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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更是怕刘安儿非雌伏之辈吧?”宋佳说道,“即使刘安儿接受招安,也只是雌伏一时。让他占了徐州,蛰伏休养生息一两载,三五万精卒养得膘肥马壮,又有四五十万壮勇随时可募,当真是大患。相比较起来,还是留着岳冷秋、陈韩三弊处小一些……”
“数十万性命,屠刀难举啊,杀人盈野,实非我所愿,”林缚微微一叹,倒是默认了宋佳的猜测,“你说这淮泗乱局要如何才能解?”
“我难有什么良策?我只是疑惑,此计不合你的禀性,是你麾下何人所献?”宋佳问道。
“天下乱象,不比这落子下棋。棋势能布,乱世之中,你我不过都是随波逐流之人。世棋如此,我不过顺着局势、守住淮东不遭兵祸罢了,有什么计不计、策不策的?”林缚哂然而笑,不说别的什么。
见林缚口风甚紧,宋佳也便不再相问。她与林缚说话,分了心,棋面上倒给小蛮占了优,这会儿又专心下棋,将劣势扳回,小蛮弃子认输,小嘴嘬着怨林缚,“要你帮我来着,又给她赢了去……”
“小妮子就是贪心,你赢得的东西多着呢。”宋佳笑道,起身告辞休息去。
林缚轻轻拍了拍小蛮的香腮,说道:“陪我送个故人离开山阳……”
“谁啊?”小蛮问道,“你有故人在山阳,我怎么不晓得呢?”
“去了就知道了……”林缚笑道,握着小蛮嫩滑如柔荑的小手,下楼去。
周普早就备好一队骑兵在院外相候,林缚跨上马,拉着小蛮侧坐在他怀里,缓缓骑马穿过北城往山阳县城北的渡口而去。
离水军营寨不远,一艘双桅海船停在渡口上,林缚在渡口前下了马。
高宗庭一袭青衫,站在船头,见林缚过来,笑道:“还以为制置使百忙之中脱不开身来呢……”
“东海风浪仍大,高先生不多留几日再走?”林缚牵着小蛮的手登船,与高宗庭揖礼。
“要说风浪恶,北疆风浪更恶,哪敢久留啊?”高宗庭笑道,“再说张晏这两天要来山阳,与他撞到可不好。”
小蛮还未曾见过高宗庭,但也知道高宗庭的鼎鼎大名,敛身施礼,轻唤道:“妾身小蛮见过高先生。”
“制置使倒是艳福不浅……”高宗庭与小蛮还了一礼,却取笑林缚。
林缚哂笑一笑,说道:“我置身世人,另无他愿,唯保身边三五人,不受乱世流离之苦罢了。高先生回去后与李帅言,东虏危解,中原抵定也就容易了。”
“但愿如此!”说到这个,高宗庭也是信心不足,神色一黯,说道,“虏王与制置使乃一时瑜亮,制置使当真不想出镇北疆?”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我受不了北疆那剐人骨的风寒……”
高宗庭见劝不动林缚,沮丧说道:“陈芝虎勉强守住大同,但晋北倍受摧残,怕就怕虏兵解围而去,陈芝虎也无法坐住大同镇守的位子了,李帅在北疆断一臂膀啊!”
“东虏解围而去,朝廷解陈芝虎大同镇守之职,调其到中原来清剿流匪,也是应有之义。待北疆再遇兵险,李帅再荐陈芝虎守大同,朝廷又有谁会阻拦?”林缚说道。
“但愿如此……”高宗庭这句话又说了一遍,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林缚牵着小蛮的手,站在渡口上送高宗庭远去,在夜色里,双桅海船仿佛浩荡水面上搏击风浪的精灵。
“少夫人所猜不到的献策之人就是高先生?”小蛮微抑起头问林缚。
“先不忙着帮她谜底解开,让她多猜疑几天。”林缚微微一笑,承认小蛮的猜测,看着夜色已深,又抱她坐上马,策马往城里缓缓行去。
林缚守淮以来,与李卓一直都有联络。他原希望李卓说服朝廷同意从蓟北秘密调一路精锐从海路南下,联兵重创流民军。然而东虏围大同不去,朝廷不敢用此险策,高宗庭秘密来淮安已经有半个月了。
刘安儿虽然今日会迫于形势接受招安,但他的实力几乎就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打击。
对刘安儿来说,他所缺的也仅仅是休生养息的时间跟地盘罢了。其部有二十万兵马,精兵四万有余,此外还有葛平部二十万杂兵。
此时容他在淮泗休生养息,异日给他趁势再起,又怎么制他?
