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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士兵们大声回答道。
“靠自己!”
身披铁甲的将领大声道:“我是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但今日,我将站在你们身边,生同生,死同死!在魏县城外,有近四千同袍的尸体依然丢弃在那里,今日一战,宁愿做那横陈于雪中的尸体,也不能向侮辱同袍的敌人投降!”
“生同生!死同死!”
身穿黑色甲胄的燕云军士兵们整齐的高喊着,握紧了手里的武器。他们是骄傲的燕云军士兵,他们身上的甲胄,他们手里的兵器,他们身体流淌的血液都是骄傲的。他们之中有新加入燕云军的士兵,也有许多百战老兵。但他们都有着一种燕云军特有的骄傲,从不会惧怕任何敌人。
“战!”
看起来带着几分文弱的将领抽出了自己的横刀,指向远处汹涌而来的敌人。
“战!”
声震云天。
当夏军的骑兵进入一百五十步之内的时候,燕云军最外围的弓箭手便松开了弓弦。上千支羽箭密密麻麻的飞了出去,就如同扑向了一片庄稼地的蝗虫。骑兵的速度太快,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发箭,当羽箭到敌人骑兵身前的时候,已经被拉近到了羽箭足够射伤敌人的距离。
第一轮羽箭射过去,最前面的夏军骑兵立刻就倒下去一层。战马向前扑倒,马背上的骑兵被甩出去很远。身子重重的砸在地面上,激荡起一片残雪。
临阵不过三矢
三轮羽箭过后,夏军的骑兵被放翻了数百人。但羽箭不足以让敌人进攻的脚步停下来,挥舞着横刀的骑兵一边喊着一边催动战马向前。第三轮羽箭过后,燕云军的弓箭手立刻后撤,顺着枪阵刻意留出来的缝隙退到了后面。他们没有在枪阵后面站住,而是继续向后退。
随着弓箭手撤下去,枪阵开始变得密集凝固起来。为弓箭手后撤而留出来的通道关闭,密密麻麻的长矛斜着指向半空。
退在了枪阵后面的弓箭手继续发箭,这次他们针对的不是已经冲到了五十步之内的敌人骑兵,而是骑兵后面紧跟着冲过来的大批步兵。
抛射
向来是弓箭手对付步兵的犀利手段。敌人向前冲,弓箭手便缓缓退后,他们始终保证着足够的距离发箭。
站在枪阵后面的文弱将军面色坚毅,但没有人看到他握着横刀的手微不可查的颤抖着。他的手心里其实都是汗水,后背上也是。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这个计策本来就是他想出来的,这个时候他怎么表现出害怕?而且是他坚持要率领这一支诱敌的人马,虽然他明知道这场厮杀胜算并不在自己这边。
他叫崔潜。
他是个文人。
雪地上行军必然会留下痕迹,这么白痴的事……久经沙场的燕云军,怎么可能会忽略遗忘?
撞击
骑兵狠狠的撞击在枪阵上。
血浪翻腾。
……
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月,月光水一样洒在大地上。白茫茫的积雪将月色反射出去,所以夜晚的黑并不太深邃厚重。魏县的城墙上,守军打着火把来回巡视。他们不时看一眼城外,借着月色能隐约看到雪地上那些如细微波浪般的小小起伏。
那是数千具被他们丢弃在荒野上的尸体,已经和积雪冻在了一起。
今夜当值的夏军将领是从五品的别将石松,他是大夏国将军石赞的堂弟。石赞死后,他也受到了牵连,虽然没有获罪,但在仕途上很难再有升迁。他不是王伏宝的亲信,尤其是他深知皇帝陛下对王伏宝并不是真的信任。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刻意和王伏宝拉远距离,因为他堂兄石赞的事,现在的石松已经谨慎的让人觉着可怜。
在城门楼子里守着火炉坐着,石松还是觉着冷的有些忍受不住。面对着火炉,身子前面倒是暖和起来,可背后上总感觉有一股阴森森的风吹过似的,冷到了骨子里。
他下意识的从腰畔将酒囊解下来,刚放在嘴边就想起了大将军王伏宝立下的军规。
当值之人若是饮酒,杖责三十。
他抬起头看了看外面,忍不住自嘲的摇了摇头。
将酒囊丢在一边,看着炉火怔怔出神。
就在这个时候,站在城墙上一个当值的夏军士兵揉了揉眼睛,仔细的看了看城外后也忍不住自嘲的摇了摇头。
“疑心生暗鬼……”
他低声自语了一句,随即叹了口气:“城外的都是尸体,早就冻的跟石头似的。怕什么?尸体难道还会动?还会爬起来?尸体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尸体自然不会动。
在城外的雪地上,大批披着白袍的士兵缓缓爬行。夜色就算再浅,城墙上的守军也看不出去二百步远。而这些披着白袍的士兵,已经悄然接近到了城墙外百步左右。就在不久之前,他们敌人也是这样靠近这座城池的。
薛万彻爬到一具冻僵了的尸体旁边,看了看那燕云军士兵死不瞑目的表情。他紧了紧拳头,眼神里都是杀意。
“你如何打下魏县,我便如何将魏县夺回来!”
