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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杀或不杀
张玉伯半夜从山阳县赶回淮安城,城里已经全面实行宵禁。
除了值宿巡走的将卒,没有通行令牌,谁也不许在夜间走街串巷,不然便是清白给射杀也是枉死。
城中僧院、道观以及庵堂都全面征用,作为安置流民的场所。
张玉伯在东城门楼里拿到通行令牌,沿南河街过州桥去都亭驿见林缚。
小樊楼前还挑着灯火,楼前有一队兵卒看守,大门紧闭,里面应空无一人,楼前大摊血还没有拿清水冲去,与汉白玉所铺的街地相衬,额外的刺眼。
马服在淮安城建小樊楼,为示巨富,不仅在小樊楼落成之日,从维扬运十车金银制钱进小樊楼作压宅钱,更在楼前铺出大片的汉白玉地。不晓得那压楼钱还在不在,这楼前的汉白玉地倒是对马家绝大的讥讽。
不说马服娶楚王女为妻,马家在淮安的势力也凿实不弱。张玉伯在山阳县刚知道消息,知县滕行远便来说情,愿意将山阳乡营指挥使一职拱手让出,细究起来,很有几分拿山阳乡营相要挟的意味。
张玉伯骑马到都亭驿前,辕门前灯笼挑照下也是一摊血,心里一惊,见赵虎亲自带队在辕门外守卫,下马来朝他走去,问道:“这一摊血是怎么回事?”
“马服妻山阳县主带家丁过来抢人。冲撞大营行辕本是死罪,刘知府代为求情,大人才收回成命,暂时将山阳县主拘押起来,说是等天明就押去江宁交江宁宗正院治罪。不过那几个领头的家丁就没有那么好运,当场砍了几个,血迹还没有来得及冲洗……”赵虎说道。
张玉伯头皮发麻,压着声音问赵虎:“大人就不怕淮安城乱了?就算要杀一儆百,怎么不都带些兵进城来?淮安会兵马司左营校尉马如龙与马服是堂兄弟,大人就不知道?”
刘庭州不是不想治马家,张玉伯到淮安后,也不是不想治马家。
大敌当前,在城中连宵禁都不能做到令行禁止,刘庭州与他张玉伯难道就有颜面?不说楚王府了,不说盐铁司了,马家以及诸盐商在淮安府的势力盘根错节,哪那么容易撼动?张玉伯怕林缚捅出大乱子,淮安城将守不住。
赵虎说道:“马如龙与马家的其他几人过来请罪呢,刚进去……”
张玉伯一愣,也不晓得马家人过来是真请罪还是假请罪,他也不跟赵虎在外面耽搁时间,匆匆走进来。
院子里也严阵以待,姚麻子穿着鳞甲在院子里亲自带队,看到张玉伯过来,走过来说道:“张大人回城了。大人在明堂呢,张大人直接进去吧……”
张玉伯走进明堂,看到林缚与刘庭州坐在堂前,周普持刀站在林缚身后贴身伺卫,堂下灰跪了一溜十几号人。
司寇参军郑恩、淮安县知县梁文展、兵马司左营校尉马如龙以及小樊楼大掌柜马腾,还有兵马司右营校尉肖魁安、淮安县尉何敬德等人都跪在地上。
张玉伯看了一惊,不单单马家人,执行宵禁不力的官员与将校都跪在这里请罪。
“玉伯回来了,快过来坐,”林缚让人给张玉伯搬了一张凳子过来,说道,“你回来正好,我正追查宵禁不行之事。大敌当前,淮安城里竟然连宵禁都执行不下去,当真是无法无天了,不杀几个人,怕是无人知道国法严峻!”
林缚顿了顿,又说道:“事情已经基本查明,宵禁不行,府司寇参军郑恩、左营校尉马如龙、右营校尉肖魁安、县尉何敬德等人有不可推御之责任。我与刘大人商议过,暂时夺去他等职守,令其闭门思过,所缺之职从府县选贤能勇将补上,最终如此何处置,待战后再奏请朝廷处置……你看如何?”