何况一直以来,刘安儿与奢家都藕断丝连。以刘安儿对朝廷的戒心,他与奢家同气连枝的可能性也要远远高过他从此忠于朝廷。
在信州失守之后,东闽北通江西的通道彻底断绝。
虞万杲不想全军被歼,被迫率部撤出建安府,向南突围。翻山越岭,一直撤到东闽郡最南端的揭阳,才勉强站稳脚步,已无力阻止奢家将闽北、浙南连成一片。
相比较奢家的强势,董原在浙北建立的防线就有些单薄了。
假以时日,一旦给奢家大军成功突破董原在浙北建立的防线,抑或大举侵入江西,刘安儿还会继续蛰伏?
有濠州之祸在先,林缚可不会轻易相信刘安儿是那种有志气拯救万民于水火的人,高宗庭希望这边能借刀杀人,林缚便顺水推舟同意了。
林缚倒有把握重创陈韩三所部,但当前形势下,留陈韩三一命又有何妨?
陈韩三流马寇出身,混迹到此时,麾下也有两万兵马,其中又七八千精兵可以依仗,也算是枭雄之辈,但他在流民军中的声望,远非刘安儿能比。
林缚与小蛮回到问情园,没想到水榭的灯火未熄,之前说要去休息的宋佳还坐在窗前整理棋子。
“少夫人,怎么还未休息?”林缚抬头隔窗问道。
“听人说大人去送人,我倒疑惑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大人夜里出城相送,”宋佳隔着说道,“我倒想明白过来了,大人不愿举屠刀,但是李兵部对朝廷忠心耿耿,倒也不介意举这个屠刀的。我倒是又疑惑了,日后若是李兵部的屠刀朝江东左军的举来,大人要如何自处?”
“好奇心会磨杀人的,”林缚笑道,“你怎么有这么多的疑惑?”
“换作别人,断不会去救刘廷州的,所以妾身才有这样的疑惑啊。”
“我要是见死不救,又与别人何异?”林缚反问道,“轮到李兵部与我兵戎相见之时,元氏就有中兴气象了,天下之大,又怎么会没有我安身的地方?我倒要反过来问了,少夫人到时候如何自处?”
宋佳粉脸一红,说道:“我不过监中囚、笼中鸟罢了,什么自处不自处的——这话题真是无趣得很,早知道如此,不等你们到这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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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徐州围城
刘庭州坐大竹篓子给吊上徐州城头,看着满城墙的将卒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要不是手里捧着刀枪剑棒,身上披着破烂铠甲,比叫化子还不如,浊眼模糊,朝衣冠尚整饬的岳冷秋作长揖谢罪:“下官有负督帅所托,未能率军来援,愧见徐州军民啊!”心里又愧、又惭,老泪纵横,从干瘦的脸颊上挂了下来。
从陶春突围出城,岳冷秋困守徐州又是月余,期间虽数度派人突围,但都给流民军截杀,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势态如何发展。
自从陶春突围救援去,岳冷秋困守徐州又是月余,内外音信全绝,根本就不知道外界势态的发展。
看到刘庭州坐竹篓子吊上城头,未言泪已两行而下,岳冷秋心里咯噔一下,只当淮安城给破,刘庭州被俘来说降的。
岳冷秋心里凄凉,暗叹:完了,这下子彻底完了,刘庭州犹可降,但他官拜江淮总督,却无降匪的余地。就算降了流匪,不过苟活几日性命,多受几日的羞侮罢了。
刘庭州抹去脸颊浊泪,说道:“下官虽未能率军来援,但徐州之围不是没有转机,此时有秘事相禀,请督帅将无关人等暂且遣走……”
岳冷秋越发认定刘庭州是过来说降,怒目拔刀,喝斥道:“你个老匹夫,自个儿降了贼倒罢,却来羞辱本督,本督宁死也不屈贼!”
