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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郭恂的意思,既到城下,就直接通报进去,阐明天朝『政府』招抚的意思,直接了当,如果顺利,皆大欢喜,即使不从,也不致伤害使者,开罪汉朝,大家的安全应该是有保证的。班超认为这样不好,不同意,他要部队后退十几里在河边安帐扎营,休息一夜,沐浴梳洗,消除疲态,整理衣帽,装饰鞍辔,弄得雄赳赳气昂昂的,营造一个入城的气势,让鄯善人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威武之师的样子。这次出使一定要当张骞第二,不能无功而返。郭恂说国之交往,看的是国势,而不是花架子,就这么几十人马,说到底只是个使团,又不是大军压境,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再威风还能威风到哪里!
本来班超还以为郭恂是夜黑儿甜瓜吃坏了肚子,今儿一路拉了多次,身体虚乏,想早点到条件好点的驿舘休息,才提出尽快进城,听了后面这几句话,他觉得和自己的想法简直是南辕北辙,也不知在太尉府这么多年是怎么混的!什么是花架子?必要的形式还是要的,形式体现内容;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怎么就是别人地盘,只不过现在暂时被匈奴占领;国势在哪里,通过什么体现,鄯善人不就是通过我们这支队伍来看大汉帝国吗?谁说咱们只是个使团,咱们也是一支劲旅,人虽然少了点,但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虎狼之辈,真有危机就是要以一当十当百拼的,似这样疲敝的样子进去,灰头土脸,一身臭汗,人还以为咱们是打了败仗逃难的,大汉脸面何在,咱们说话还有什么底气!
郭恂听了班超的话,也觉得有理,但是他不想认输,不想什么事情都依班超的主意,那样不显得他这个“一把手”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到时候什么功劳都成了班超的,然而他又不能明确强调自己“一把手”的身份,因为窦固将军宣布的命令是,这支使团“由郭恂和班超率领”,只是把他排在前面,没有明令谁正谁副,但官场的规矩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谁官大就应该谁做主。
这个郭恂大概是太尉府蹲时间长了,他压根儿就不知道窦固将军的用意——起初是想安排他当正使的,但耿忠一直不支持,去了蒲类海见到班超后便想让班超独自领队,临走又决定还是让他与班超一起去比较保险,可见窦固的内心是矛盾和复杂的——所以郭恂就没有参与出使筹备工作,人员都是班超挑选的,方案也都是班超制定的,他只是在出发前几天才接到通知,最担心自己被架空,所以又苦笑两声,说假司马言重了,咱们就是一群使者,还真不是窦固将军率领大军亲临,再说现在进去也不是不修边幅,也要拾掇整齐嘛!
这个人重点强调了“假司马”的“假”,语气很重,明显是在提示自己是千石之秩,而班超这个司马没去掉“假”字之前才八百石,几乎就是有点以官压人了。班超本来想两人共同领队,应该通力合作,有事好商量,自己年龄大,适当多担待,没想到还没进城,就在这里杠上了,而且看郭恂的态度,似乎咄咄『逼』人,气就不打一处来,刚想再驳几句,董健挺身支持他,说军队重的是一股气,气能排山,气能倒海,郭从事没带过队伍,可能有所不知。
董健这家伙也太直率,几乎是明说郭恂狗屁不懂。霍延赶紧打个圆场,说郭从事也主张休整一下把势扎起,和班司马原无分歧,只是班司马体恤郭从事身体,看你一路拉得蔫头耷拉,怕在鄯善面前失了大将风度呢,还是明日进去吧!董、霍俩人的官阶仅次于他们两个领队,这个表态显然是有分量的。这下郭恂语塞了,环顾周围,见没人支持他,只好就坡下驴,表示那就依班司马,这次没说“假”字。