张玉伯看堂下所跪诸人,皆面色如沮,即使心里有怨恨,也没有人敢当场表露出来。林缚两度开杀戒,虽然有些偏颇,这时候还是能按规矩办法,将刘庭州推在前面主导其事——见暂时不至于生乱子,张玉伯悬着的心就安了一半,也暗感林缚处事老辣,也不晓得何时林缚竟有如此威望,心想即使当场将马服杀了,这些地头蛇也不敢有什么异动吧?
“既然林大人与刘大人已做出决定,下官自然也是赞同,”张玉伯说道,“只是当前守城事紧要,城里不能缺知兵守将。右营校尉肖魁安英勇善战,屡立战功,为守淮安给贼人削去左手三指,下面的兵卒都很拥戴他,恳请林大人、刘大人许他戴罪立功……”肖魁安是刘庭州提拔上来的将领,实际也有能耐,张玉伯不想林缚同时将刘庭州也得罪干净了,站出来替肖魁安求情。
“刘大人,你看如何?”林缚问刘庭州。
“张大人所言极是,我也正想替肖校尉求情呢。”刘庭州说道。
“既然刘大人与张大人都觉得肖校尉堪用,那就许他戴罪立功,”林缚说道,“给梁知县与肖校尉搬来凳子,其他人都回去闭门思过吧,无召不得进入官衙、军营,也不得私自出城去。”
“山阳尉虽说有罪,但也罪不致死,山阳县主也是救夫心切,才冲撞辕门、冒犯大人,请大人念他们夫妻情深,也许他们闭门思过!”左营校尉马如龙叩头给马服求情,额头上都有血迹。马服要是给林缚立威杀了,他也没有好果子吃,但即使林缚要杀马服、夺走他的兵权,他也不敢以兵变相要挟。
林缚不是刘庭州。
江东左军五千精锐在北岸迎击流寇,近月来如崖石岿然不动,还在陈韩三的眼皮底下筑了一座城寨。
淮安城若乱,林缚率兵平乱易如反掌。即使要闹,也要等战后这尊凶神离开淮安再说。
虽然马如龙有把握从左营拉出千余人来闹事,但是有什么用?能将林缚带进城来四百骑兵吃下去?到最后还不是给林缚找到借口将马家九族给诛个干净?马如龙还不敢将全家性命押上去。只是叩头替马服以及山阳县主求情,只要能保住马服不给林缚杀死立威,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山阳尉可不只这点事,”林缚说道,“我江东左军从马家盐行买盐,盐里掺有一分沙,我军务官去找盐行论理,你可知马家盐行的掌柜如何回我的军务官?”
“……”旁人自然不敢接话。
林缚冷冷一哼,说道:“马家盐行的掌柜回答我的军务官说,便是猪倌儿过来,也是九分盐一分沙,天王老爷的面子都不给……”
林缚这话杀气腾腾,马如龙只觉得寒气直窜尾脊,头皮发麻,除了叩头请罪求情,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林缚手一挥,说道:“山阳尉马服与山阳县主就拘押在西院,你去告诉他:我林缚今日进城了,倒想当面听一听马家人再说这话!”