想到带兵当做诱饵将夏军精锐数万引走了的崔潜,薛万彻心里就忍不住有些担忧。一个文人,竟是有这般魄力实属不易。更何况,他还是那样的出身。他家世显赫,本来是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的。
都不容易啊!
薛万彻在心里叹了一句,他何尝不理解崔潜这样拼命的缘故?
崔家,靠过来的有些晚了。
要想出头,需要功劳啊。
第七百七十三章胜败本是转瞬间
队伍在荒野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士兵们互相搀扶着艰难前行,这是一支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队伍,他们身上已经残破的黑甲宣告着他们的身份……燕云军。
顺着风的方向走,他们已经尽力走的很快。但队伍里的伤兵实在太多,刚刚经历的一场恶战让他们如同在炼狱中走了一圈。当夜色降临的时候,正前方,他们眼中矮山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这里……他们已经来过一次。
一万步兵,对阵四万敌军。
而且敌人还拥有两万骑兵,这样的战斗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悬念。旷野交战,地势平坦,就算燕云军再精锐善战,就算他们组成的防御方阵再坚固,也没有一点可能挡得住敌人持续不断的进攻。
厮杀一个时辰之后,方阵已经被撕开了无数条口子。
如果不是崔潜指挥得当,他们或许根本就熬不住这么久。而对于燕云军来说,熬的时间越久似乎越是一种煎熬。敌人的兵力是他们的四倍,不说那两万精锐步兵,紧紧是那两万人的骑兵就不是他们能硬抗的。可他们抗住了,而且杀死的敌人比他们的损失还要多。
厮杀超过一个时辰之后,崔潜只能下令撤退。
他舍弃了足足三千枪兵,勾镰兵和盾牌手,带着三千多撤走速度更快的弓箭手和其他轻甲步兵逃离。看起来他的心确实足够冷硬,但其实谁都知道,舍弃的那三千士兵其实根本就救不回来了。那三千人的队伍已经完全陷入夏军的包围中,纵然是孙武再世诸葛重生也没有办法挽救他们。
撤出战团的燕云军顺着风往南跑,没有往繁水方向撤。往繁水方向走一马平川,他们根本不可能跑得比敌人的骑兵还要快。崔潜带着人马冲进了一片树林,借助密集的树木将敌人的骑兵甩开。然后一头扎进一座矮山里,没敢停留,攀爬上了矮山之后却没有继续南下,反而又从山北面原路返回。
毫无疑问,甩开夏军的追兵正是因为崔潜的这个决定。
夏军领兵的将军王咆没有料到燕云军的残兵竟然会往回走,他带着骑兵一口气绕过了矮山去拦截。而就在他带着人马冲到山南面的时候,崔潜带着残兵已经从北坡原路冲回去,甚至袭击了正在收拢队形的夏军步兵后队,硬是从敌人手里抢回来被俘虏的千余名同袍,而如果他们晚一个时辰的话,这千余人将变成路边的无头尸体。
就如魏县城外的那些尸体一样,冻在荒野中。
带着四千多残兵,崔潜丝毫不做停留的又冲进了之前夏军埋伏的那片密林里。这个时候,王咆的骑兵已经被他们甩开。
但是,他们依然没有彻底摆脱夏军的追兵。
因为这一场大雪,因为雪地上行进难以隐藏行迹!
