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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匡周大怒:“我身在帅府,诸将才不敢心怀异图,我要是走了,我们刘氏必遭灭门!”
刘稹认为刘匡周是危言耸听,坚持让他走人。刘匡周万般无奈,只好交出中军兵马使的兵权,黯然离开了节度使府。
他一走,刘稹的灭顶之灾就降临了。
郭谊和王协随即设计杀了刘稹,同时将刘氏宗族的男女老少全部捕杀——上至刘匡周、下至襁褓中的婴儿,无一幸免。随后,郭谊和王协又把刘从谏原来的亲信故旧全部灭门。
八月十六日,昭义平定的消息传到长安,宰相入朝称贺。武宗问李德裕:“应该如何处置郭谊?”李德裕说:“刘稹不过是一个无知小儿,之所以对抗朝廷,都是郭谊等人指使,可到了刘稹势穷力孤的时候,他们又卖主求荣,这种人要是不杀,何以惩恶!”
武宗点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
几天后,刘稹的首级被传送京师。
郭谊、王协等人眼巴巴地等着朝廷的封赏,可他们万万没想到,最后等到的,居然是朝廷的一纸逮捕令。
与刘稹被杀时隔不过半个多月,郭谊、王协等参与谋杀刘稹的昭义旧将,便悉数被绑送长安,然后全部斩首。
昭义之战,朝廷既收回了对昭义的直接管辖权,又极大地震慑了河朔三镇与天下诸藩,可以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胜利。
自“元和中兴”以来,历穆、敬、文三朝,李唐中央与跋扈藩镇的较量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只有这一次赢得这么漂亮,忠于李唐的万千臣民无不为之欢欣鼓舞、扬眉吐气。
毫无疑问,此次收复昭义的首功之人非李德裕莫属。
如果没有他的运筹帷幄,李唐朝廷不可能获此完胜。
早在战事刚刚拉开的时候,李德裕就向武宗提了一个问题:数十年来,朝廷频频对藩镇用兵,为何屡屡失利?
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也是武宗李瀍想知道的。
李德裕说,这是因为朝廷的用兵之策一直存在三大弊端。
其一,天子(包括他身边的近臣)直接指挥前线作战,往往一天之内就发出了三四道诏令,甚至连宰相都不知道,如此必然脱离战场实际,无异于纸上谈兵。
其二,前线的监军宦官也各凭己意发号施令,导致前线将帅进退无据,无所适从。
其三,监军宦官们往往将各自军中最骁勇的数百名士兵挑选出来,充当自己的卫队,却将老弱残兵投入战斗。而且每次会战,监军宦官都会带着令旗在高岗上观战,一看形势稍微不利,便率先拔旗而逃,致使全军随之崩溃。
指出这三大弊端之后,李德裕立即与枢密使杨钦义磋商,一起制订了一套对治之策,然后交由天子颁令实施。
第320章 盛唐终结之前的回光返照(3)()
这套对治的办法包括,一、禁止各路监军宦官再干预军政,同时规定每个监军只能挑选十名士兵作为卫队;二、除非宰相与中书省建议,否则天子不再直接下诏指挥作战。
在与昭义作战的整个过程中,从中央到前线都严格执行李德裕提出的主张。如此一来,朝廷下达给前线的命令就变得既符合实际又简明扼要了,使得前方将帅有了很大的决策权和自由施展的空间,因而才能在战场上屡屡获胜。
李瀍登基不过短短数年,为患帝国多年的“宦官乱政”和“藩镇割据”就得到了极大程度的遏制,实属难能可贵。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武宗一朝,三大政治顽症只被控制了两个,剩下那个“朋党之争”不但未见消隐,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其实也不奇怪,因为当朝宰相李德裕本身就是朋党领袖,更是党争的始作俑者。
昭义的成功收复为李德裕获取了空前的政治资本,也把他一举推上了一生仕途的巅峰。刚刚平定昭义不久,武宗便加封李德裕为太尉、赵国公。他虽然表面上再三推辞,但最后还是笑纳了。
此时此刻,功成名就、位极人臣的李德裕最想做的一件事,当然就是找那两个老对手算算总账了。
事实上,早在昭义之战刚刚打响时,李德裕就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胜利,所以,他也早就为日后想要做的事情打下伏笔了。
当时,李宗闵正担任太子宾客,在东都洛阳坐冷板凳,李德裕觉得这老小子过得太逍遥,就给他扣上了一个“交通刘从谏”的帽子,把他逐出了东都,贬为湖州(今属浙江)刺史。
李宗闵压根想不起自己啥时候跟刘从谏有过交情,可如今人家李德裕正仕途得意,说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李宗闵只能自叹命苦,乖乖打起铺盖卷到湖州去了。他唯一能自我安慰的是,湖州这地方总还算山清水秀,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可是,李宗闵并不知道,他的灾难只是刚刚开始。
只要李德裕当权一天,就绝不会让他的日子好过。
会昌四年九月,亦即昭义刚刚平定一个月后,李德裕就开始算总账了。他对武宗说:“刘从谏盘踞昭义十年,太和年间入朝时,牛僧孺和李宗闵当权执政,却不但没有把他扣留,还加授其‘同平章事’的中央官职,终于酿成大患,竭尽天下之力才将其平定。说到底,牛僧孺和李宗闵就是罪魁祸首!”