马如龙、马腾知道事情还有转机,叩头谢恩,在护卫监视下去了西院见马服,其他给去职的官员、将校都诚惶诚恐的离开,不敢留在这里。就剩下淮安县知县梁文展、右营校尉肖魁安还陪林缚、刘庭州、张玉伯在堂上……
林缚抬头看了肖魁安一眼,说道:“肖校尉守淮之功,我也有了解,知道你也不跟马家同流合污,姑息养奸之责我就不再追究了,你要好好带兵协助刘大人、张大人守城,为朝廷效力,往后有你加官进爵的好日子……”
“末将谢大人不罪之恩。”肖魁安行礼道。
“要谢就谢刘大人、张大人吧,是他们替你求情。”林缚假惺惺的说道。
“谢刘大人、张大人……”肖魁安又给刘庭州、张玉伯行礼。
“好了,你先回去吧,这几天小心一些,不要让城里生出乱子来!”刘庭州吩咐道。
刘庭州在淮安还有些威望,肖魁安实际也是刘庭州从底层提拔起来的优秀将领,这些情况,林缚早就摸清楚了。
就算张玉伯不站出来替肖魁安求情,林缚也只打算免他几天职,就起用他。
强龙不压地头蛇,林缚这次硬着头皮要将马家这条恶蛇强压下去,就不能同时再去把刘庭州彻底得罪了。
肖魁安离开后,堂下就剩刘庭州、梁文展以及张玉伯等人,林缚说道:“如今硬捋掉一批人下去,就要新补一批官吏上来,我这个制置使管不这么多,你们决定吧。我只希望不要再冒出第二个马家视军法如儿戏……”
“下官知道,补选官吏必请大人过目,再呈报江宁。”刘庭州自恃身份,梁文展抢先表态。
刘庭州倒是奇怪,林缚已经将马家彻底得罪了,怎么还要留马服一条命?敲诈十几二十万两银子,哪有抄家没族爽利?事实既然做到这一步了,还怕找不到抄其家灭其族的罪证?楚王?除宁王有实权外,其他王藩在权宦眼里只是笑柄。
林缚自然有他的考虑,他的淮东靖寇制置使只是临时差遣,这时候雷厉风行的拔掉一批人,倒不能直接塞自己的人进来,还是要用淮安人治淮安。所缺官吏的补选、举荐,当然也是刘庭州、梁文展等府县主官的权力。
梁文展也是陈韩三叛变后调过来的淮安知县(淮安县与淮安府同城而治,为淮安府首县),与地方上瓜葛也少。
事实上,马家售给江东左军的食盐都硬要掺一分沙,地方势力对到任官员能有什么好态度?在小樊楼前,掌柜马腾对刘庭州牵衣拉袖,看上去是亲热,实际上是轻慢——只是刘庭州、梁文展在地方上没有根脚,没有能力在淮安削弱马家的势力罢了。
这回难得有机会将马家的势力从府县衙门及守军中一下子清除出去,刘庭州、梁文展当然知道要从马家的对头里挑人扶持上位。
若一次将马家打死,这里新补选的官吏、将校,自然只会记住举荐他们的刘庭州、梁文展等人对他们的举荐恩情;要是马家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刘庭州、梁文展的大腿又不足够粗,这些新补选的官吏自然就会看林缚的大腿才是他们真正的依靠。
留着马服有用,林缚这次还只是杀一杀马服的威风,并不想取他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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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整顿
三十万两银子保一颗头颅,马服不甘心、心里憋屈,挠心挠肺的恨不得将林缚撕成碎肉条拿盐腌了吃,但是没有办法,因为保的是他颈上的那颗头颅。
太阳爬上树梢之前不拿出三十万两银子出来,林缚就要杀他立威。
马如龙不敢带兵哗闹;以前得他马家好处的人,都灰溜溜的回家闭门思过去了——形势面前,马服不低头不行,不低头,他颈上的头颅就要跟他说再见。
林家在上林里堪称巨富,老宅银窖存有私银就近二十万两,但比起两淮以盐发家的巨贾来,林家还有些不如。
林缚以太阳爬上树梢为期,马家的运银马车队赶在朝阳初升时就进城交银换人。
马服也学秦城伯,将标准的官锭铸成千两一枚的大银球藏于银窖,以防外盗内奸从窖中偷银,三十万两现银拿十辆马车运来,也只是三百颗大银球而已。
都亭驿东院的庭院里,三百颗因窖藏太久而发黑的银球整齐排列,一颗六十四斤,体积只相当于同等重的水球的九分之一左右。
林缚走过去,反手抓起一只银球,感觉比后世的篮球还略小一些,但就这么一颗银球,就足以让当家一户小康家庭衣食无忧一辈子。