这一万名燕云军士兵,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成功将夏军四万精锐拖住。而就在当夜,薛万彻率军三万反攻魏县,如夏军突袭魏县的时候一样,只不过这次身披白袍骤然冲上魏县城墙的,换做了燕云军。
就在薛万彻带着人马在魏县疯狂如入魔一般杀戮的时候,崔潜带着四千多残兵再一次甩开了王咆的人马。而这次崔潜用的办法还是如第一次甩开王咆的时候一样,一头冲进那片密林之后,队伍在树林子里休整了小半日之后,竟然再次急行军半日冲上了那座矮山。
要想在雪地上行进而且掩藏住踪迹,除了在踩过的地方再走一遍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条路来回被他们踩了三次,积雪被踩成了烂泥,哪里还能分得清他们是往那边去的?就这样,崔潜带着人马在矮山上度过了暂时安全的一夜。
这一晚,士兵们依偎在一起取暖。
他们不敢点起篝火,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夜里,他们在彼此冷硬的皮甲上寻找着可以依靠的温度。
而当他们蜷缩在一起的时候,带着骑兵从山南面绕回来的王咆愤怒的如同一头被人抢走了食物的野狗。他咆哮着,谩骂着,甚至抽刀砍死了两个回来报告一无所获消息的斥候。发泄着心中的怒气,很久之后,王咆如被抽光了力气的皮球一样颓然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
“让士兵们吃饭,今晚好好睡一觉。”
他摆了摆手吩咐了一声,转过头对亲兵队正王戈说道:“立刻派人往魏县那边去查看情况,咱们追上来的这支燕云军不过是个诱敌的幌子……只怕这会薛万彻已经带着人马反攻魏县了,斥候的消息有误,我担心义父根本就毫无准备。如果魏县失守的话……就算找不到那几千残兵,咱们也只能先行撤回去,毕竟……和义父的安危比起来,那几千敌人根本就不算什么。”
“喏!”
王戈应了一声,回头吩咐亲兵连夜赶回魏县查看。
“少将军,依我看……咱们不如现在直接返回去,那几千残敌杀了也没有什么意义。而咱们若是赶回去,说不得还能帮上大将军的忙。若……若大将军真的失去了魏县,只怕情形必然危急。”
王咆抬起手晃了一下阻止王戈继续说下去,看了看王戈背后缚着的九把刀:“现在回去也未必帮的上什么了,深夜疾行,万一再中了燕云军的埋伏,我手下这几万人也保不住。先回去探查消息再说,探清楚了义父在哪儿,咱们再赶过去汇合就是……况且,今日那万余燕云军,竟是让我损了近六千部下,四万精兵围杀一万人,却还让他们逃了……奇耻大辱!”
那九把刀是他的义父王伏宝送给他的礼物,从他八岁开始,王伏宝每年都会在他生日的时候送他一柄精钢打造的横刀,如今已经有九柄。而他已经正式上阵厮杀,这九把刀也是他和过去闲散安逸生活告别的见证。
王伏宝在夜袭魏县之前对他说,以后再也不会送他兵器。因为他已经长大,已经穿上了铁甲,已经可以独领一军,以后再想要兵器,那就自己到战场上去抢敌人的。
王咆听说,燕王李闲有一柄天下无双的黑刀。
连燕王手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的小人物他都对付不了,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他的义父?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自己心中的志向?
“我说过,胆敢冒犯我的人,我都会杀之……用义父送我的这九柄横刀。”
他抬起头看向夜晚最深邃处,眼神阴寒如冰。
……
“败了……”
面容有些憔悴的王伏宝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将领,自嘲的摇了摇头:“借着一场大雪,咱们打下了魏县,杀了四千燕云军士兵。也是借着这一场大雪,薛万彻带着人马又将魏县抢了回去,杀了咱们至少两万五千士兵!”