“啊!”刘庭州一怔,当即明白岳冷秋误解他了,又觉得岳冷秋风骨铮然,对朝廷忠心耿耿,非林缚小贼能比,当下又长揖拜倒,说道,“督帅误会下官了。制置使林大人中旬就率兵收复睢宁,淮南诸城也多安好,但制置使收复睢宁后,便无意进取,有意与流匪媾和,招降流匪。江宁无人能决此事,派人去京中请旨,京中请旨拖延时日甚久,下官特向流匪借道,进徐州来跟督帅讨个主意……”
“什么,收复睢宁有半个月了?”岳冷秋转悲为喜,没想到竟是这个消息,一时有些错谔不及,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左右诸将也都又惊又喜。
“确是。”刘庭州说道。
岳冷秋当下请刘庭州去南城门楼子里说事,只让三五亲信将领及徐州知府药思成在场,倒是说到半途,楚王元翰成跑了过来。
楚王元翰成与庆裕帝是堂兄弟,是德隆帝及当今圣上的远堂叔父,担任过宗人府宗令,在王室里声望颇高。庆裕帝遇刺驾崩,他就来徐州就藩,再也没回过京中。
刘庭州当下就将这多日来淮泗的最新形势细细说给众人听,为免节外生枝,没有说林缚欲对马家下手的事情。
“此厮可恶,有形势破贼,却纵贼归山,与贼媾和,有心养贼自重,与梁曹之辈有何区别?”楚王年届花甲,说起话来,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的,叉腰怒目,“我等绝不可遂了他的心意……”
楚王早年在京中主持宗人府,在诸王之中,算是少有干才者。徐州被围以来,楚王就亲自率王府卫队登上城头与流民军作战。
虽说王府卫队就那么一点人,但楚王能身先士卒,不畏箭矢刀矛,比岳冷秋出现在城头,更能振备守城军民的士气。
岳冷秋没有吭声,手按着腰间的佩刀,暗暗思量。
他也非今日才认得林缚,这淮泗之间,林缚手里掌握的精锐是唯一能决定战局走势的,林缚不愿打,就算往他头上泼再多的脏水都没有用,再说这徐州也给围得太久了。
刘庭州在来徐州之前,也坚定认为要打,但看到徐州城如此情形,也犹豫起来。城头兵卒面黄肌瘦,有如叫化子兵;城头已有数处崩坏,流民的攻城土台,差不多都给南城围满;城下已成大湖,黑沉沉的屋面、瓦檐浮在水面上,几乎看不到落脚之地,实难想象徐州还能坚守多久。
当下议招降,流匪借机调整部署,徐州也未尝不是借这个机会缓一口气。
“如今看来,流匪愿意接受招降,也不失为权宜之计,”刘庭州说道,“江东郡总还要岳督站出来主持大局……”
“那就招降吧。”岳冷秋说道。
“怎么招法?城外贼人如何才甘愿受招?”楚王元翰成问道。
这倒是个问题,流匪没有给打痛、打残,甚至在局面上还占着优势,没有足够的好处,又怎么甘愿接受招安?不过流匪既然送刘庭州进城来,说明还是愿意接受招安的。
“先谈封官赏爵,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胃口……”岳冷秋说道,他身为江淮总督,对招安事有从权处置的权力,倒不用等京中有旨下来,才能谈招安事。
“下官没有其他能耐,跑跑脚,当个传声筒,可以。”刘庭州说道。
“也不急于一时,刘大人过来,先歇息一晚,再去城外招降流匪。”岳冷秋说道,又对麾下部将说道,“尔等出去激励士卒,便说王师屡破流匪,歼敌数万,兵克睢宁,不日即将率兵抵至徐州,其他事不要泄露分毫,以免使士卒守城之意志松懈。”
刘庭州进徐州以来,吃住都在南城门楼子上,指挥所也在南城门楼子里。其他人散去,刘庭州才问到陶春的情况:“陶将军怎未随刘大人过来?”