武宗其实也知道这番话是扯淡——当时刘从谏一不叛乱二不谋反,哪个宰相有理由把他扣留?
不过,即便明知道李德裕是在扯淡,李瀍也会帮他扯。因为李瀍本人对牛党向来就没有好感,何况李德裕对朝廷贡献这么大,帮他发泄一下旧怨也是应该的。
罪名有了,第二步就是搜罗罪证。
潞州克复后,李德裕随即派人前去搜查刘从谏生前的书信,希望能找出一两封与牛僧孺和李宗闵的来往信件。
可是,结果却一无所获。
李德裕并不气馁。
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制造的东西就是整人的把柄。
他随即胁迫刘从谏的军务秘书(孔目官)郑庆出面作证,声称:“刘从谏每次接到牛僧孺和李宗闵的来信,阅后当即焚毁,所以现在找不到。”
人证有了,接下来就是物证。
李德裕又授意河南少尹吕述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刘稹败亡的时候,我亲耳听见牛僧孺发出了叹息和悲愤的声音。”
牛僧孺时任太子太傅、东都留守,跟吕述是同事,所以由吕述来揭发,可信度很高。
最后,李德裕把郑庆的供词和吕述的书信一起呈给了天子。
毫无疑问,天子李瀍立刻作出勃然大怒之状,当即把牛僧孺贬为太子少保,几天后又贬为汀州(今福建长汀县)刺史,一个月后再贬为循州(今广东惠州市)长史;而李宗闵则先是被贬为漳州(今属福建)刺史,继而贬为漳州长史,最后又流放封州(今广东封开县)。
会昌四年冬天,当罪臣牛僧孺和李宗闵满面风霜地奔走在一站比一站更远的流放路上时,位极人臣、志得意满的李德裕正在他温暖如春的宰相府中赋诗饮酒,并欣赏着窗外美丽的雪景。
李德裕无限感慨——跟这两个老对手斗了这么多年,自己总算笑到了最后。
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从今往后,自己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太平宰相了。至于这两个老对手,就让他们在那瘴气弥漫的蛮荒之地了却残生吧。
生,他们回不了长安。
死,他们也别指望葬在长安。
就让他们的肉体在痛苦和绝望中悄悄腐烂,让他们的灵魂在天涯海角无尽地漂泊吧!
宣宗登基
然而,李德裕笑得太早了。
他原以为,刚刚三十出头的天子李瀍必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统治这个帝国,而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也必将在未来的岁月里不可动摇地保持下去。
可他错了。
因为,年轻的天子即将不久于人世。
从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开始,年轻的李瀍就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和他祖父宪宗、父亲穆宗一模一样的老路——服食丹药,希求长生。
没有人知道,这些帝王为什么不能从前人的覆辙中吸取教训。
看见李唐的历代天子就在这种让人无语的历史轮回中不断重复着相同的悲剧,我们不禁想起黑格尔说过的那句话: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这是个悖论,也是一条无奈的真理。
犹如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奔向死亡的李唐天子们,就是这条真理的最好注脚。
会昌五年正月初一,文武百官为天子李瀍进献尊号,称“仁圣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道大孝皇帝”。
尊号总共十六个字,读起来实在费劲。不知道百官在称尊大典上齐声颂扬该名号的时候,中间是否要偷偷换气?