从魏县撤出来之后,因为军心不稳,王伏宝带着人马一口气退到了漳河岸边,只要渡过漳河,再走不远就是夏军如今的大营所在清漳。二十几万夏军汇聚清漳,平恩,肥乡三地,品字形布防,互为犄角,本来防守的如铁桶一般稳固,以徐世绩之能也没有丝毫办法。
但这次,确确实实是败了。
他带着清漳近十万夏军而来,试图将在繁水的薛万彻那五万燕云军尽数剿灭。这样,他的夏军就如一柄狠狠落下来的横刀,将徐世绩和张亮两军彻底割开。燕云军收尾不能相顾,张亮在馆陶那十万江都兵就成了一支孤军!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没有崔潜,或许薛万彻真的没有看穿王伏宝的计策,他真的差一点就成功了。
计划很好,开头也很顺利。
但这结局,令人心伤。
他麾下将领苏志安慰道:“大将军不必懊恼,虽然这一战败了。但毕竟打出了咱们大夏军的士气……”
王伏宝摆了摆手,苦笑一声。
他想到了不久之前在魏县城头上,他的义子王咆说过的那番话。
若有一日,我真败了……那么尸体被敌人践踏又如何?败了就是败了,哪里还有什么尊严?我最厌恶的一句话,便是虽败犹荣……既然败了,哪里还有什么荣?既然败了,何必去在乎那具皮囊?被野狗吞噬,秃鹰叼啄,是败者的下场,无需同情。尊严……从来都只属于胜者。”
是啊
王伏宝在心中叹道,败了就是败了,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虽败犹荣的事。战争中,从来只有胜利的一方才有资格谈论荣耀。
苏志是苏定方的同族,苏定方战死在东平郡之后,窦建德感念苏定方之忠义厚加封赏,苏志也得以被升为郎将。不过此人用兵倒是颇有章法,王伏宝对其也极为看重。
“大将军,卑职已经派人过河探路。漳河冻的结实,要不要趁夜渡河过去?”
苏志问道。
“再等等……”
王伏宝犹豫了一下说道:“咆儿还没有回来。”
“少将军带着足足四万精兵,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薛万彻手下最多不超过五万人马,这次大部分燕云军都出现在魏县,少将军去追杀的那一支燕云军料来不过是诱敌之兵,人数不会多。”
“话虽如此说……”
王伏宝道:“但他那个性子,还是太骄傲了些。”
他顿了一下说道:“咆儿若是知道他围杀的不过是一支诱敌之兵,若是不将那些燕云军杀尽他是不会回来的。他那个人杀戮之心太重,说起来……如果不是他下令将魏县的燕云军尸体丢弃于荒野,薛万彻也不会这样疯狂的报复。”
“少将军年少气盛,只是少些历练。”
苏志劝道。
“历练?”
王伏宝摇头道:“大夏危机之际,生死存亡之刻,哪里还有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场战争让他去历练?他能不能成长起来,靠的还是自己。他那性子若是能沉稳一些,将来或可成为大夏之柱石。”
说到这里,王伏宝又改变了主意:“让大军渡河返回清漳吧,咆儿若是杀尽敌兵之后自然也会返回。他那四万人……走别路回去也好。”
“喏!”
苏志抱拳应了一声,亲自去指挥人马连夜渡河。只有过了漳河才算安全些,那些疯了一样的燕云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追上来。
“敌袭!”
就在这个时候,后队忽然一片大乱。
“薛万彻那个疯子!”
王伏宝站起来啐了一口,带着亲兵快步往后队方向赶去。
“击鼓!让士兵们往中军这边靠,在河边结阵,前队继续过河不要回头。深夜敌袭看不清敌人自什么地方出来,让弓箭手只管往外射,不要吝惜羽箭!”
王伏宝一边大声下令,一边快步往前走。
在夏军后队,连夜追上来的燕云军在薛万彻的带领下,如一头咬住了猎物后腿的猛虎,血腥味冲进了鼻子里,这猛虎变得更加疯狂暴戾。魏县城外那近四千具被冻僵了的尸体,让燕云军每个人都红了眼睛。
而薛万彻也知道,这次损失的绝不仅仅是魏县的人马。崔潜带着的队伍诱敌而去,他们的命运令人担忧。