开张,请帖、乐队、戏班子等等一众事务,陈映容都已经安排妥当。

    出门的时候她留了话,说今夜晚些回家,沈默便打算在外面用饭,好好的去大馆子里吃上一顿,点九个菜!

    杨柳岸边等了半天,颇感肚饿的沈默正打算去用饭,不想听到了河上传来的呼声。

    “沈秀才,沈公子”

    “何人唤我呐!”对方的声音很远,距离也会很远,大晚上的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清自己的,沈默只能站在原地等候。

    没过一会儿,他首先看到的是两盏花灯,渐渐有了画舫的轮廓,才见到了熟人。

    “沈公子。”苏馨语俏立船首,螓首以待。

    天麻麻黑,看不清她的妆容,有一缕似有似无的香气在鼻尖萦绕,他连忙上前几步。

    苏馨语伸手一招,沈默搭手上前,踏上画舫,没入夜色里。

    画舫的船舱不大,沈默原以为舱内会有别人,不想竟是连丫鬟的身影也没见着,足够五六人同坐的空间,就显得有些宽敞了。

    舱内的装饰可谓风雅,无论是舱壁上罗列的字画,还是角落里放置的盆栽,都蕴含着一股书卷气息。

    就应是这般。

    沈默头一次进画舫,自然会看得更仔细一下,就在他晃神的功夫,已然随着她入座。

    苏馨语轻轻抚摸着烛台,低语呢喃:“原以为今夜会有一场小雨,奴家便租下一艘画舫候着,不想”

    “呃。”听着耳畔的才女吐露心中苦楚,沈默的神情有些尴尬。

    他认为才女其实是很难搞的。

    即使她所有的愿望都得到满足,她们仍然会时不时地仰望窗外凋零的秋叶,突然悲从中来,想要穿着百褶裙和翘根鞋就这么走去四海流浪。

    凭着自己那四分家世三分姿色二分才情一篇文章,心安理得的享受整个世界。我们再深再粗都满足不了,她们只会爱上浪子,爱上那个突然给了她一把纸伞、一帕手巾的陌生人并为之感动和悲怆。

    当不会记得每晚道一声晚安与早晨煮粥的人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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