“泗阳被围时,陶将军身负重伤,此时在山阳养伤,不良于行,”刘庭州从怀中掏出三本密折,递还给岳冷秋,“岳督的三本密折,总究是没能用上……”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岳冷秋边说边将给汗渍浸得发黄的折子本接过来,翻看确认过,才放在桌角,说道,“封官赏爵,未必能填饱流贼的胃口。流贼贪的是徐州,刘大人也以为徐州能割给他们吗?”
“制置使欲在淮安拥兵,恐怕打的也是在徐州养贼的心思,”刘庭州无奈说道,“怕就怕制置使私通流贼,这边更无良谋啊!”
“怕是未必,”岳冷秋翻开第三本密折,提笔将淮东划掉,添了“徐州”二字,“刘大人你去与流贼谈招安事,看徐州制置使能否填饱其胃口……”
“当真要让他们心愿得遂?”刘庭州问道。
“能奈何之?”岳冷秋睁眼看着刘庭州,反问道。
“刘安儿非雌伏之辈啊,实力又未受损,制置使欲养贼,怕就怕养成大患啊!”刘庭州说道。
“只怕未必,”岳冷秋嘴角微微冷笑,也不细说,说道,“流贼未必甘心就这样罢兵坐下来谈招降事。我可以忍受暂时放弃徐州,但需流贼让出西南通道,确保我军能安全退出徐州、渡过泗水。将徐州让给流贼,我军在东岸结营立寨,然而再坐下来慢慢谈招安的事情也不迟……”
“未谈妥招安事,就将徐州让给流贼,流贼只怕更不会轻易就范啊!”刘庭州劝阻道。
“我只有定策,不如此,不足以取信于流贼。”岳冷秋说道,“我还要派人去山阳。林缚不愿率兵来战,我军渡泗水,在东岸结营扎寨,他总不会吝啬借几艘船给我!”
张晏是二十七日进的山阳县城。
查抄马家,虽然是山阳县出面,幕后黑手是谁,这是不问自明的事情,张晏唯愿林缚的吃相不要太难看就成。
查抄的金银现货,给林缚以军资支借的名义先一步转走,能有一本细账册子留下来,已经算是相当的客气了。张晏想追究,也追究不了,打官司,也是一笔糊涂官司,只能日后拿来折抵军资糜费。
张晏面沉如水,坐在堂上,翻看卷宗,山阳县已查出堆积如山的罪证,马家是翻不了身了,他心里暗道:楚王爷,张晏对不住您了?吩咐左右:“陈监院,马家走贩私盐,罪证确凿,不容其抵赖不认。其擅违军令,又有通匪之嫌,我命你与山阳县共同审理此案,断不可轻饶一名罪犯,也不要冤枉清白之人……”
林缚坐在张晏身侧,眯眼看着他处置此案。
在先帝还是晋王府,张晏仅是晋王府一名普通的宦官,但与其时身为宗人府大宗正的楚王元翰成关系交好。
这也是后来晋王登位,张晏没能执掌内侍省,而来维扬担任两淮盐铁使的一个因素。
没想到张晏赶过来倒是干脆利落,没有替马家争辩什么,直接就坐实马家的罪名,将案子接了过去。
私枭案理所当然要以盐铁司为主,再说即使正式设了淮东制置使,也仅是从四品的官职,比张晏正四品的盐铁使要低一级。林缚坐张晏侧首,也是当然。
梁文展、刘涛以及盐铁司的佐官属吏连坐的位子都没有,就站在堂前议事。
梁文展说道:“张大人,本官查处马家私枭案时,发现山阳、淮安等县私盐走贩猖獗,使本应进入国库的盐银落入盐枭之手。盐枭得利,遂成巨富,然而鱼肉乡里,欺霸良善,成为地方之蛀害。为社稷念,本官抖胆请张大人加强人手、打击私枭。若盐铁司人手有缺,山阳县倒有两营县兵供张大人调遣。”
“好一个为社稷念,梁知县对朝廷真是忠心耿耿、不遗余力啊!”张晏眯着眼睛盯住梁文展,声音却是阴恻恻的阴寒。
打击私盐,本是盐铁司的职责所在,盐铁司人手不足,有权要求地方官府协助缉查私盐。
梁文展跳出来说这番话,主动要求派兵缉查私盐,是反客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