次日早晨,太阳初升,绿洲昼夜温差大,天气还不太热,汉军使团的骑士们排着整齐的两列纵队,来到扜泥城的南门,一声令下,立马驻足,最前面是绣有“窦”字的花边旌旗,旗后是班超和郭恂,俩人均直裾低领,『露』出里头的白褂子,牛皮腰带上挂着将军剑,郭恂束进贤冠,班超戴纱笼鹖冠,一文一武装扮;其他人一律直裾高领带甲,董健、霍延束武弁冠,其他人束却敌冠,军容齐整,马头高瞻。
这阵势早已吸引了城外的居民,纷纷跑来围观,待至城门通报,兵卒好一阵才放下吊桥,队伍昂首踏进南门。早有鄯善国相、都尉等人迎接,直接领到驿舘,安顿人马住下,然后再请郭恂、班超与鄯善王广在议事殿会见。
议事殿是广办公和接待客人的地方,三间正殿,左右两排柱子,约有六七丈进深,木条地板,顶头中央有个二尺高的台子,上面铺着华丽的波斯地毯,面对面放着两张长几,长几后面有席地而坐的软垫,几上摆了一些葡萄和瓜果。宾主坐定,中间还有个译官。
广很年轻,大约二十七八岁,肤很白,眉很浓,眼窝很深,胡子短促而密,长相确与中原人不同,嗣位才几个月。前王安是他的老爹,临死叮嘱儿子,“事匈奴不绝汉,事汉也不绝匈奴”,广即秉承父亲遗言,对汉朝在时隔五十年后派使节光临鄯善表示欢迎。郭恂与广寒暄了一阵,从习俗到再到经济,有点不着边际,半天也没扯到正题,而广也是吃的喝的挺有谈兴。
班超听得不耐烦,觉得有个开场白就行了,不能没完没了,得空就对广说:
“大王的祖父尉屠耆曾是汉朝册封的鄯善王,在位时一直遵行朝廷法度,深得民心,后来被匈奴占领,仍怀向汉之心,到了你的父亲安,虽然一直给匈奴做事,也是情非本愿,两位先王都已归天,但愿他们的灵魂能升到天堂。如今是大王您掌管鄯善,大汉帝国已决定收复西域,打通‘丝绸之路’,恢复同西方各国的交往,这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任何力量都挡不住,希望您能带头与匈奴分道扬镳,接受大汉皇帝的诏封,获得与您祖父一样的荣耀。大汉帝国是一个讲究礼仪的国度,今天我等前来就是以礼相请,如果您能顺应历史『潮』流,做一个明智的大王,大家都很高兴。要是您还想和匈奴人继续交往,如今的明帝陛下眼里可容不得沙子,窦固将军的十万铁骑已经在敦煌和阳关一带集结了,一旦放马过来,就您这城池,恐怕一下子就给踩平了。我今天先把重新归附汉朝的表章放您这儿,希望大王您能尽快让我等回去复命。大王国事繁忙,我等不便长时间打扰,就此告辞,去驿舘等信。”
这一段话颇有战国时张仪的风格,柔中带刚,有节有理。广一听脸刷——的一下更白了,起身接过班超递上的函卷,忙说他是愿意效法祖父的,只是如此大事,需要与官员们商议。当下吩咐国相,中午在国宾馆安排宴席,给汉使接风。
郭恂本来觉得班超的坦率有点唐突,可是看到广显然是被班超的话给镇住了,很是吃惊,有点佩服班超的气概,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回驿舘的路上说司马真是火辣『性』子,难怪明帝陛下说你愣。因为有鄯善的都尉陪着,班超就打了两句哈哈。
俩人回到驿舘立即召集骨干开会,由郭恂把鄯善王要亲自宴请的事情通报给大家,要求所有人都要把持好,不卑不亢,不许给大汉朝廷丢脸。班超宣布喝酒三盏就好,五盏为限,董健量大,也不得超七盏,互相监督,违者军令处置。郭恂不知出于何目的,笑说董军侯七盏怕是不能够的。班超扫了董健一眼,董健猛然起身表态,自己和大家一样,五盏为限,违令愿受军法。这样传达到每一位骑士,果然一个个表现得体,宴会的气氛快乐融洽。