其实,群臣进献的尊号本来要稍微短点儿,只有十五个字。可天子觉得不太满意,就下令加了一个字——道。
对李瀍来说,这个“道”字绝不是可有可无的。
因为,它是“道教”的“道”。
道教是本朝国教,武宗李瀍一直很崇信,自然希望把这个神圣而高贵的“道”字加进自己的尊号里。这些日子,武宗极为宠幸一个叫赵归真的道士,他服食的长生丹药,都是这个赵归真炼制的。
天子既崇信道教,自然对佛教没什么好感。而赵归真为了进一步抬高道教的政治地位,当然也要处心积虑地打击佛教,于是天天在武宗耳旁说佛教的坏话。很快,武宗对佛教的反感便与日俱增,认为佛教“耗蠹天下”,对国家和百姓都没什么益处。这一年七月,武宗终于颁发了一道诏书,对佛教实施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在有唐一代臻于极盛的中国佛教,就此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唐武宗一声令下,全国共拆毁正规寺院四千六百座,民间小型寺院如招提、兰若、精舍、斋堂等四万余所;勒令僧尼还俗二十六万零五百人,强迫外国游学僧侣二千余人一并还俗;没收良田数千万顷,奴婢十五万人;凡寺院所属一切财产、器物全部收归国有,寺院的建材用于修葺政府的公署和驿站,而铜像、钟磬等物则全部熔毁,用于铸造铜钱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武宗灭佛”,佛教史上称之为“会昌法难”。
佛教遭遇这场灾难,首先当然是出于武宗李瀍的个人意志,同时还有来自道教的竞争和排挤,但是从客观上讲,这场浩劫其实是在所难免的。因为,当时的佛教与其说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宗教,还不如说是一个“与国争利”的超级产业。
唐朝自安史之乱以来,整个国家的现状是内战不断,经济凋敝,同时国库空虚,百姓徭役日重,而佛教则与之形成了鲜明对照——随着均田制的破坏,各地寺院不但逐渐占据大量田产,纷纷扩充庄园,驱使奴婢,而且,数量庞大的佛教僧尼又与贵族势力相互攀结,采取各种手段逃避国家赋税,此外,更有不少寺院通过高利贷活动多方牟利
如此种种,必然在经济上与国家利益产生尖锐的矛盾。所以,唐武宗断然采取“灭佛”之举,绝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有其深刻的历史和现实原因的。
从“武宗灭佛”的历史事件中,我们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当佛教作为一种终极关怀作用于世道人心的时候,它就是这个污浊尘世中茕然独立、不可或缺的一朵莲花;可当佛教忘却自身的精神使命,与芸芸众生一起在万丈红尘中追逐物质欲望的时候,它必将异化成一颗吞噬社会健康肌体的恶性肿瘤。
换言之,当寺院建筑的规模一座比一座庞大,当大雄宝殿的香火一天比一天鼎盛,当佛教的出家人一个比一个更加忙碌也更加富有的时候,我们似乎可以问一个问题——这是佛教兴旺发达的标志,还是它走向异化和堕落的开始?
也许,这个问题并不多余。
会昌五年秋天,武宗李瀍开始变得性情暴躁、喜怒无常,其症状与当年的宪宗皇帝一模一样,可他依然坚持每天服食丹药。
进入冬天,武宗身上的许多器官都出了毛病,可道士赵归真却告诉他,不用担心,这是换骨。
是的,换骨。为了长生不老,为了得道成仙,就必须忍受脱胎换骨的痛苦和考验。
李瀍相信,这是修道者的必经之路,所以他并没有被眼前的困难吓倒,而是咬紧牙关,继续吃药。
武宗向宰相和百官隐瞒了自己的病情。李德裕等人只知道天子最近性情有点异常,而且荒疏了朝政,至于天子的身体已经坏到了什么程度,他们根本一无所知。
直到会昌六年(公元846年)正月三日,武宗忽然不能上朝了,李德裕和满朝文武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李德裕立刻要求入宫晋见天子,但却遭到了拒绝。
拒绝他的人不是天子,而是天子身边的当权宦官。李德裕并不知道,此时的天子李瀍已经卧床不起,甚至不能说话了。
每当这种时刻,帝国的命运就会再次落入宦官的手中。
现任左军中尉马元贽和内侍宦官仇公武紧急磋商之后,秘密敲定了新天子的人选。
在此期间,禁中与外廷消息隔绝。李德裕和满朝文武虽然忧心忡忡,但是无计可施。
他们在惶惶不安中等到了三月二十日,终于接到禁中发布的一道“天子”诏书:因皇子年幼,储君必须另行物色德才兼备之人;可立光王李怡为皇太叔,改名李忱,即日起全权负责一切军国大事。
很显然,这道诏书出自宦官之手。
可当李德裕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诏书发布的当天,皇太叔李忱就在宫中接见了文武百官。三天后,亦即会昌六年三月二十三日,唐武宗李炎(患病期间改名)驾崩,享年三十三岁。
三月二十六日,李忱即位,是为唐宣宗。
登基的这一年,李忱已经三十七岁。自代宗李豫之后,帝国已经将近一百年没有出现这种中年即位的天子了。
尽管李忱的登基让朝野上下都颇感意外,但对于大多数臣民来说,有一个年长的天子总算是一件幸事。因为,年长就意味着阅历和经验,意味着理智和成熟,意味着不会像穆、敬二宗那样把国事当儿戏,也不会像文宗那么孱弱和意志不坚。
然而,对于李德裕来讲,新君李忱的突然即位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在新天子的登基大典上,当李德裕与天子的目光偶然碰撞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子事后对左右说:“刚才我身边的那个人就是太尉吧?他每次看到我,都让我汗毛直竖。”(资治通鉴卷二四八:“适近我者非太尉邪?每顾我,使我毛发洒淅。”)
天子的感觉是汗毛直竖,而李德裕的感觉则是如遭电击。
因为,他看到了这位中年天子的心机和城府,更看到了一种乾纲独断的霸气。
四月初一,新天子李忱开始正式治理朝政。
四月初二,李德裕就被罢去了相职,外放为荆南(治所在今湖北江陵县)节度使。
作为一个大权独揽的强势宰相,李德裕知道自己不可能见容于新天子,但他断然没有料到,这一纸贬谪诏书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不独李德裕自己感到意外,满朝文武也无不惊骇。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执政的第二天就把一个位高权重、功勋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