马如龙摒息宁神的等着林缚发话,也暗感林缚的手劲竟如此之大,完全不像举子出身,换作是他,也无法如此举重若轻的将一颗银子反手扣在手里把玩。
“我与刘大人商议过,山阳尉既然有悔改之意,又捐银以助军资,那也应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许他回去闭门思过!”林缚将手里银球放下,下令放人。
护卫带着马如龙去西院领人,马服夫妇含恨而走,未在城中逗留,直接回山阳县去了。他们在山阳县城东有座庄园,建得坚如城寨。之前怕流民军渡淮南下,才躲到淮安城来,没想到会在淮安城里遇到林缚这头恶狼。
徐州被围,楚王府前程未卜,他们想找靠山都不能够,这时候从林缚那里也讨不回过节。马服也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暂时只能返回私堡观望形势。
马服夫妇及马如龙等马家人午前悉数从淮安城撤出,林缚也首次以淮东靖寇制置使的名义,召淮安府诸属县主官及守备将校到淮安城议守备、钱粮军事。
马服为前车之鉴,林缚峻法森严,大权在握,又有雄兵在手,诸属县皆不敢怠慢。
路近者当天就赶回淮安,路遥者披星戴月,夜里进不了淮安城,就在城外等候,赶在城门开启时,匆忙到淮东靖寇制置使临时行辕——淮城都亭驿应卯议事。
淮安府共有七县,沭阳陷入敌后,其余六县以山阳、淮安、亭湖与流民军隔淮相望,江东左军北岸结营立寨,改善了山阳、淮安、亭湖的守备形势,但这三县的压力仍然要比南部三县要重得多。
刘庭州主政淮安,斗不过地方势力,只能分区防守,各县管好各县的地盘。如今林缚有制置使的名义来全权节制淮东守备军事,则要打破这个各自为阵的传统局面,要从防御压力轻的南三县抽调资源支持北三县的防务建设。
除淮安城历来都受重视外,山阳城、亭湖城的城墙都还是夯土版筑,夏秋时大雨,甚至能使城墙大段的塌坍。
亭湖县倒也罢了,山阳正当淮泗口,地形险要,与淮安城同等重要,林缚要求南三县在十二月之前为山阳、沭口、亭湖烧制六十万块城墙砖。
这是北三县乐意接受的事情,南三县迫于林缚的强势,只能应允下来。
所谓唇亡齿寒,既然不能违拧林缚的强势,想一想北三县加强了城防,南三县也能变得更安全,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其次是整肃地方兵备。
淮安属长淮军的防区,境内已无长淮军戍守,除寨堡所蓄私兵外,六县乡营加淮安府兵,共有兵员一万四千余。
这些兵力良莠不分、参差不齐,也没有统一的编制,加上钱粮由地方自筹,地方大族对各县兵备的影响力极深,使得淮安府很难从各县调兵协调作战。事实上,初来乍得、不知水底的,也根本不知道哪支乡营能战,哪支乡营是脓胞一窝。
林缚这次要对诸县及淮安府兵进行整编,淘汰老弱,统一在淮安府之下设淮安府军,立兵册,将校皆奏请朝廷封赏武官衔,共编十六营步卒、四营水师,共一万两千卒。
诸营将官、兵卒以及防区大体不变,钱粮自筹,则改成由各县按比例分摊,由淮安府统一调拨分放。
奏请朝廷委任知府刘庭州、通判张玉伯为正、副团练使,负责淮安府军的训练、战备以及诸县城池、战具建造、修缮。
只要编了兵册,武官入籍,又申明指挥调度权限在府衙,大敌来临,调兵不应者就要考虑能不能承受抗命不遵的后果了。不像以前,想调兵也不知道调谁,更不知道要抽调多少兵力合适。
这一招收兵权集于府衙,颇知兵事的刘庭州自然是鼎力赞成,六县考虑到有马家前车为鉴,也只能忍气吞声答应下来。
编淮安府军是为地方基本守备用,重点是守城御地,维护地方治安。林缚不染指淮安府军的兵权,以安江宁及刘庭州之心。
短时间里,或者一直都没有大量的资源进行投入,林缚也不能指望淮安府军能拉出去打硬仗,暂时有个节制之权也就够了。
再说林缚也不清楚他的淮东靖寇制置使能干到什么时候就给撤掉,除非朝廷正式设置淮东制置使,让他来担任,他才能去考虑控制地方兵备。
马家“捐助”了大量的军资,林缚拨八万两银,刘庭州从府大仓拨两万两银用于编练淮安府军,添置一些优良兵甲,加强战备。
虽说约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