此后几天,鄯善的都尉一直陪着,每日两餐往国宾馆用餐,有酒有肉,饭菜丰盛。班超暗想,这鄯善王是一心讨好汉使呢还是国富家底厚,这样吃下去还真是不小一笔开支呢!可是广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一天天这么过去,就是不通知汉使洽谈。
班超怕日久生变,忙与郭恂商量对策。郭恂拉肚子的『毛』病一直没好,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比划着表示只能等。班超也不再吭声,悄悄找到白狐,要他打扮成胡人出去打探消息。白狐眼睛睁得溜圆,手指点着鼻尖,让班超看他哪个地方需要打扮。班超还真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除了眉『毛』有点狐像,脸皮有点白,活脱脱一个“匈奴”,确实不要化妆,只要换身衣服就行,就连笑带骂把他轰走了。
第17章 偷袭()
白狐这家伙出去后一夜未归,班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偏巧这天已过晌午,还不见人来招呼吃饭,大家都饿了,纷纷聚到院子打发时间。一直到了后晌,才见国宾馆的馆丞来了,说今天就在驿舘用餐,饭食的质量与国宾馆一样,是专门安排国宾馆的厨子来做的。
班超觉得驿舘的餐厅虽然不能和国宾馆比,但也差不到哪里去,要是一直在这里就餐,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可是打一开始就在国宾馆就餐,没有一点征兆,突然变换就餐地方,那边肯定在接待别的什么人。本来这几天他的神经就一直紧绷,怀疑鄯善王迟迟不见,是有什么让他无法决策的外力,而最大的外力是匈奴,绝对不会来自内部。他下意识地开始打量馆丞,见这家伙眼神飘忽,神情怪异,似有尴尬,怀疑事出有因,八成是匈奴来了。他忽然装出很热情的样子,说馆丞不辞劳苦,连日安排饭食,心下甚是感激,有一包茶叶要送给馆丞,请其到房间小坐,并给霍延使个眼『色』。
进到房间,班超随手把门一关,一把抓住馆丞的领口,直接推到墙角,诈问:匈奴人已经来了几天,现住何处?馆丞突然受惊,以为汉使已经知晓匈奴人到达的消息,亏得鄯善上下还严加保密。就如实相告,匈奴人也就前晚才到,有一百二十多人,为了不让你们相互撞见,就让他们在北城门里最大的驿舘扎帐,一直折腾到天亮,昨天白天睡了一天。今天上午本来安排先宴请匈奴,然后请汉使就餐,把时间错开,谁知匈奴人贪杯,一喝就是半天,大王怕饿着汉使,指使临时在驿舘安排饭食。
班超见自己所疑不虚,一下子紧张起来。这绝对是一个坏消息,汉与匈奴势不两立,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匈奴人这个时候来鄯善,而且来这么多人,显然是防着汉朝向鄯善渗透的,他们要是知道汉使已经到达,第一时间就会来挑战的,而双方人马悬殊巨大,敌众我寡,城里又无险可据,几无胜算。好在现在的情况还不是最坏的,鄯善王顾忌汉朝『政府』大兵压境,还采取了保密措施,没把汉使的消息透漏给匈奴,但这个秘密是保守不了多久的,只要对方一接触居民,很快就会一清二楚。眼下唯一先发制人的机会就在今夜,错过这个机会,他和他的骑士们恐怕只能去另一个世界了,死亡的威胁让人不寒而栗。
既是要采取行动,这个馆丞显然是不能再回去了。他班超让霍延将其捆起来,嘴里塞上布子,推到睡榻上蒙起来,告诉他要想活命就悄悄睡觉,否则就杀了他。这时董健寻来了,说他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哪里光气氛不对,是匈奴的刀子架到咱们脖颈上了,一百二十多把呢!只是鄯善王瞻前顾后,没有暴『露』汉使罢了。今天匈奴人酒喝高了,夜里必然睡得死沉,不如火攻他的营地,让他们在梦里见阎王去吧!班超把自己的想法一说,董健吐了一下舌头,说真是刀架脖颈了,就等一哗啦,干!干他狗日的,咱也有刀!
霍延说成是成,要是再有点桐油,就更好了。班超点点头,说一会儿安排人去找,能找着更好,找不着用柴火,驿舘里柴禾马草有的是。当下三人就敲定了作战方案,并对郭恂保密,要求全体人员保持安定,到餐厅吃饭。
也许是饿的时间长了,也许是驿舘的饭菜味道特别,士兵们吃得很香。班超也饿了大半天,但此刻一点食欲都没有,他只喝了几盏酒,连筷子都不动。祭参注意到班超的异常,附耳低问是不是为白狐未归担心,班超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有一些人见长官表情凝重,也先后放下了筷子,眼巴巴看着他。他觉得这一趟来的比较顺利,许多人已经放松了警惕,现在有必要把实情告诉大家,让所有的人都清楚目前的处境。
“谁知道今儿为何在这里就餐:谁知道鄯善王现在干啥?”
班超敲了敲餐桌,一连提了两个问题。部下们没人回答,餐厅由嘈杂变得很安静。他故意冷了冷场,突然站起来告诉大家,鄯善王正在国宾馆宴请匈奴人呢,匈奴骑兵来了,而且数量是咱们的三、四倍,赶明儿鄯善王要是把咱们交给匈奴人,或者与匈奴人一起来抓咱们,那咱们这些人的尸骨,恐怕就只能被抛在沙漠,任蜥蜴吞噬了,就像前几天累死沙漠的那匹战马一样。弟兄们跟我来到这与汉隔绝几十年的地方,都是想建立大功,求取富贵,让家里的亲人过上好日子。可这是刀口上『舔』血的事情,『舔』好了功成名就,『舔』不好就会身首异处,大家说说该怎么办。
乍闻匈奴消息,士兵们不免吃惊,有的说现在就杀出去包围国宾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有的说找鄯善王交涉,看他到底是跟匈奴还是跟汉朝,要是跟匈奴,就干掉他;也有的担心跟匈奴人干起来人少吃亏,这里天时地利都没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发现郭恂不在,提议班超和他好好商量商量。祭参腿勤,就要出去叫,被班超白了一眼,马上老老实实坐回去,环顾餐厅,见门是关的,田虑早就搬把凳子坐在门口,显然是不让人出去。班超起身,绕着几张餐桌转了一圈,指出郭恂身体不适,又胆小怕事,此事不须惊动他,再一次让大家想办法。
餐厅又一次变得鸦雀无声,只见董健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盏往桌上重重一掷,两眼瞪得老大,说事已至此,要想活命,唯有听班司马命令!霍延接住话头,重提红柳滩那一仗,班司马布的口袋阵,几百匈奴人进去,只有死的份,没有活的命,相信班司马,他一定能让大家转危为安,逢凶化吉。众骑士这时也都镇静了下来,异口同声愿意跟随班司马,同甘共苦,唯命是从。
就在大家纷纷表态的时候,白狐敲门进来,被田虑屁股上踹了一脚,问他野到哪儿去了。白狐哎哟了一声,捂着屁股,直接跑到班超跟前,附耳低语买了二百一十斤桐油,七十斤松香粉,平均装成七份,够烧他一阵子了,送货的人还在外面等钱。
班超一怔,心下大喜,当胸轻打白狐一掌背:你这家伙不愧是见多识广的主,才跟了我几天,竟能猜到我心里!叫他找田虑拿钱,并将送货人扣住,也不细问他这两天的经历,转脸一黑,对大家说:
“弟兄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眼下的情况是:如果咱们干掉匈奴人,鄯善上下必然惊骇落胆,不得不乖乖复归汉朝,咱们就都是大汉的功臣,等着升官发财抱美人吧;如果匈奴人干掉咱们,咱们的家庭就都失去了靠山,老娘没了孝子,老婆没了丈夫,儿女没了亲爹,鄯善就还是匈奴的地盘,窦固将军就白派咱们一趟,更重要的是,咱们都死得不值,像司马迁说的,轻于鸿『毛』,将被后世万代笑话。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就是先下手为强,成败在此一举!我这里已经定好了方案,大家有没有胆量?”
有!众人异口同声,群情激动。
客观的说,班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